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医师》青天收雨

30、番外二. 艾丁湖畔站在柳树下歌唱的姑娘

　　伊布罗特的一间小旅馆。威尔坐在二楼，飞速地发送一封电报。清脆的打字声在狭小温暖的房间里回响，桌子上放着几个刚刚洗干净的西红柿。
　　威尔思前想后，打下一行字。“我的朋友，相信吗？我看见她了。”
　　他咬了一口西红柿，指尖仍有稍微的颤抖。
　　“亚瑟。我看见海瑟薇了，西莉亚·海瑟薇。在德国南部艾丁湖旁边的伊布罗特集市上。”

　　电报被发送。威尔坐在椅子上，煮着一壶茶。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没可能的。
　　当时列车触发炸弹，坚硬的列车都炸成几截，留下一地难以辨别的凄惨废墟。那位帝国医师尸骨无存。
　　除了一颗已经冰冷的不再流血的心脏。
　　西莉亚·海瑟薇，苏联机器局伟大的帝国医师，处死机器人无数，双手沾满无数德三区间谍与反机器局革命党人的鲜血。最终她也死于一位机器人之手。公元3000年的平安夜，她私自开启一列向西穿越西伯利亚的废旧列车，并将实验室里所有的机器吸引器都携带堆放在最后一截车厢。意料之中的，在临近德三区时遭遇到了来自人类清洗计划的最后一批杀戮型机器人。那批机器人本来由捷列金规划，计划于圣诞夜爆发在德三区的约瑟夫州内，大肆屠杀低贱的劣等公民。后来越来越多的杀戮型机器人被这趟列车所吸引，纷纷袭击列车，爬到车厢里来。列车提前安装了炸弹，直冲向三等公民区边境的城门。轰然炸毁。边境的巨大黑色城墙被炸出一个洞。
　　探测到爆炸的国际事务司，此时才终于清楚了列车的位置。等他们全副武装地赶到时，一切已经重归寂静。所有的杀戮型机器人，被爆炸所引起的大火而摧毁。心脏芯片被融化，他们身体断裂，一动不动。当然，由于杀戮型机器人本身极其出色的防护设计，大部分肢体被保存，甚至完好无损。
　　与此相反，身为脆弱的人类，西莉亚·海瑟薇医师在爆炸与大火中尸骨无存。只剩下一颗已经冰冷的心脏，被紧紧握在一个机器人的手里。机器人的西蒙件七西蒙八落，在列车控制室的地板上留下一条断裂的钢铁手臂，手里握着那颗被完美挖出的心脏。握得那样紧，难以分离。

　　没可能的，威尔想。可刚刚在湖边的温暖街道上，他又确确实实地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其实威尔也并没有多么了解海瑟薇。那位死气沉沉的机器医师。她总是穿着深黑色的斗篷，与尖头的鹿皮靴，肩膀上吊下被擦得发亮的机器局金色齿轮标志，忽略掉她过分白皙的脖颈，面无表情的她活像一颗沉默的橡树。一动不动地站在，或者坐着，在档案馆里低头读书，或者在实验室里做一名合格的工作狂。
　　后来她在一次卧底后重新获得前任最高长官捷列金的信任。身穿华丽的黑色衣服，乘马车招摇过市，她的脸冷若冰霜。她只是站在阴影里，不用说任何话，就能让人感受到她那从心底里缓缓流出的沉重恨意。她像疯了一样，无所顾忌地指认调查出一位位同胞间谍。并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被送上绞刑架，在经历过夜莺情报司安德烈上校惨无人道的折磨后。
　　刚才的集市上，那名女子确实和她有一模一样的脸。
　　却感觉判若两人。集市上的年轻女子，笑容明朗像春风的阳光。仿佛能将冬日的艾丁湖面冰雪消融。

　　“亚瑟。你看到了吗？”威尔咬牙又打下一行字，顿了顿，“你不用再内疚了。”

　　那场事故发生不久，亚瑟·怀特荣誉加身，回到祖国，从此消息渐小。据说他进了皇家研究所。但已经不再主要从事密码研究。威尔曾经收到过来自亚瑟的一封十分稀有的信，信中他幽默地形容自己为——清闲养老。
　　但他并没有与爱比斯家族的贵族小姐订婚。自从那个圣诞夜以来，他似乎沉默了许多。那天的情形威尔尚且历历在目。亚瑟站在冬宫音乐厅里的角落，一遍遍地打着电话。最后终于接通了。他低低的对着听筒说了几句话，然后长久地停住了，似乎对方把电话挂断了。然后他把电话摔在地上，脸色苍白而扭曲，简直把威尔吓坏了。后来他发疯一样地跑了出去。大概是要找那辆列车，但哪那么容易找到呢。直到凌晨，爆炸的消息传来，他随一众国际事务司的人员奔赴西伯利亚雪原。城墙旁的列车惨不忍睹，金发青年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那只在废墟中的断裂的手臂，眼神空洞一片，细雪落在他黑色军装的肩头。

　　威尔沉浸在回忆里，不知不觉坐在旅馆二楼的窗前发着呆。
　　然后他的昏昏欲睡被一封电报声所打断。
　　“我的朋友，但愿你没有受到惊吓。在那之后，我把海瑟薇医师的心脏取回，并高价聘请相关人士，复制了一个机器人。”回信人的语气毫无歉疚，“如你所见，你在集市上遇到的那个机器人的金属胸膛里正跳动着她的心脏。”

　　威尔沉默良久。在那人镇定的语气中，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终于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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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漫长的数天，威尔终于接受了这个过于令人惊讶的事实。
　　“干嘛这么吃惊？”汉塔并不明白这个年轻女子为何会令威尔如此吃惊。在她眼里，那只是个相当平凡的名叫海瑟薇的好看的年轻姑娘。汉塔不满地盯着他，似乎有些嫉妒，撇撇嘴做了一个鬼脸，“海瑟薇小姐今年才搬到小镇上。她脾气很好，总是微笑。”汉塔补充道，“知道吗？她最喜欢唱歌了。画画也很好！他还画过一副我的画像送我呢。小镇的人都很喜欢她。”

　　“咦？那位帅哥今天没来吗？他们总是一起的。”汉塔垫脚张望，皱起眉头。
　　威尔扶额，“……是不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家伙，举止欠揍，笑容迷人。”
　　“咦？你怎么知道？”汉塔拍手，往嘴里塞了一个橘子。一边大声抗议，“切，人家才不欠揍呢！彬彬有礼，买我的水果从来不还价！”
　　“…………”

　　威尔的假期转瞬即逝。离开艾丁湖时，依依不舍地与卖水果少女挥泪告别。并见了一面故人。
　　“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你了。”咖啡馆里，威尔搅拌着黑咖啡，淡淡苦涩的香味随着旋转上升的白色雾气渐渐蔓延开来。“对吗？亚瑟。”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金发青年翻过一页书，平静摇头。正午咖啡馆的窗帘没有被全部拉起，留了一条狭小的缝隙，他靠在木窗边，阳光洒在他米色衬衣领口，颜色温柔。

　　他花了七年的漫长时光，在德国南部艾丁湖畔的一件废旧工厂里，秘密雇佣一批机器人设计制造者，依靠仅存的一颗心脏，复制出了与西莉亚·海瑟薇长得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第一次见到完整制造成功的机器人时，是在一个春天。
　　那时他接到消息，匆匆来到工厂，机器设计师们已经完成了这项漫长而艰难的任务，如约提取报酬离开。他踏进工厂里时，四面水泥围起的废旧工厂里有些昏暗，墙角挂有潮湿的蜘蛛网，这家工厂在德三区边境倒塌之后便荒废了。此时更是十分安静，空无一人。
　　废旧的工厂顶部装有生锈的水管，偶尔有水滴缓慢地滴在水泥地上，墙上高高的狭小窗框外，风呼呼作响。他在工厂里走来走去，在最后一个偏僻的房间找到了她。
　　刚刚诞生的机器人穿着一件深棕色长裙，蜷起腿来，坐在窗户底下的木板床上，双手抱着膝盖，抬头看向窗外。窗户没关，飘进来许多柳树的树叶，落在她的鞋边。

　　仿佛又回到多年以前。莫斯科昏暗肮脏的小巷。慌不择路的少女逃到死角，脸色苍白。她蹲在围墙底下，深深低下头。然后被三四个青年重新拉扯出来，他们叫骂出最难听的字眼。起因在几分钟前的大街上，少女面对迎面而来的几人没来得及及时低头，让他们看到了一双带有鲜明血统特征颜色的眼珠。
　　“哪里来的垃圾。混进来第一公民区。”长长的头发被拉扯来拉扯去。她终于蜷缩起来不再挣扎，蹲下紧紧抱住脖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青年骂骂咧咧，拳打脚踢。见有人观看自己英雄般的表演，更加兴奋了。
　　没人看见一墙之隔的人。在巷子墙的另一侧，金发年轻人靠在墙上，听着背后传来谩骂与喘息。初出茅庐的卧底，叼着一根烟，想象着此时正在挨打的可怜姑娘会有怎样一双楚楚可怜的眼。是否与他一样。一个不满意自己的生活的卧底。同样无法选择自己黯淡一片的人生。
　　忽然觉得她太过可怜。
　　叫骂声中，那群人拿出了匕首。
　　他翻墙跳了过来，赶跑了他们。耳朵被匕首划破了血，光荣挂彩。他嘶了一口气，处理伤口，看着仍然蹲在原地的少女，她的额头流下血来，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仿佛没有呼吸的雕塑。凶狠、彻骨的恨意与卑微流淌在她灰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瞬间，他觉得她什么都能放弃，如同一个一无所有的赌徒。
　　什么也能放弃，即使失去双手双脚，即使不再活着，也要把这些巨大的冰冷恨意，灌进钟爱甜言蜜语的世人的咽喉。如果死亡是痛苦的终点，也要从地狱里伸出手臂，将那些微笑围观的人一起拖入燃烧永恒烈火的地狱，然后他们一起获得永生。
　　然后在他的注视中，她缓慢地站起来，重新收拾好表情，她的脸又十分平静了。那些先前汹涌在眼中的恨意被压了下去，她灰蓝色的眼睛如同风暴消失后的大海，毫无波澜。她开口，问他有没有受伤。
　　那样冷漠的语气。
　　一如多年之后，他们再次“巧合”相遇时，路易斯教授的密码破译小组初次见面，她淡漠地同他握手问好，装作并不认识他。似乎并不指望，当初那样高高在上，救过她一命的金发青年，在几年之后，还能记起来某个落魄狼狈的下贱孤女。

　　后来她死了。
　　死在一辆列车上，她选择了牺牲自己来救人，拯救那些与她同样，被打上肮脏卑微烙印的第三公民。

　　而现在他终于对照她的样子，复制出一个机器人。前任机器医师自己也成为了一名机器人。
　　机器人坐在窗下灰尘遍布的木板上，低头玩着一只布娃娃。袖管里伸出两只纤细的手，那时她生前没有拥有的手，柔软而白皙，不再是坚硬的橡木了。

　　“你是谁？”
　　专心整理洋娃娃裙摆的机器人忽然收获一个略微冰冷的怀抱，她抬起头来。

　　“我叫亚瑟·怀特。”

　　“那我是谁？”

　　“西莉亚。西莉亚·海瑟薇。”

　　她平静眨了眨灰蓝色的眼珠，低头继续揉平洋娃娃的袖口，露出一个温暖的淡淡笑容，点头说，“好。”

　　后来他们一起度过一段时光。机器人习惯了金发青年的陪伴，每天清晨跑到艾丁湖畔散步，在微风中挽着他的手，笑容灿烂。

　　“亲爱的怀特先生，我新学会了一首歌。”她向他奔跑过去，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抬头皱眉微笑，“怀特先生，昨天你去哪里了？西莉亚昨天从梅拉剧院跑到集市上的小啤酒馆，跑遍了伊布罗特的每一天街，都没有看见您。”

　　“西莉亚，你唱歌很有天赋的。也许我应该和剧院的老板说一说，你应该去唱歌给我们听。”亚瑟忽然猛的被迎面而来的她抱住，顿了一顿，挑眉笑道，“西莉亚，你会成为小镇最出名的歌手。”

　　“真的吗？”收到夸奖的机器人少女抬起头来，笑着的眼睛里似乎闪耀星星。她扁了扁嘴，调皮地对他眨眼，“怀特先生可不许骗我。”

　　“不会骗你的。”他拉下她的手臂。少女又踮起脚拍拍他的肩膀，欢快地围绕在他周围蹦跳。二人散步在艾丁湖畔的柳荫小道。

　　“去喝杯咖啡，好吗？”他看着她，微笑提议。
　　“好。”少女欢呼。

　　从柳树湖畔走过，二人来到一家街角的咖啡馆，他拉开门，她提起裙角走进去。房檐上垂下的陶瓷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怀特先生，你还没说你前几天去哪了。”她搅拌着一杯冒泡的焦糖咖啡，皱眉。
　　“我离开了艾丁湖，暂时有点事。”他叹了口气，顿了顿，随即又道，“以后我可能不会一直留在伊布罗特了。西莉亚。不过我会常常回来看你的。”

　　少女的脸迅速垮下来，歪了歪头，“好吧。”

　　“亚瑟先生今天还讲那些故事吗？”温暖的春风从窗户里吹入，咖啡馆里美妙的小提琴声在木地板上流淌。她捧着咖啡杯，吹了口气，微笑。

　　“啊。我讲到哪里了？”

　　“讲到那个女孩在医院的病房里，站在窗前看莫斯科的雪。”

　　“啊。”亚瑟点头，“后来我没有好好珍惜她。她离开了我。”

　　“我对她说我恨她。她让我很生气，西莉亚。她就是那样的人，从来都不服软。”亚瑟眯了眯眼，叹了口气，“那时的我自私无比，我用尽一切手段，想要把她囚禁在医院里。她欠了我这么多，直到她死，都不能离开。”

　　“我等着她求我。”他摇头笑了笑，“可是后来她还是离开了我。我还没来得及向她将述我一生的故事。”

　　“她一直觉得我在可怜她。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是因为可怜她呢？就施舍般地给予她感情与保护。”他低低地笑道，闭上眼睛，“怎么可能呢。

　　“她大概是个太过自卑的人。”少女捧着杯子，热热的白色雾气升到她的耳边，她听的专心致志。

　　“我一直以为她不爱我的。”亚瑟淡淡摇头，“直到我在莫斯科实验室收拾她的遗物。找到一张锁在抽屉的纸。一行经过密码加密过的字。我看了好久，最终发现她使用了多年前由她亲手破译的一套密码体系。那时我们在路易斯教授的密码破译小组里相遇，在莫斯科学院的阁楼教室里度过了一个夏天。她很有天赋的，西莉亚，并且总是很要强，喜欢据理力争，似乎热衷针对我的解答挑错。我们数次针尖对麦芒，不欢而散。”

　　他站在莫斯科的实验室，用那套密码体系破译了纸条。那时已经黄昏，落日的霞光从窗户里倾泻下来。
　　字条上是很简单的一行字。
　　“西莉亚·海瑟薇永远爱亚瑟·怀特。”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莫斯科学院的那个夏天。他坐在阁楼上，窗下绿意盎然。白裙少女走过白桦树簇拥着的林间街道，薄雾飘荡。他对她微笑着打招呼，从窗户里伸出手，她抬起淡然的脸。
　　她其实不喜欢解密的。却十分努力，因为他是密码破译的天才。她是那么的卑微，想要得到他注意的目光。

　　“怀特先生是很好的人，赋予了我生命，先生一定会幸福的。”

　　机器人少女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笑容温暖。她踮脚站起来，用手臂环绕住他的脖颈，柔软的头发带有阳光下淡淡艾草的香气。

　　“西莉亚，谢谢你。”他也笑道。

　　她已经没有感情了。
　　成为机器人的机器医师，已经不再拥有感情了。爱，恨，嫉妒，怒火。机器人没有这些感情。十分幸运的，生前因此处死过无数机器人的帝国医师，并没有患上这种棘手的疾病。从此无忧无虑地生活。

　　他把下巴枕在她柔软的发顶，艾丁湖的春风和煦温暖。
　　从此她居住在艾丁湖畔一座小木屋，笑容温暖，在阳光下享受从前她所不能够光明正大做的事情，画画，唱歌，跳舞。

　　几天后，金发青年离开了德国南部的伊布罗特，并从此不再回来。
　　机器人少女坐在柳树下，挽起袖口把手伸进湖里，纤细的手指灵活随细小的灰色小鱼一起翻飞。然后站起来，挥手目送他远去。
　　她还活着。金发青年坐上驶离小镇的马车，南部山谷的阳光灿烂，街道上奔跑的孩子吹着肥皂泡，嬉笑追逐，路边热闹的酒馆飘出麦芽啤酒的香气，卖花的少女抱着满是白玫瑰花瓣的篮子，提起裙角，向过路的旅客抛洒花朵。马车微微颠簸，他半倚靠在车夫身后的木椅上，抬了抬脸，阳光从他的浅灰色贝雷帽上洒到脸上。
　　“让一下，让一下咯！”马车夫挥舞马鞭，白色马匹飞驰在街道。孩子们做着鬼脸，笑着跑远。“先生，马上就出伊布罗特小镇了。出去后，列车站就不远了。”
　　“好。”

　　她还活着。
　　还好。她还活着。

　　只是不再爱他了。

　　【完】

作者有话说

　　《帝国医师》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