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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中元 ...

  •   9.中元

      那一年的中元节,暑热尚余残威,日头明晃晃地直射着大地。官道上踏踏的马蹄声与车轮压过前人留下的车辙所发出的吭吭声不绝于耳。

      陆念瑜将将十三岁。午时她随着家中女眷到达京师郊外的大慈恩寺随喜。作为一个微历史观察者,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一个详细观察民俗民风的好机会。好不容易拜完菩萨,家人去了寺庙后面的厢房休息,她则坐在供奉着佛像的天王殿侧面的一棵大青檀树后,兴致勃勃地观看进出天王殿拜佛烧香的众生相。

      今日前来大慈恩寺拜佛的大部分是各家不经常踏出门户的女眷及小辈。云鬓霓裳,娇容丽影,翩翩少年,纤纤少女,皆踏踵而来。在他们的身后,捧着金钵玉塔宝函等供奉之物的仆从也都素衣净履,好不庄重肃穆。陆念瑜觉得今日真是大饱眼福,看了个满目环肥燕瘦,夭桃浓李。

      待宝姑从来时的马车上为她取来画板和炭笔,陆念瑜便兴致勃勃地开始写生。天王殿的飞檐高拱,殿前的宝鼎铜灯,园中的翠木繁花,以及穿梭其间的各色人物的衣着、姿态、神情都成了她笔下的内容。陆念瑜完全沉浸在将现实转化为图形的乐趣当中。她一边兴奋地画着速写,一边内心暗暗感叹:要是能有一台摄像机就好了……哪怕有一个智能手机也行啊……

      “咦?这种画倒是奇巧。”

      脑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吓了陆念瑜一跳。她停了画笔,愣愣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眉目如画的青年正半弯着腰站在她身后,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似是满脸认真地欣赏着她的画。

      她本能“啪”地一声扣下画板,眼睛却仍不住盯着身后的墨衣青年。

      “小娘子不要怕,某不是坏人呐……哎?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为何某对小娘子的样貌有些眼熟?”

      陆念瑜抽了抽眼角。这人竟然是那日在胡姬酒肆被她调/戏后又反调/戏回去的帅哥!陆念瑜对所有能激起她兴趣的事物和人有过目不忘的异能,自然记得那个将她接住,虽交谈无几却让她当时害羞到心虚的男子。

      “我们见过吗?”那人继续问。

      陆念瑜见宝姑被一个家僮拦在几步之外,心下有些感觉不好:这人不是个登徒子吧?不过看他这通身的文人气质和霁月光风的态度,又不像是随便搭讪的流氓。难道是遇到了个中高手?……她转头收好画板与炭笔起身,对那人正色道:“素昧平生,郎君怕是记错了。”

      那人脸上的微笑僵了一僵,却是很礼貌地侧身,似乎是给她让路。

      “某姓萧,名旸,还未有字,在家行五,小娘子可唤我‘萧五郎’。”

      陆念瑜一边缓步离开,一边礼节性地客气道:“幸会。不过我该去寺后寻家人了,就此作别吧。”说着,她朝被拦住的宝姑那里看去,然后又看了看萧旸。

      萧旸朝他的家僮点了一下头,那家僮才放宝姑过来。

      陆念瑜带着宝姑就要走,却听到身后萧旸又问:“萧某不知可否有幸能得知小娘子姓甚名谁,某实在是对你刚才的画技感兴趣。”

      陆念瑜回身瞥他,恶作剧之心顿起。她微微一笑,煞有介事地回道:“小女子家姓窦,闺名妮婉。听清了吗?”说完,便带着宝姑翩然而去。

      萧旸闻言愣在原地。他的那个家僮趋步而来,笑着打趣道:“这小娘子还真是胆大,郎君你问她姓名她便答了,怕是也已被郎君迷惑了吧?”

      “笨蛋,她摆了我一道。”萧旸这时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对家僮说。

      “怎么就被摆了一道?”那家僮抓了抓脑袋,十分想不通。

      “她哪里是窦妮婉,分明就是逗你玩!”

      “这……”

      萧旸看向陆念瑜离去的方向,眼角浮上一抹笑意: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娘子!

      去找家人的路上,宝姑小声对陆念瑜说:“小娘子,那位郎君是国姓呢。”

      “国姓又怎样?天下姓萧的人多了去了。就是在京师里也有那么多有国姓却跟天家无关的人家。”

      “可那位郎君看起来出身不凡的样子……”

      “宝姑你想说什么?”陆念瑜转身瞪着宝姑,有些羞赧的小脸颊气鼓鼓的。

      宝姑见她又是一脸的不耐烦,“噗嗤”笑了出来:“小娘子也已十三了,前几日听老夫人身边的晴雪姊姊说,老夫人已经考虑要给小娘子订一门好人家。”

      “左右不过都是那几家,又不是不知道。反正我是不要入宫,这是我的底线。”陆念瑜喃喃道。虽然祖父对她多有宠溺,事事多顺她意,可世家女子的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的大事,是家族强强结合的手段,所以是断不会由着她自由恋爱的。想到这里,她便很是沮丧。再者,十三岁这个在大梁已可订婚的年纪,在穿越前的那个时代可妥妥属于早恋!是要被爹妈打断腿的!

      陆念瑜抬头望向大慈恩寺后院中那棵参天的菩提树,心中一时怅然。她走近粗壮的树干,仰头望着低处的枝桠上挂满的红色绸带,有些绸带上还写着字,表达心中所求。随便一瞥,看到最低处的一根绸带上写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定又是哪位爱情中的郎君或娘子所祈。可是爱情真能靠誓言维持吗?牵手的两个人真的能靠着彼此间的牵绊白头偕老吗?人本来就是一种复杂的生物。爱情这种无形中跨越在不同两人间的情感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那根本就是好感与性/冲动升级到荷尔蒙失调的短时效复杂产物好吧。所以还是找一个靠谱又情投意合的伴侣,一起看日出日落,观花开花谢,走万水千山,经人世沧桑。相互扶携,相互尊重,相互信任,休戚与共。谁也不是谁的附属,就像天地间比肩的两棵树。这是她心目中情感生活的理想状态。

      可惜,这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理想状态。一则,双方有谁能保证一辈子不会被突然而至的狂热爱情冲昏头脑失去理智?二则,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大多数女子都等不到这样一位伴侣,就被爷娘给嫁出去了。女子一早便进入家庭生活,被圈在高墙深宅的方寸之间,每日操持的不过是吃穿用度,丈夫子女。再加上信息传播方式的简陋与贫乏,想要拥有与丈夫一般的见识,想要夫妻之间志同道合契若金兰,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所以,红颜知己皆在宅外。

      想到这儿,陆念瑜不禁笑出声来。哪日她定要缠着哥哥陆年珽去秦楼楚馆一开眼界。可惜陆年珽和裴祐两人都家教严格,越长越正,基本属于世家中根正苗红的正人君子。好则好矣,但作为哥哥,有些无趣啊……

      待陆家老夫人歇息好起身后,他们便踏上了返程之路。路经潏水时,暮色沉沉,河岸上有许多人在放河灯。于是众人又下车、下马加入到放河灯的人群中。陆念瑜挤在人群中,宝姑手捧着一盏雪白的莲花灯跟在其后。她边走边看,努力将众生相纳入眼中,记在心底。不知不觉中走出了人群,才想起自己的莲花灯还未放出。

      “宝姑,咱们就在这儿放吧。”

      宝姑将莲花灯点燃,平稳地递到陆念瑜手中。陆念瑜双手捧着灯,低头垂眼,口中念念有词,语气低沉轻缓,仿佛在与冥冥中谁的魂魄对话。

      于是在水岸边林中信步的萧旸便看到这样的一幕:水边临风而立的一位少女袅袅婷婷,穿着一身若竹色的纱罗裙,梳着精巧的双环髻,发间珠翠少而精巧,环髻上缠绕的五色细丝带给她平添了几分俏皮。她回身从侍女手中接过那盏莲花灯,纤纤素手若春葱般柔嫩,脸上的神情若天女般庄重,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世家女子的娴静端庄。晚风拂过她的周身,纱罗微扬,丝带翩跹,使得她整个人如欲飞回九重天宫的仙子,又如一株未沾染红尘的空谷幽兰。

      愣怔中的萧旸注视着这个熟悉的身影,觉得似有一只小手在自己的心尖上轻轻拨弄,引得他情不自禁想要去靠近。这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仿佛在那一刹那,亿万星光汇成了一道光束照亮了她的周身。他的眼中、心中只剩下这道身影,婉风流转。

      “窦……”

      “阿瑜。”

      他本想唤她,却被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一声呼唤打断。

      “祐哥哥。”

      少女清脆的声音如出谷黄莺,语气绵柔如蜜糖般甜腻人心。可惜,却是对着别人。

      “天色如此暗,你怎么独自走出这么远?”

      “我寻了这个安静的地方放河灯。”

      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似乎彼此熟识。

      “来,我来拉着你,你把河灯放到水上吧。”那位突然而至的青衣少年毫不见外地拉起少女的手。而少女也毫无羞涩地顺势朝水面弯下身子,另一只素手将被点燃的莲花灯稳稳放在水面上,然后向河心方向轻轻一推。

      萧旸禁不住双眼微微一眯,胸中一窒。

      “好了。快随我回去吧,要不你阿娘找不见你会着急的。”少年放开少女的手,神情举止自然,透着不容忽视的光明磊落。

      “嗯。”

      少女与少年有说有笑,并肩而去。

      萧旸忍不住偷偷跟上他们。一身玄色的衣袍将他很好地隐在了夜色中。直到靠近潏水旁的官道,他看到那两人和一群人混在了一起。看车驾等级,不是勋贵之家便是高官之家。他再次听到有人唤少女“阿瑜”,心下十分肯定该是“握瑾怀瑜”的那个“瑜”。这时,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中。他低头略微思索了一番,忽然无声地笑了出来。

      “陆年珺……”

      萧旸站在官道旁的林中,目光穿过幢幢身影,看着少女被侍从扶上马车,又目送她所乘的车缓缓离开。

      “陆家的阿瑜吗?”萧旸自言自语,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容越发地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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