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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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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马车疾驰,随车颠簸的张一本做了个梦。梦里非幻境的编撰,而是在历历岁月下尘封许久的过往,过往里有一个仅仅豆蔻之年的毕小宝。
张一本当然认得她是小宝,十年才长一岁,她如今也不过笄年的模样,与那时几无差。区别在,现在的小宝是江湖里的头面人物,懂周旋敢承担,独当一面。那时她却只是哭,不愿继续扮少年,不想洗去嬷嬷为她额上贴的花钿,更不肯扔掉别在丱发上的珠花。
珠花是阿万特地去街市上挑选来的,白贝粘的小朵雪白梨花,坠了杏红的流苏,半是含蓄半热烈,衬得小宝俏皮可人。
可老东家说小宝只能做男孩儿。因为自己必须有一个儿子。没有,便生生拗一个。
小宝哭得好委屈啊!
她不明白,为何女子不能当家?为何规矩不能改,旧习不能破,爹爹不许她选择?
“我不学了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甚至可以不做爹的女儿。你把珠花还给我,好不好?放了阿万,别罚他,我跟他一道回黎阳去做普普通通的农人,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全是不好,全都不依,唯有一条坎坷艰险的向上攀爬的狭路,逼这小女子孤身走世间,还不许她为人。
梦中的张万不知道童子药是什么味道,苦的?辣的?酸不酸,臭不臭?张万不敢问。他只想拼了命地往前去,伸着手却够不到近在咫尺的小宝。她正被老东家捏着双颊硬灌下药汁。特别奇怪的铁红色,好像心血呕尽作了药引。
有残液自小宝的嘴角逸出来,便真如哀鸣啼血般刺痛了张万的眼。
他怒吼挣扎,明明声嘶力竭却听不见丁点声响,唯有眼疼喉疼心里头疼。
咚——
车轮碾过一处地凹,冷不防狠狠跳了下,车内人全跟着抛起跌落东倒西歪。谷奕人还怕张一本从靠榻上掉下来,扑到近前一看,意外他已醒了。
“哦哟哟,跑了大半天到底把你给颠活过来了,这算罪过还是善哉噢?”
听谷奕人打趣,张一本勉强笑了笑,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揉了揉脑后。
谷奕人会意:“磕着啦?来我看看,要不要紧?”他凑上去抱住张一本脑袋看看摸摸,煞有介事,“嗯,皮没破,也没肿块,按着不疼,肯定是内伤!”
边上桑酌噗嗤笑了出来,桑佶坐在父亲腿上晃着小腿咯咯直乐,嘲笑谷奕人:“赤脚大夫,赤脚大夫,哈哈哈——”
谷奕人皱皱鼻子,跟小儿扮了个鬼脸,转而替张一本将绒毯掖一掖,也不再玩笑。
张一本好言谢过,双睑又恹恹垂下来,显得困乏。
他仍是瘦削,但看起来却远比前一日饱满许多。毕小宝趁他没醒的时候气哼哼骂过:“强弩之末还不肯废武,撑吧,撑死拉倒!”
然而此刻他醒着,毕小宝倒一句话都不说了。又独自挪到角落里跟其余人隔得远远的,尤其跟他远成个对角,身子一偏,光剩下一抹犟头倔脑的背影给人看。
谷奕人就摇着头翻白眼,一叹三转折,几能甩个戏腔出来。
桑佶也跟着叹。他却非是人小鬼大懂得了这段道不明理不清的情愫,纯因为过午了,张一本睡了大半天水米未进,他想这人应该是会饿的。于是自说自话从父亲腿上滑下来,在放干粮的包袱皮里摸了一张馕饼,歪着小脑袋想一想,似觉不妥,便放下,在小口袋里抓出两枚煮过的鸡蛋,磕开了剥除一半蛋壳,一手一枚举到张一本眼前。
“圆圆,吃饭!”
张一本一双苍青色的眼瞳自睑下滑过来,含笑望着小儿,婉言:“谢谢!我不饿,你吃吧!”
桑佶坚持:“骗人骗人!你都睡一天了,你还不圆了,要吃饭的。鸡蛋好,吃鸡蛋眼睛亮亮,圆圆吃鸡蛋。”
说着又将鸡蛋举高些,直接碰在张一本唇上。
张一本神色一凝,还笑了,张嘴咬下一小口蛋白,慢慢地咀嚼。
边上谷奕人暗自拿胳膊肘捅了捅桑酌,窃声道:“你这儿子出继不?”
桑酌一时没反应过来,想明白后面色微赧,好笑地摇了摇头。
如此,奔波一日,未遭拦袭,暂且平安。
第二天。
依旧快马加鞭碾着尘地赶路。天刚透着点儿白便启程,连谷奕人都困得蜷在车轿子里打盹。
结果才跑到十里坡外小树林就遇上一伙劫道的。
是真正的劫匪,无冤无仇并非假扮,这伙人十分纯粹又坚定不移地要以拦路打劫为毕生事业。所谓雁过拔毛兽走扒皮,无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遇不上是运,遇上了叫命,只要是个人就得留下买路财。
谷奕人上下一摸,满脸苦色,真诚地表示:“大爷们,卖身抵债行么?”
劫匪□□:“谁来抵?”
谷奕人眼风投向身后的毕小宝,一拍胸脯:“我!”
劫匪头子明显向后缩了半步,胡子拉碴的脸颊狠狠抽搐,刀锋一转,气煞我也:“哇呀呀,可恼,给我杀!”
谷奕人边笑边抄起了马鞭子,石小碾二话不说已经挥拳直上,桑酌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扶着已经可以晃晃悠悠走两步的张一本立在车前对笑。
桑酌含义不明地说:“新开张的买卖头一天!”
张一本哭笑不得地回:“打一顿就本分了!”
然而没等谷奕人和石小碾痛快施展,横空杀出来一对剑士。双剑合璧互辅互承,女子身形飘逸招式灵动,男子身稳步阔游弋翩然,须臾将盗匪悉数荡平,还押着匪头子给众人磕头求饶。
那人胡子都叫削去半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说本是乡农,赌博输钱债主催逼,铤而走险捞个偏门。还辩称今日绝对是此生头一遭,连拦路的切口全是搬的戏文,摆个噱头唬唬人。却不料钱财没唬着,唬来一干英雄豪杰,从此收起贼胆洗心革面,余生誓不为恶。
剑士二人询问众人如何发落匪徒,谷奕人两手一摊,任由他们定夺。二人遂严辞教训了贼人一通,又道口说无凭,便留个记号在贼人身上好叫他们长记性。言罢剑花缭乱,顷刻间给劫匪一人鬓角上刻了一枚十字剑伤。劫匪捂着血糊糊的脸颊哭嚎着逃命去也。
还剑收兵,彼此见礼,二人自报家门,原是来自江湖新起的络圩门。小门小派,但行事一向磊落清正,算正道后起之秀中风评上佳的一支力量。此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想不到竟得晤天颖楼主与仙客居东主,实乃幸甚。
他们连石小碾和谷奕人都略知一二,一个被夸有个好爹,一个被夸有个好兄弟。谷奕人脸一黑,瞥了瞥身旁的石小碾,言语间酸溜溜的:“兄弟,我看我随你姓吧,以后说出去还涨点儿脸面!”
石小碾难得露出戏谑的笑容,揶揄道:“你睡醒了么?”
谷奕人一怔,猛地打嘴:“我呸呸呸,平白送人这便宜,傻了吧我?”
众人哄笑,遂同路而行。
话说,络圩门这两名弟子名字起得有趣,女子名蒹蒹,男子名未晰,谷奕人不免调侃:“贵派门主是不是酷爱拉郎,一对一对都给配好了?”
蒹蒹大方笑道:“门主不管这些,是副门主爱给弟子们改名字。他也就顺手抓本诗词歌赋,看着顺眼便用了。横竖我们许多人出身低微,起名也未见得文雅,换便换了,无非就是叫一声有人答应呗!”
谷奕人喜欢姑娘爽朗不忸怩的性格,三言两语就同她熟络了。未晰却是话不多,憨憨的,人家说啥他都笑,勤快又麻利,口头禅是“我来”。
多了这两位少侠同路,不啻为天赐的及时雨,着实令谷奕人松了口气。几人快马兼程,得以在天黑前入了小城住店过夜。
不过毕小宝依旧别别扭扭的,本来跟其他人已是爱答不理,加了两名外人她更气鼓鼓地避着张一本。吃饭喝水都不许坐一张桌子,见张一本被搀扶过来,起身就往旁桌去了。跟着她出门的伙计统共剩两个赶车的加三名护从,吆喝一声全招过来,呼啦把座位全填满,铁了心要跟张一本分家,还捎带把其他人也全划拉出去。
怕瞳色异样招来侧目,张一本下车后始终戴着幕篱,垂纱一捧遮住了容颜,不知他睑下悲欢几何。但见他肩头晃了晃,顺势靠在谷奕人身上,气喘吁吁说乏了,想先躺下。
谷奕人不敢怠慢,赶忙半搂半抱搀人进了客房。
这一日便如此峰回路转地折了过去。
第三天。
车至半途,茶寮歇脚,引过一壶再登程。毕小宝突然发难,旧事重提,要与张一本分道扬镳。
谷奕人一忍再忍,气得跳脚:“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老张才缓过来些,这荒郊野地的把人撂下,你这不是逼人去死吗?板儿爷你要这么个混账法,小爷我可也没好脸给你!”
毕小宝眼梢斜挑,毫不在乎:“你可以跟他一起走。不止你,桑楼主和小石头,你们全都可以走。我们各走各路,各安天命!”
谷奕人眉目一凛,沉声道:“什么意思?”
“你真傻了?雪澄的目标是桑酌,毕氏一族的目标是我,分头走,我们各自可以少一半的敌人。甚至我敢说,在登船之前,所有的杀招全是冲我来的。雪澄他纵有心,但这里是中原,他没那个底气。”
“那我也说过,我答应凌当主的是管个闲事。这闲事里有你有桑酌,你们我都要管。”
毕小宝讥诮:“你管得起?”
谷奕人眼神冷得吓人:“管不管得起,和我要不要管没关系。”
“谷奕人你不是孤家寡人了,想好了再说话!”
“我想好了,不想好我不会出这趟门,千彾子更不会放我出来。”谷奕人莫名惨笑,“你听好了毕小宝,我的确不是孤家寡人了,所以如今我死了有人收尸,我死都死得安生了。”
毕小宝瞪他:“那你就给我死远点儿,同他一起从我眼皮底下滚开!”
气氛瞬时剑拔弩张。毕小宝踢翻凳子转身就走,谷奕人箭步上前拦住毕小宝去路。石小碾情急喊他:“住手!”
谷奕人拳头攥紧,但克制着没有动手,只是挡在毕小宝身前,牙缝里挤着字往外说:“你不能这样对他,忒不上道了!”
毕小宝痞笑:“上道?大家一起死就上道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生死。”
“我只看生死。”
“他半辈子都填给你了,离开你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就是条丧家狗。这比死还不如!”
“那是你没死过!”毕小宝争锋相对地逼上前,气息重重喷在谷奕人脸上,“姓谷的你也给我听好了,这世上有许多事比死都不如,我活着也比死不如,我心早都死透了。所以我才不在乎谁是狗谁是猫呢!我能活着,谁都不配在我跟前提生不如死!”
谷奕人自觉后槽牙咬得酸胀,却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毕小宝则出其不意噗嗤乐了,换了副刁钻模样,好整以暇道:“还有啊!以后少愣头愣脑地替人出头。你以为人家没退路,殊不知江湖池子大,成精的王八特别多,随便扔颗元宝就能砸死个门主。”
谷奕人眨眨眼,兀自琢磨了一番,登时傻眼:“你说的门主,是那俩?”
他翘起拇指比了比蒹蒹和未晰。毕小宝半垂睑,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我的意思,你是说络圩门?”
毕小宝点头。
“门主不管事,副门主管,也就是门主老不在家。不在家就是别处有门道,别处,退路——”他拖着长腔慢慢抬起头,目光移向了张一本。
蒹蒹急忙否认:“不是不是,误会,张掌柜怎么……”
“不用解释了!”张一本轻轻按住蒹蒹的肩头,上前两步,“什么都瞒不过你。”
毕小宝冷笑。谷奕人则目瞪口呆,彻底愣住了。
张一本摘了幕篱,坦然面对毕小宝的冷眉冷眼,恳切道:“我没动过仙客居的账!络圩门都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总有一技傍身,习武之外还有其他营生,可以自给自足。”
毕小宝无谓:“你就算从柜上挪钱我也不会计较的。”
“我明白!”
“那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没意思,说给旁人听罢了!”
“今天起,你我也该是旁人了。”
张一本又近前几步,惶惶唤她:“小宝!”
毕小宝亦向后撤了一步,神情拒人于千里:“所以你不欠我的,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我挺高兴你给自己留了退路。从此你回你的络圩门,我管我的仙客居,咱们两清了。”
张一本不顾一切冲上去拉住毕小宝的手。毕小宝没有挣,只是凉薄地看着他,宛若陌生人。
张一本浅淡的眼瞳似两颗呆板的琉璃珠子,定定地仅望向一处。那处是情归处,心归处。情痴总流连,欲诉却无言,他斟酌,思量,犹豫,惴惴,急得忘了呼吸。
最终他放手了,拧眉蹙目,一意孤行:“既是两清,那我今后所行所为也不受你约束了。”
毕小宝蓦觉蹊跷,想追问已不及,就见张一本高抬起左臂亮出了捋在小臂上的黑金手环。未晰见状,当即自袖中摸出一管瓷笛,吹起古怪又尖厉的高音。
不多时,道旁倏现数十身着劲装的青年剑士,在众人四周围成圈,抱剑参礼,齐声喝道:“属下参见门主!”
毕小宝死死握拳,气得浑身发抖。
张一本抓着她手腕亦十分用力:“络圩门是我的,他们也只听我的。那我现在要络圩门上下立誓,不惜代价护毕老板周全!”
半点犹豫也无,蒹蒹领声,在场络圩门弟子纷纷按着心口起了誓。誓毕,又齐齐抱拳向毕小宝见礼:“我等听凭毕老板调遣!”
“张万!”毕小宝戳着张一本的鼻尖爆吼,“你行,你好,你威风!”
张一本也吼:“威风也是你给的!”
毕小宝眼底充血。
张一本放了软:“张万什么都不是,跟在你身边我才是张一本,才成了络圩门的门主。”
毕小宝一把揪起他前襟:“我再说一遍,张万你给我记着,你不欠我的,咱俩谁也不欠谁的!”
张一本近乎哀求:“那从今天起你欠我了。你欠我的,小宝!你也记着千万别忘了,我把络圩门押上了,是你欠了我的。”
毕小宝膛口结舌,狠狠搡开他,车也不要了,徒步向前走去。
留下张一本摇摇欲坠地立在茶棚下,可怜得像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