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王孙》悠悠晴天

10、将离

　　10.将离

　　时日如白驹过隙，陆念玥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在勋国公府的元辉院与母亲和兄长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父亲经常外出，可他每一次回来时，都会给府上的几个孩子带回很多稀奇好玩的礼物。这种似是日复一日的平淡让陆念玥十分安心，虽然她十分担心大姐仍会被指给周王府世子萧旻。直到一场大病突然袭来，她高烧、昏厥，药石无效，几乎小命不保。吴氏整日守在小女儿的身旁，又是伤心又是操劳，瘦得几乎形销骨立。远在西北寻找一种特殊远程□□陆兴义也一得到消息就快马加鞭往家赶。勋国公府请遍了京中的医师，换过无数方子，但陆念玥仍是昏迷不醒，每天只能靠家人撬开牙关灌米浆灌药维持生命。

　　昏迷中的陆念玥觉得自己如同被抛入怒海中的一叶小舟，四周的狂风暴雨似是要将她拍碎。她四肢并用苦苦挣扎在波峰浪谷，铅灰色的天海压得她快要无法呼吸，耳边灌满雷鸣电闪的霹雳与波涛的呼啸。她觉得身上一阵比一阵发寒，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几乎想要放弃求生。

　　在又一次被掀至浪尖之时，她突然明了：原来这具身体已经四岁多了，上一世里，这个年龄便是这具身体的死期。

　　给个痛快吧！陆念玥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想要平静地接受这一命运。

　　生无可恋，不如归去。魂寄青山，魄归鸿蒙。从此人世间不再留有任何痕迹，一切归元……

　　陆念玥任由自己沉入意念的深海。她似乎看到身边吟唱着亡魂之歌的水妖，引诱着她不断下沉，不断下沉……

　　“阿玥！”

　　一个温柔却坚定的男子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阿玥，快归来！”

　　陆念玥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上方，想要去触摸那声音的来源。果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缠住手臂，她顿时觉得就是那巨大的力量将她向着生的方向扯去。

　　“阿玥，快归来！”

　　又听到这个声音，陆念玥几乎使出全身剩余的力气抬起眼皮，朦胧中看到一双眼底通红眼圈黑青，脸颊微凹，胡子拉碴的面孔。

　　“阿……耶……”她的嗓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阿玥，好孩子，你回来就好。”陆兴义眼角挂着的泪珠落下，滴在陆念玥的额头上，凉凉的，却似饱含着滚烫的亲情。

　　吴氏因照顾女儿已经体力不支，心力憔悴，也病倒了。陆家老太太听了家中几个年长仆妇的建议，让至亲之人为陆念玥叫魂儿。陆兴义本不太相信这些，可也抱着权当试一试的心情，与长子陆年琰在小女儿住的房中给她叫魂儿。他抱着小女儿坐在房间里，陆年琰用一根竹竿挑着陆念玥生病前穿的那件衣服，朝着她生病前最后呆过的地方一遍遍喊她的名字，就像呼唤在外玩耍的孩子归家一样。陆年琰每喊一声，陆兴义便答应一声“归来了”。本来陆年琰觉得这样做很傻，可看到小妹惨白得像个死人的脸，还是硬着头皮喊了下去。

　　结果出人意料，陆念玥果然醒了。抱着几乎是失而复得的小女儿，陆兴义突然觉得以后再也不要远离家人了。

　　自从陆念玥醒来后，她便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陆念玥本来就纤细的身体更是薄成了纸片儿，单薄得一阵小风就能吹到天上去似的。她原本粉嫩白皙的脸颊也变成了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白色中隐隐发着淡青，一看便知定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转的病人。

　　在之后的两个月里，陆兴义夫妇想尽办法调理她的身体。各种汤药和滋补品源源不断送近房间。甚至稍有阴天刮风，吴氏便不许她下床，只让她呆在被窝里暖着。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可她撒娇耍赖都不能改变阿娘的主意，也只得做罢。反而是经了这场事后仿佛一下长大很多的陆年琰很能理解妹妹，他下学也不光顾得自己玩了，也会急匆匆赶回元辉院陪妹妹玩耍，给妹妹讲学堂里发生的各种有意思的事情。裴祯作为陆年琰的好友，自然没抛下这个一起长大的朋友，经常会跟着他出现在元辉院。

　　陆念瑾和陆念瑜也经常来陪陆念玥，今儿送小妹妹一个荷包，明儿送小妹妹一只自制的绢花，到后来陆念玥觉得手里荷包与绢花的数目都够开店了……

　　裴祐和陆年珽从国子学下学回来时会来接裴祯。有时候所有人碰巧遇到一起，元辉院便热闹非凡。

　　大家都在时，陆念玥几乎插不上话，因为她年纪太小，应该很懵懂很无知，可她又懒得费心装傻，所以干脆三缄其口。偶尔陆念瑾逗小妹妹说话，她也只是左顾右盼地看着兄长姊姊们，然后奉上一脸幸福的傻笑。

　　但今儿有件事儿她实在忍不住，想要找人说说。

　　“哥，祯哥哥是不是倾慕二姊啊？”她拉过陆年琰，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

　　陆年琰一口干枣没咽下去，被呛得猛咳起来。等他缓过来气正想嚷嚷，却被小妹一把捂住了嘴。

　　“你看！”陆念玥给他使了个眼色。

　　陆年琰扭头看向坐在不远的裴祯，果然发现他微笑着默默地看着他们的二姊陆念瑜，一脸欢欣、喜爱的模样。他又转回头看向一副小大人儿模样的小妹，发现她脸上散发出一种很是奇怪的浓厚气息。陆年琰还小，又是男孩子，自然不知道那种气息叫作“八卦”……

　　“小小孩子家，你知道什么叫‘倾慕’吗？”

　　陆念玥没好气地瞪了阿兄一眼，决定忽视他狗眼看人低的毛病。

　　“不过咱们二姊长得那么漂亮，又聪明，性格也好，谁不倾慕？”

　　陆念玥瞪圆一双杏眼腹诽陆年琰：你真是太年轻，太简单，有时候太单纯……

　　“不过，”此时陆年琰突然也一脸八卦地跟小妹小声嘀咕：“有一次我听二兄说，祐阿兄也很喜欢二姊嘞。”

　　陆念玥看了看正给他们讲故事的二姊，又看了看傻乎乎对二姊笑得开心的裴祯，啧啧了两声。她觉得如果裴祯真的是喜欢二姊，将来肯定比较可怜。一则，二姊比裴祯大，明显没有在意过他，不过是兄长朋友的弟弟，自己弟弟的朋友而已。二则，二姊的亲哥陆年珽跟裴祐交好，裴祐与二姊可算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现在他弟弟裴祯也喜欢二姊，怎一个“乱”字了得？

　　这注定是一场有始无终的暗恋吧。

　　于是她又跟陆年琰咬耳朵：“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可咱们这是一家有女一家求，还是兄弟俩，可怎生是好？”

　　陆年琰没好气地揪了揪小妹的发辫，问她：“小大人儿似的，在哪儿学的话？”

　　“听阿婆说的啊！”她理直气壮地把事儿都推到祖母身上，“她们讨论大姊的亲事时从来不避我，认为我小什么都听不懂嘛！”

　　陆年琰伸手点了一指小妹的脑门：“就你机灵！”

　　陆念玥挤着眼睛吐吐舌头，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一转脸看到裴祯正好奇地看着他们兄妹二人，那眼神好象在探问她在笑什么。

　　陆年琰冲他摇摇头，表示别搭理他这傻妹子。

　　陆念玥再次看向二姊陆念瑜。其实，她是私心的，想让这一世的陆念瑜嫁给裴祐。上一世的裴祐真真是一个好男人，有才有貌有痴心有担当……可惜他们有缘无份，被萧旸撬了墙角。蹉跎了好多年，他最终在家人的安排下娶了京师李家的十二娘。李十二娘比他们小不少，陆念瑜对她并不熟悉。而且已身为皇后的她当时一脑门子的糟心事儿，哪里再关注过那位小娘子。后来突然听说那位十二娘得病去了，裴祐成了鳏夫，她才惊觉对这位亦兄亦友一直呆在羽林卫的祐哥哥关心太少。她委托宝姑去吊唁，宝姑却带回来了他的口信：

　　“阿瑜要好好的，这样我就安心了……”

　　听到这一句口信时，她正坐在含英殿那棵开满了花的海棠树下。碧绿的叶子托着白里透粉的花朵。一阵微风拂过，花瓣飘飘洒洒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怔怔地坐了将近一个下午，脑海里自童年的记忆如惊涛般拍向她的心房，直到余晖中萧旸那穿着玄色常服的身影越走越近。

　　“阿瑜，为何呆坐在这里许久？” 他从身后抱住她越发单薄的身子，口吻中不知是歉意还是担心。

　　陆念瑜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摆脱这个曾经那么依赖的怀抱。萧旸自然感觉出她这一本能的反应，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并将脸埋入她的颈窝，似是有些贪婪地嗅着她的体香。

　　“五郎，”她失神地叹了一口气，“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选错了……”

　　然后，关于那天的回忆就变得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萧旸疯了，她也疯了，他们相互撕扯，相互咬噬，一个推搡，一个紧抱，却最终还是纠缠在了一起……

　　第二日，萧旸去上朝，她却没能起得了身。宝姑含着泪为她擦洗上药，小声劝她：“皇后，千万别跟陛下置气。陛下心里也苦吧……”

　　陆念瑜如尸体般躺了一天，滴水未进。

　　之后，帝后间便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冷战。

　　“阿玥！”

　　一声呼唤将她从回忆中惊醒。她甩了甩头，看向一脸吓懵了表情的陆年琰。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要不要阿兄请阿娘过来？”

　　陆念玥继续摇头，然后缩进被子的深处，禁不住地浑身颤抖。

　　何苦要重生呢？这种一旦回忆涌上心头就会生不如死的感受如凌迟之刑施加在她的身心，让她遍历愁苦、战栗和恐慌。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上一世里，因为那份曾让她奋不顾身的爱情，她的手上也沾染着数缕亡魂的怨气。

　　这天，父亲陆兴义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他一回来，便跟媳妇和儿女说：“我过段日子还得回西北，这次，我带你们去吧？”

　　陆年琰听了一蹦三尺高，搂着父亲的脖子嗷嗷直叫。

　　陆兴义把他从身上拽下来，没好气地说：“三郎还得上学，你且在家等我们吧。”

　　陆年琰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他看向小妹，问父亲：“阿玥也跟着你们去么？她可还在养病呢。”

　　陆念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服不撒手。

　　“阿玥还太小，我们不在家谁照顾她？你祖母已经要照顾阿珽、阿瑜和你了，不能再给祖母添麻烦。”

　　陆年琰的脸更垮了，惨兮兮地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陆兴义摸了摸下巴，略微思忖后回答道：“短则六七个月，长则三五年吧……”

　　陆年琰眼圈都红了。这种回答难道是个当爹的人该说出来的吗？忒不靠谱了吧！

　　“阿耶，你去西北干什么？”陆年琰不甘心，非得问个明白。

　　陆兴义摸着儿子的小脑袋，笑着摇了摇头：“阿琰，阿耶不是去游山玩水，阿耶有正经的事要做的。”

　　“可是顺便就游山玩水了啊……啊啊啊啊！好想去！”陆年琰自己嘟囔着。他又看向陆念玥，发现小妹正得意地冲他乐。气得他狠狠地瞪了回去。可是他也知道，父亲说的没错，他不能耽误学业。作为陆家的一员，能力是非常重要的。无论武艺、文采还是技能，至少要占一样。陆家没有无用之人。即使是他爹这样的白身，也是明经①出身。他前头已经有了一个端午扬名骑射竞技的大堂兄陆年珺，还有一个在国子学因才气而小有名气的二堂兄陆年珽，他目前是三房唯一的男孩，其压力可想而知比泰山还大。

　　“那你们要给我写信。”陆年琰拽着父亲的胳膊，有些撒娇地恳求。

　　陆兴义将儿子抱住，揉了揉他还稚嫩的脸蛋。

　　“啊！不要！我都是大人了！”陆年琰忙拍打父亲的手，将脸朝一边躲去。

　　“大人还红眼圈！羞羞羞！”陆念玥做鬼脸打趣哥哥。

　　“哼哼，小娇娘，我且等着看你被晒成二叔那副炭黑的模样。”他气哼哼地吓唬陆念玥。

　　“我才不怕！”

　　①明经：明经与进士二科为唐朝科举的基本科目，唐代的“明经”科试帖经，以通经比例决定等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