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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雅鸿达 ...

  •   年前宫中自是热闹忙碌,但因着冬日里长夜漫漫,上林苑草木凋败,太液池凝水成冰,皇帝无甚可游兴之处,渐渐地便生出几分郁郁无趣之感。

      赵旭清楚皇帝心思,知道他上了年纪,最好热闹,于是提议道,不如在西苑设一个买卖街,仿照京城繁华街面的景象,两边林立各色商铺,让内侍宫女们充当商贩,请皇帝带着王爷,公主们驾兴,如此也可以多些隆冬时节的乐趣和年前的喜庆之气。

      皇帝欣然同意,赵旭得了他首肯,忙不迭的去采买布置,又挑地一些极伶俐的宫人出来,仿着外头商人说话的样子训练一番,总归务必要做到逗得老爷子一笑方算圆满。

      腊月十六,碧空如洗,白霜似玉,皇帝带着丽妃,嘉妃等一众嫔御,并妙瑛,佑堂等几个尚未成年建府的皇子一道,浩浩荡荡行至西苑,在司礼监内侍的接引下,来至福海西侧的秋庭阁附近,只见那一条宽阔的路面上已是鳞次栉比的排满了商铺,随意望去,都可见一派琳琅满目,不仅有点心坊,胡饼店,茶室,酒肆,还有香铺,药店,更有卖珠翠头面,销金花样幞头等物的。那些皇子们寻常也出宫行走,见此情景倒还罢了,内宫女眷们却鲜少看到这丰富多彩的物事,一时都觉有趣,不等皇帝发话,便已经自己上前攀谈询问起价格来。

      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冲妙瑛招手道,“小瑛也去看看,瞧上什么,父皇给你买。”

      妙瑛笑着应了,举目四望,见那点心铺子里摆的各种颜色的糕团,内中不少是她素日没见过的,因问那点心铺前的卖家,这些都是什么,那店家便一一为她介绍,原来是唤做酥蜜食,磴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等等。她看着,只觉得自己每样都想尝尝。

      那店家早看出她心思,偏也好凑趣,笑着逗她道,“小姑娘,这些都是今日晨起我现做的,新鲜的很,可不比那放了一日半日的,你若不买,一会儿再转回来可就不一定有了。”

      妙瑛听他说的好玩,眨着眼睛问道,“那这些,我每样都要五个,一共多少银子?”

      那店家眼睛一转,掰着手指数了一阵,笑道,“看你这么诚心想买,我索性算便宜点,按一个三文钱,这里一共是四样,每样五个,便是六十文钱。”

      妙瑛点头笑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苏绣凤纹钱袋,那里头放的都是一两银子,她近日因知道要来西苑买卖街上玩,才特意让绿衣教会她认一两银子,她将钱在手里略一掂,便要拿给那店家,却见身后的谢又陵伸手一拦,道,“还是臣来付罢。”说着,他自取了六十文钱递与那店家,店家喜滋滋的拿了钱,将点心一一包好,给了谢又陵。

      妙瑛迫不及待的打开油纸,一边吃,一边含混问道,“做什么你又充大头?不让我付钱。”

      谢又陵见那点心被她吃得直掉渣,细碎的糕末纷纷洒落在她的金黄缎绣鼠皮袄上,一粒粒分外清晰,还有几颗就挂在她唇边,随着她说话便摇摇晃晃,欲坠不坠的,他忍不住笑道,“人家要的是六十文前,您给人一两银子,让人家怎么找钱?有那功夫,今儿的生意都别做了,就光忙活找钱了。”

      妙瑛咽下一口糖果子,不解道,“那又为什么?要找很多么?”

      谢又陵半晌无语,却也知道,妙瑛长到这么大,从未接触过钱,也不清楚这些银钱的数目,当然她也确是没有机会去花钱,想到此他禁不住莞尔道,“很多,公主只要记得一两银子差不多要一千文钱才能换到,所以再买东西的时候,千万别在拿一两银子出来了,那是个很大数目,够外面很多人生活很久的。”

      妙瑛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的道,“原来一两银子竟是那么多……唉,我真是什么都不懂,又陵,今儿回去你要好好教教我,不然以后我出门还不被人骗了去。”她一顿,忽然道,“你说杨慕懂不懂这些呢?他也是个公子哥儿,也许和我竟是半斤八两呢。”

      谢又陵点点头,笑着挪揄道,“厉害厉害,公主懂得半斤八两这个词,也不算差了。”他想着杨慕那出尘的样貌,笑意满满道,“想必都尉平日也没有花钱之处,不过他既是户部尚书的儿子,恐怕耳濡目染也比公主强些。”

      “那我就更不能不懂了,省得以后被他欺负了去。”妙瑛撇撇嘴,轻轻一笑道。

      两个人一头说,一头向前走着,妙瑛忽然看见一处卖衣饰的铺子,正挂着一件大红织金袄,那上面用金线织成联珠龙纹,颜色绚烂夺目,却是蜀地出产的彩锦。

      谢又陵正疑心这买卖街上怎么会有如此华贵之物,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想是赵旭怕宫中贵人看不上外面的衣物,特意又从内务府的上用衣饰里选出来的。

      忽听嘉妃高声笑道,“小瑛快来,这衣裳大红的颜色最衬你的肤色。”

      妙瑛趋步上前,亦笑道,“如此明艳,太过奢华了,倒更配母妃些。”

      “我老了,很该穿些素淡的颜色,不比你。”嘉妃淡淡道,她自复位以来,行事确是低调了几分,“你若觉得好,咱们撺掇你父皇出钱,大年下的,该让他送个礼物给你。”

      皇帝正被密嫔等拉着在一旁看头面,听了这话,笑道,“好啊,小瑛说好,朕一定满足,还有谁想要什么,朕今日破着做个土财主,都一一满足了罢。”

      此话一出,众人都欢声雀跃,忙不迭的去寻各自心仪的物事。妙瑛定睛看了那袄,果真是绣功卓绝,色泽鲜亮,心中有几分喜欢,道,“这衣裳怕不便宜呢,父皇……”

      皇帝挥手,笑着打断她道,“叫爹爹罢,今日咱们是学了外头人家置办年货的样子,就别父皇母妃的了。小瑛叫一声爹爹听听。”

      妙瑛微微一怔,旋即欢快的点头道,“是,爹爹。”

      这一声爹爹灵动清脆,叫得皇帝心荡神驰,喜上眉梢,他爱怜的抚着妙瑛的头道,“小瑛这样唤我,我很高兴。”

      他沉浸了片刻,指着那蜀锦红袄问道,“店家,这衣裳卖多少钱?”

      那店家见皇帝问话,哈腰笑道,“老爷真是好眼力,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要不是过年了,掌柜的都不舍得摆出来。这个可贵,足足要五十两银子呢。”

      谢又陵一听这个数字,心里暗笑道,内务府这群人当真拿着皇帝的钱不当钱,这样一件蜀锦衣衫,采买上用的价钱怕是要万金,如今只好卖五十两银子,拿着皇帝的钱逗皇帝一笑,真是好买卖,倒不怕日后皇帝找他们查账。

      果然皇帝笑问道,“这倒是比我往日里买蜀锦的价钱便宜多了,怎么,难道你们这件是西贝货,所以卖不上价?”

      店家听了这略带诘问的语气,也不慌张,继续哈腰道,“老爷这么好的眼力,自然一看就知道,此乃上品的蜀锦,为何卖的这么便宜,却是我们老板诚心要找识货又配得上它的买主,我们老板说了,若是配不上这衣裳的人来买,万两黄金也不卖,若是像老爷这般富贵风雅的人来买,他就是割肉也情愿相送。”

      皇帝朗然笑道,“还有这样的店家?那我倒要结识一下,看看这仗义豪爽之人究竟怎生模样。来,请你们老板出来一见罢。”

      那店家点头道是,一回首,却见稍远处的彩棚里走出来一个人,一身月白大袖直衫,形容俊美,眉眼含笑,正是那户部尚书杨潜。

      杨潜近前来,向皇帝拱手道,“老爷子好,姑娘好。咱们小店承蒙贵人青眼,既相中了这蜀锦小袄,说不得赔本也得让贵人满意。赶上这年节底下,我也不和贵人还价,这衣裳贵人喜欢,一两银子拿去,若不喜欢,小店还有好的成色,贵人可劲儿挑,只要您满意,小可别无二话。”

      皇帝听得哈哈一笑,道,“岂有此理,你这样做生意的,我还是头回听说。原本还有五十两银子,怎么这会儿就只卖一两了,是何道理?”

      杨潜闲雅一笑道,“俗话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世间能配得上这件联珠锦的人本就不多,小可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少,似姑娘这等容貌气度的却世所罕有,今日小可拼着赔本,所为不过难得二字,这世间事最易是难得,有了难得便值得努力,最不易也是难得,那是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错不得的。”

      妙瑛思量这话,句句都是赞她,好在赞得也让人舒服熨帖,她转顾皇帝,见他含笑点头,半晌伸出手指着杨潜道,“你倒乖觉,似你这般管钱,我可要不放心了,这钱怕是都要从手指缝里溜过去了。”

      杨潜知道皇帝这话是打趣他,连忙陪笑道,“老爷子这么说,我可不敢回话了。您这么替我着想,这衣裳愈发该是我敬献给您和姑娘的才是。老爷子请放心,账自然记在我头上,您且放心收着衣裳,这点东西我还是孝敬得起的。”

      皇帝被他奉承的高兴,连声笑道,“好,好,小瑛啊,还不谢谢你公公,此番开了个头,以后逢年过节就更好管他要礼物了。”

      这算是挑明了说话,妙瑛面上不由得羞了一羞,“果然爹爹小气,不肯买给我,倒拿人家的人情说事。”

      杨潜忙笑道,“公主这话差了,臣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这东西虽出自内务府,原是臣一早就想诚敬给公主千岁的,今儿不过应个景。公主千万收下,银钱的事也别跟皇上再提了,不然皇上眼下高兴,过后想起来,恩,这杨潜害得我破费,我须得把这笔钱给追回来,那时候臣可就惨了,只怕兜进去的比这衣裳钱不知道多几倍呢。”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皇帝更是手指着杨潜笑得说不出话,杨潜一回身,冲彩棚处招了招手,吩咐铺面前的内侍道,“把衣裳给公主送到翊坤宫去,回头上我府上支银子就是了。”

      皇帝笑过后,对妙瑛道,“看见你公公这般大方,爹爹也放心了,就是不知你那女婿大不大方。”

      杨潜欠身一笑道,“皇上正可以问问他,今日得闲,臣把他也带来了,让他学着些伺候皇上,各位贵人并公主千岁。”

      他略一回首,众人循着他的目光,见杨慕从彩棚处缓缓走来,行至杨潜身畔,才躬身道,“臣给皇上请安,公主千岁安。”

      皇帝笑着叫起,对杨慕道,“你爹爹做的好人情,送了媳妇夹袄穿,你就没有礼物送么?”

      杨慕温雅一笑道,“臣一身所有,皆是源自父亲,若随意赠礼,恐对公主失了诚意。臣记下了,日后定会补偿公主,也请皇上为臣做个见证。”

      “这话说的不错,还透着些要强的劲头。”皇帝欣然道,“诚义是个守诺的孩子,朕信你。”

      众人又凑趣闲谈了一会,年轻的妃嫔们早已等不及了,一个个娇声唤着皇帝,一时买卖街上莺声燕语,有叫皇上的,也有叫老爷的,还有大着胆子叫一声相公的。皇帝心情甚好,索性踱着方步一一看过去,也一一应酬过去。

      妙瑛见皇帝正被围的花团锦簇,杨潜也跟上前去伺候,目下无人,对着杨慕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他们自去热闹他们的,咱们换个清净的地方说话去。”

      杨慕含笑颌首,趁人不觉,便跟着妙瑛和谢又陵走出了买卖街。三人边走边闲谈,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倒也不觉得多清冷,行至一处颇为荒败的殿宇处,杨慕好奇道,“这是哪里?怎么像是许久没人住过了。”

      谢又陵看向那殿宇上空无一字的匾额,解释道,“原本是承明殿,天授年间睿宗修建的,后来因为年久,且名字不好,打英宗年间便弃之不用了。”

      “承明殿?”杨慕想了想,道,“这名字很好啊,西都赋中说,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鸿达,于兹为群。西汉时,承明殿是收录典籍名著之处,如何便不好了呢?”

      谢又陵心神微动,并未答话,妙瑛微微一叹道,“你可听说过,天授朝曾出过一个权倾朝野的宦臣,叫周元承的。那时候,他是太/祖母身边最得宠之人。可是祖母却极恨此人,待得太/祖母驾崩,祖母继位之后,便将此人贬去一切职务,发配易县守皇陵去了。传说,这承明殿的名字便是太祖母当日专为这周元承拟的,所以祖母一怒之下,将匾额摘去,从此之后再不启用此殿。”

      三人一头说,一头已迈进了那承明殿中,只见荒草丛生,断壁颓垣,殿阁中阴暗凄冷,殿前一颗梧桐到长得参天,想来盛夏时节在此处乘凉倒也合宜。

      杨慕想起自己在魏史中看过的记载,道,“我记起来了,那人做了二十年的司礼监掌印,数度为钦差巡盐,巡政,监军,睿宗对他极是信任。他最受人诟病的是怂恿睿宗开征商税,矿税,公开卖官鬻爵。可也有人说,这是为了充裕国库,为朝廷多增些内帑外帑。”

      妙瑛不禁奇道,“这话却又怎么说?难道此人还有好的评价?怎么我在宫史记载上,和国史记录中都没查到过?”

      杨慕淡淡一笑道,“是,我是从外面的书上偶然看到的,正史是修编过的,既然英宗如此讨厌此人,想来史料上也再不会出现一句好的评述。不过天授朝曾有一名宦臣叫林升,据说从小便跟在周元承身边服侍,他后来写了本书,叫醉中记。通篇都是记录周某人的,倒是说得他温良恭谦,才学卓著,连样貌都是清俊不俗。”

      “这样的书,竟还能流传?”谢又陵不禁问道。

      杨慕摇头道,“虽不算禁/书,但也是官方不予刊行的。我看的只是民间手抄本。不过算是多一个了解史料的方式罢。”

      谢又陵想着他的话,轻轻一笑道,“都尉的意思是,那宦臣也并不像魏史记录的那么糟,而史书总归是按照一些人的意志编写的,所以并不能全信?”

      杨慕怔忡了一下,下意识的去看妙瑛,见她神色无虞,微笑大方的看着自己,便回答道,“我以为,那周元承推行的政令得罪了天下文人士绅,这些人恨他,自然也不会写他的好,但身为读书人,挟笔杆文字,千秋万代的报复一个人,实在也有失君子之德。至于真实的故事究竟是怎样,怕是已没人说的清,浩浩史卷,寥寥数语,一个人的一生已写尽,唯一能证明的,也不过是,他曾经来过这个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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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大雅鸿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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