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龙》阿宁宁

8、捌

　　神巫古籍上说，神巫族人死后，都有一个古老的传统。那便是死者的亲属，需要去菩提林中，为死者摘取一颗菩提果埋在土里，之后捻起一盏长明灯，席地而坐，为死者默哀守灵一夜。

　　这夜渐至，阿福披上一身藕荷色的亚麻披风，在辰崇的陪伴下，走进了因失去神巫村，而彻底失去所有光泽灵力的菩提林。

　　因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神巫村，菩提林也如遭遇了天谴一般凋零。菩提果不再盛有灵力，变成了一颗颗暗红色的普通果子，菩提树枝叶残败，从地表深处蔓延出一股黑气，将整棵树熏得暗黑可怖。

　　辰崇的莲紫色长衣因没有任何光芒的充盈，此刻也如一团黑漆漆的斗篷般黯淡下去，只肤泽上隐隐充着莫名的光。缓而，那淡溢着月华珠光的瞳仁，天然盛放出勃勃生机，专注而含蓄地望着身边阿福。

　　自从有记忆以来，辰崇总是觉得，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自己眼中所见的一般。世界便是在天狗的供养下，过着与世无争漂漂亮亮的日子，人不需要为了任何的事情悲痛，除却享乐与修习法术，这世界上便没有什么值得哀伤庆幸。

　　可这短短两日相处下来，辰崇却像突然间掉进另外一个世界般。一个自己刚开始不能理解，现在却为了面前这个脆弱的女孩，而不得不开始触碰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复杂到美丽的情感，让人无从去选择，便开始莫名其妙为其悲伤起来。

　　坐在因哀凄至极而无语的阿福身边，辰崇琢磨许久，从一旁地上捡起几颗菩提果,放在手心吹出一口灵气，菩提果便当下恢复原有的橙黄生机。伸手递到阿福身边，语色温柔贴心“这两天你似都没有吃些什么东西，这些果子，好歹吃点吧？”

　　阿福将目光轻飘飘落到辰崇手心，且并没感到过多饥饿。她实在伤心太甚，此刻正用一种难以描绘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我不饿。”

　　辰崇将手尴尬摇晃在半空，犹豫许久，又轻轻收了回去。抬头望向眼前漆黑一片，幽幽叹了口气。

　　阿福感应到辰崇情绪，细微的，却未去理会。她总是觉得，自己和辰崇是罪人，而作为失去至亲的自己，阿福对辰崇抱着一种莫名敌意。如今望见辰崇心情亦是如此低落，不免邪恶地感到丝丝安慰。

　　但阿福最终还是没有和辰崇多说些什么，她将自己的目光全数聚拢到了长明灯前，望着那盏暖黄色的小灯盏于微风触摸下轻轻摇晃，如一位灵动可人的仙女般摆动着曼妙腰肢，跳跃于无尽黑暗中。阿福恍然又想起，自己小时和阿清叶的种种温馨时光。

　　记得每一年，阿清叶都会在自己生辰，也便是阿清叶捡到自己的那一天带自己来菩提林的。那时候，便好像是有一个习俗般，阿清叶会和自己一起在菩提林中摘好满满一筐的菩提果，之后便在此地，将菩提果捣碎，制成很好吃的菩提酱。装上满满当当的三大罐子，差不多便够两人一年的闲食了。

　　不过每次这个时候，几乎从头到尾摘果子的都只有阿清叶一个人。阿福总是贪玩，摘下几颗果子之后便开始去做别的事情了。她年纪小时，总是会一个人任性顽皮且漫无目的地在菩提林的草地上滚来滚去，揪起上面的蒲公英放在嘴边吹着玩。后来长大了，依旧是玩心依旧，坐在菩提树下呆呆地望着树上飞来飞去的黄莺，跟着那些小鸟模仿着那清亮的鸣叫声。或者是摘上一捧地上长出的小紫花，给自己和阿清叶编造两个漂亮的花环。

　　而在阿清叶一个人坐在地上，安然地捣碎菩提果时，阿福便会乖巧地坐在阿清叶的身边，待的无聊，便吵嚷着叫阿清叶给自己讲述一些阿清叶年轻时候的故事。

　　那些故事中，有很多都是和望见蜃景一样的奇幻。而如果将那些故事连续起来，阿福便能够望见，阿清叶那充满着传奇色彩，却仍旧悲凄的一生。

　　阿福记得阿清叶说过，她很小时，父母便因去南海寻龙骨时遭遇海怪而身亡了。阿清叶从此一个人，先是被神巫族当时的族长收养，在族长的家里做了一个侍茶的小丫头。本来日子过得四平八稳，可好景不长，她只十岁的小小年华，竟被族长的儿子给看重了。几次三番勾引阿清叶不成，便决定要跟族长说娶阿清叶做庶妻的事。

　　阿清叶意识到自己之后的日子很难安稳了，但因她当时心智仍旧是个孩子，自然是不想要嫁给族长儿子的。于是她便去族里供奉神袛的祠堂中躲了起来。承接神职的，也便是当时祠堂里的圣女觉得阿清叶可怜，便做主跟族长把阿清叶要下来做了弟子。

　　阿清叶从那以后，便彻底定下了自己的命运，她开始成为圣女的关门弟子，每天望着圣女望着面前的古籍变换指法，从刚开始凭空变出一朵傲人的莲花，到后来只要张开双手便能惊起一次小小的浪潮。她惊羡于圣女术法的神奇，也开始跟着更加刻苦卖力的学习术法。

　　就这样一直到了圣女五十岁那年卸下神职，阿清叶顺势成为新一届的神巫族圣女。她即是圣女，也因从小跟着圣女修习术法，而一跃成为全神巫族灵力最为旺盛的神巫族人。戴着那象征着神巫族神袛的蝴蝶面具，圣女将自己的头发长长的散落肩头，自然弯度使其如馥郁的玫瑰般蓬勃盛放着，缀着那几乎从14岁到终老便一直戴着的银白头饰，仿佛一只高贵迷人的孔雀般，站在神巫族人神台上。日日在清晨到来之前，为神巫族展示术法，虔诚祈福。

　　每一次听到阿清叶诉说的那段作为圣女的时光，阿福都是那样的充满着崇敬。且记得第一次听到阿清叶追忆这段时光时，年少的阿福还与阿清叶问自己长大后，是否也可以成为圣女。也便是那时，阿福明晓自己在神巫族人眼里卑微的身份，从此在一片浓浓忧虑中，继续孤苦的成长。

　　不过为了安慰阿福，阿清叶也经常会告诉她，作为圣女是终生不得生儿育女的，因此年少时，阿清叶虽躲避了嫁给自己不喜欢的族长儿子的命运，但到了情窦初开时，却也再也没有资格去接受任何自己喜爱的男人。

　　那人是族里一个手艺很好的工匠，长相很好，人的脾气也很好，说话时爽快利落，充满着侠义豪气，让阿清叶望见对方的第一眼便深深地喜欢上了。他当时为阿清叶打造自己在成为圣女时需要佩戴的蝴蝶面具，与阿清叶在祠堂中相伴了两三天时日。

　　但后来工匠离开了神巫村去外面探险，很久之后听说，他彻底离开了神巫村，娶了一个普通但很温顺的女人做妻子。

　　阿清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因这段情的无始无终感到遗憾彷徨，她多少次甚至想抛弃自己的神职，去外面寻找那个工匠。但最终，阿清叶还是因上届圣女对自己的恩情而没有这么做。她本本分分地做了三十多年的圣女，和上届圣女一个样子。

　　也便是五十岁卸任圣女神职时，阿清叶感到人生之中最为难熬的彷徨无措。她选择去到菩提林，坐在树下，正想着为自己找一个死法时，天空适时绽开一道蜃景。

　　阿清叶从来没有告诉过阿福，自己在那道蜃景中，清楚看到一块闪着蓝光的东西掉了下去，她顺着那路途去找，找到了阿福。

　　阿清叶最终也没有告诉过阿福，当初自己是因望见身在襁褓中的阿福才放下了死亡的念头，当阿福天真的大眼睛对着自己眨呀眨时，阿清叶很感动地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本是想要摸摸阿福那可爱的脸蛋，可却被阿福那圆圆的小手紧紧拽住手指。一股从内心深处延伸出来的炙热感动了阿清叶，她当下决定收养阿福，而不管神巫族人的集体反对，离群索居将自己和阿福安顿在了溪水边的小木屋中。

　　入夜的温度，因阿福的到来而充满了令阿清叶感慨万千的温暖，她将阿福放在自己床头，用一块绣着彼岸花的月白色花布在阿福的身上比划，半晌才想起来，要给这孩子取一个名字。

　　思索许久，阿清叶于眼底流露出一抹暖人光晕，与呀呀乱叫着的阿福道“看看你这孩子长得这么可爱，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很好的。万万不能像我，取了这么个清清寡寡的名字，命却……既然是要好好的，那么便叫阿福好了，一听便很有福气的。”

　　阿清叶说罢，捧着阿福的小脸唤了唤“阿福？阿福？”

　　阿福又一次好奇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望着面前年过半百却美丽娴静的阿清叶，傻傻笑了起来。

　　那孩子的声音久久回荡在阿清叶的内心深处…直到如今，这个盛着阿清叶最美好愿望的孩子阿福终于长大，她披着一身亚麻披风，于幽幽夜色下，送走了这个世界上，自己最爱的人，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