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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绿竹如箦 ...

  •   咸平五十年的春天,在一阵润物细无声的静谧中悄然来临。三月间,涵虚阁中的一树桃花正开得柔靡,杨慕站在那树荫下,闲看梁间燕子衔泥筑新巢。

      沐浴在一庭春光里,他忽然想起王摩诘的两句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原来花落鸟鸣这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春意,是要于寂静处方能真切体会,心无挂碍才能感知万物之妙。

      珊瑚一进院子看见他反剪着双手站在花荫下,不由得端详了一刻,二爷过了年,似又长高了些,愈发的挺拔修长,那俊秀的背影让人无端端生出想要贴上去的冲动,她心里一阵好笑,再怎么飘逸出尘,也是定了亲的,何况还是尚公主,府里这些丫头们,连带自己,也只能把这份心思死死的存在肚子里,一丝儿也不敢露出来。

      “二爷,老爷叫您过去一趟。”珊瑚回过神,脆生生的道。

      杨慕并未回头,微微颌首道,“知道了,老爷找我什么事?”

      珊瑚掩嘴一笑道,“许是问功课,也说不准。老爷今儿高兴,一回来就忙着让万总管去寻什么造园子的圣手,那人名字叫得也怪,叫个什么石道人……说是皇上准了,明年起开始建公主府,今年一年得先把房样子定下来。”

      杨慕知道这是个大工程,公主府虽有规制,但妙瑛又不同,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说不好连封号都会逾制,遑论建府。他一面想着,也未答话,一路随珊瑚来至外书房。

      廊下的小丫头挑开门帘,他进得书房中,却不见杨潜,小丫头会意上前回道,“万总管刚来了,回了老爷几句事便陪着一道出去了,许是外头有客,老爷让二爷在这儿等着,他一会儿就回来。”

      杨慕答应着,父亲不在房中,他不便就座,随意走到书架前去看父亲收藏的古籍善本,一回首间,目光忽地被书案上摊开的一道奏疏吸引,他定睛去看,那奏疏上的字正是父亲擅长的赵书小楷,然而让他震动的却不是那秀逸遒媚的字迹,而是那奏疏的内容:去岁汤禾、王务生案实乃□□相煽,至今薪焰不熄,自王务生伏诛,江左缙绅中奸人者,私立学堂,借汤王案攻讦朝廷,以快私怨,更有私刻诋诟朝廷之书者,隐词呓语,诪张为幻……文字舆论岂可载于奸佞之手,臣乞皇上禁讲学,清私书,须知铄金销骨之口,片语亦为之诛心,捕风捉影之谭,连篇益著其蒙面……

      杨慕越看越是心惊,父亲竟是要禁士绅言论,兴文字之狱,焚书罪儒!他略一深思已知,汤禾本就是首辅傅政一系,铲除了他,自然会遭来首辅系的反攻,而江南士子无论在朝在野者,俱都为傅政所亲所用,父亲这封奏疏以肃清在野文人思想为由,实则还是不脱党争的底子,然而如此一来,父亲日后,甚至百代千年,亦不能在史册上留下一笔好记载。

      杨慕正自想着,外面已传来杨潜从容稳健的步子声,他急忙从书案旁走开,站在门口,垂首恭敬的等候父亲进门。

      杨潜并没有什么大事嘱咐他,亦不是要问他功课,只是告诉他,年后他的外祖曹廉染了风寒,因年事已高病情反反复复,直到开春也未见大安,曹拂忧心父亲,近日已打算暂回曹府侍疾,唤他前来,不过是嘱咐他须每隔一日探望曹廉,兼给曹拂问安。又道家中事多,提醒他省事安分,静心读书,不要惹什么乱子。

      他说一句,杨慕便道一句是,说到后来,杨慕已不大听得进去父亲的言语,满脑子都是那奏疏里的话,却又不敢也不便在此时贸然发问,待杨潜嘱咐完他,他亦只得默默退出了书房。

      杨慕也想不到,那短短的几行字在他心里憋了数日,终于有机会令他发泄了出来。

      那日官学布置文章,王振文规定的题目是论君子矜而不争,这原本是他烂熟于心的一句话,不想却因联想起父亲的奏疏,这一句话便在他心里泛起了一道涟漪,初时还只是那迁延不断的水波,到最后竟成了翻江倒海的巨浪,拍打的他心口胀痛,已是有股不吐不快之意。

      杨慕写得下笔成章气似虹,及至交了文章给王振文,才发觉他看自己的眼光颇有几分意外深长,转头时见傅还山的脸上带着一缕轻蔑的讥笑,他心下忽然一凉,有些后悔自己过于冲动的表达了观点,至少是不该借这个机会道出那些所思所想。

      几日后的黄昏,珊瑚神情不安的来涵虚阁传话,老爷让他立刻过去一趟。

      杨慕的心忽地一沉,他直觉父亲唤他前去,是和日前他那篇文章有关,只是有些猜不透父亲因何知晓,一路上惴惴不安,却也不免安慰自己,官学中的事无涉朝堂,父亲想来未必有机会看到那文章,也许还是自己想得多了。

      然则一踏进书房,杨潜如寒冰一般的面色已让他微不可察的一颤,他轻轻吸气,欠身道,“给老爷请安。”

      杨潜冷冷打量着他,早已看清自从进门,他脸上的颜色骤然一白,想来他对自己今日召他前来,所为何事亦心知肚明,杨潜不由更是气恼,道,“你想必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

      杨慕犹豫片刻,微微垂首道,“是,老爷若是生气,想来是为儿子日前做错了事,儿子……也深悔当日鲁莽,意气用事,老爷要责罚儿子,儿子亦无话可说。”

      杨潜见他毫不掩饰,不知为何,只是更加气闷,原来他是明知故犯,那么便该罪加一等,他哼了一声道,“说清楚些,你做错了什么事?”

      杨慕咬着嘴唇,半晌道,“儿子日前做了篇文章,是论及君子矜而不争,儿子在里面提到盛世之治,宜广开言路,在野仕子亦应有机会表述其观点主张,是谓君子和而不同,其争也不争,更不会为一己之私,结为朋党,如此才可以让朝野间都有机会辨明圣贤之道,国家正气也会因此而丰足。”

      杨潜听他尚能娓娓道来,不禁怒气更盛,疾步行至书案前,抄起一摞纸向他面上砸来,“你做的好文章!我还没问你,何时起敢偷窥于我?如今拿着这样的事大书特书,竟丝毫不顾忌你父亲的一点脸面,这是被儿子指着鼻子痛骂。今日傅政拿了这个在内阁中诵读,美其名曰佳文共赏,你倒是让我的脸往哪儿摆?”

      杨慕此刻深悔自己行事冲动,令父亲蒙羞难堪,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他心中既愧且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是儿子思虑不周,给老爷惹了麻烦,错在儿子。还请老爷息怒,儿子任凭您责罚。”

      杨潜瞥着他,冷笑道,“你有几个身子,就自请责罚?你如今知道自己错了,就该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让那些人利用你的纯良柔善,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杨慕本已羞愧,听了亲痛仇快的言语更是心中大恸,但满腔的衷肠又如鲠在喉,不诉难捱,遂叩首道,“老爷教训的是,儿子错在不该将心思剖白于人前,但老爷要禁讲学,禁私书一事确有不妥,且因党派权利之争而祸及读书人,只会令天下人从此噤若寒蝉,闭口不言,将学问书籍一并视若洪水猛兽,若此政令推行,必会遗毒无穷,有百害而无一利。儿子叩请老爷三思,放下心中利益纷争,从善公允。是谓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

      杨潜越听越是震怒,他死死的盯着儿子,目光似要洞穿他的身体,那珠玉一般细腻光洁的面庞上流转着一丝胆怯,却还有着十足的坚持和执拗,这样一个连纷争都没有经历过的少年,竟然在这里教育自己如何成就君子操守。

      杨潜愤恨的想着,究竟要用怎样直接酷烈的手段才能让杨慕明白,朝堂上唯有你死我活,君子朋而不党,那不过是圣人的理想,千百年来从未实现,千百年后亦不过如是。

      “你读了那么多书,就只明白了这些?”杨潜冷冷道,“你竟不知,君臣父子,乃人道之大纲?今日你公然顶撞教训父亲,所谓人子之道便是教你这般尽孝?”

      杨慕心中一片乱麻,咬了咬牙,抬首诚恳道,“儿子不是教训老爷,只是……恳请老爷放下执念,勿因一己之私,殃及无辜,更加不能不顾天下舆论……儿子言语不当,愿领老爷责罚。”

      杨潜深恨他的固执,又被他的三言两语说的恼羞成怒,怒极喝道,“你情愿被罚,也定要与我作对,那就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板子硬。”

      他立时掀开帘子,扬声道,“传板子,其余人都出去,一个不许进来。”

      外头伺候的丫头们吓得一愣,却也不敢违拗,纷纷退了出去,片刻之后,小厮们已抬着春凳进了院子,另有两个人手执竹板,众人脸上都带着些迷惑,想是暗自奇怪老爷怎么忽然传杖,且还是在内院行杖,究竟是要打谁呢?

      杨慕听到传板子,心里却忽地一松,父亲尚且愿意责打他一顿,那么许是他劝进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许他挨一顿打,便可以让天下读书人能自由评议国事,民间好学的风气也不会因此被扼杀,那么这顿打也便值得了。

      杨潜一瞥之下,发觉他神情澹然,竟还透着几分安之若素的劲头,当即冷笑道,“拖他出去,打二十板子。”

      小厮们先是一愣,不解老爷要他们拖谁出去,再一晃身,才发现房内地上跪着二爷,一时更是相视呆立,都有些不敢相信适才听到的话。

      杨潜哼了一声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拖他出去?”

      小厮们这才明白过来,老爷今日果真要打二爷,抬春凳的两个人无奈上前,一左一右的架起杨慕,走到那凳子前。

      时近傍晚,天色晦暗,院中的两尊白玉铜丝罩灯发出幽幽的清光,正照在那窄窄的春凳上,杨慕知道自己该伏身上去,他下意识的一瞥那四指宽的板子,身子还是禁不住微微一颤,他暗自猜度,不知那粗大的板子打在身上,会不会比戒尺还要疼上许多。

      他咬牙伏身上去,胸膛一接触那冰凉的漆制凳子,便不自主的发抖,此即岁在初春,依旧寒意料峭,他蓦地觉得身后的直衫下摆被拉了起来,臀腿上便又是凛冽的一凉。他下意识的想回头去看,又不想让人看见他羞怯惊怕的神情,只得双臂抱紧,将头埋了进去。

      小厮们见二爷只是抱臂,心中暗道使不得,二爷没挨过板子,等下疼起来手中不抓紧凳子,怕是要翻下去的,其中一个小厮好心凑近他耳畔,低声道,“二爷抓着凳子罢,我们轻轻打,等下您只管大声叫疼就好。”

      杨慕迷惑的抬起头,却正对上父亲冷峻的目光,耳听得他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打。”

      小厮们不敢怠慢,将手中板子高高举起,只听得一阵着紧的风声响起,啪的一声,杨慕的臀上已挨了一板。

      饶是小厮们未曾用力,这一板已是他平生从未品尝过的剧痛,杨潜只见他的身子随着板子落下,猛地向上一挺,借着灯光望过去,清晰可见他咬着嘴唇,拼命忍耐才没叫出声来。

      原来这比那戒尺打得疼了太多,杨慕终于知道小厮们让他抓住凳子的用意,那如滚油泼洒般的灼烫和随之而来的锐痛,除了靠一身的气力去苦捱,也唯有借助双手使力才能分散一些,且可以避免在这责打中出现难堪的失态之举。

      须臾的功夫,杨慕已挨了五六板,身后的痛楚在不断的叠加,额上已冒出了一层的汗,耳边听到那竹板击打时发出的极清极脆的声音,每一下都令他神魂为之一震。

      杨潜见他疼得面色惨白,双眼迷离,虽也看出小厮们并未狠打,不过做做样子,但于杨慕而言已是极重的责罚,待到二十板子打完,杨慕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尽数濡湿,紧紧的贴在身上,勾画出一身飘逸的骨骼和清秀修长的身形。

      小厮们执起板子侍立一旁,杨慕这才伏在凳子上大口的喘息,一颗颗汗珠顺着鬓边一直流淌下来,滑落在院中的青石板地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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