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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简直是个噩梦,每个荒唐孩子都会偶尔在夜半陷入的那种,做坏事,被正主撞见,更可怕的是,下一个瞬间,对方无声无息就移动到你面前。
面面相觑,我,和那张雪白如骨的脸。
没有尖叫起来已经是我最大的克制,这大概要归功于奥尔加。许多次我们趴在桌角,鼻尖顶着鼻尖,和她那双绿松石般淡蓝眸子对看,赌赛谁先眨眼,时间久了,多少可以免疫。
但里卡多可没有这种经验,他失声大叫,情不自禁松开手,他的畏缩带动其他孩子不约而同泄气,没有人再关注绳子尽头的我。
我安静咒骂着被摔下来,但没有预料的疼痛落地。我跌在他手腕上,这个白衣男人,他一只手就托住我,像托一只亟待被看诊的贵重宠物,我母亲的小猎犬因为误食了加胡椒的鳕鱼肉呕吐不止时,请来的大夫就是这么做的。
但我当然不是只小狗,虽然的确有在郑重考虑要不要咬他一口。男人的手很稳,我能觉出那种异于常人的沉稳有力,鉴于他在衣柜里藏有伤药和绷带,这也许并不算奇怪。他看着我,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单纯只是被这一幕惊呆了。
他透明的蓝色瞳孔紧缩,疯狂地颤抖了几下,这实实在在吓着了我,父亲没教过我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应变,但每个孩子都懂得撒泼打滚挣命奔逃,趁他还是那个睁着眼睛发呆的模样,我迅速向桌上扑去,脱开他掌心的刹那,我感觉到他似乎在我胸口掂了一下。
等我再回过头时,他眼里那种了然即使是孩子也能明白,没错,他隔着衣裳就发现了我身上的软甲,而且立刻认出了那是什么。
屋顶上一片惊呼参差而惊恐,出乎意料,男人没有理我,他像猫一样柔软敏捷地跳上桌子,没发出半点响动,单手搭住天窗边缘,似乎毫不用力,多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去。
我差不多知道那是一种精心训练的强大武力,我父亲应该也能轻松做到,但无论如何,他这一连串动作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尾在空气中浮动的大号白色蜥蜴。
再看下去我就真正是个傻瓜了。
我拉开门飞快跑了出去,毫不顾忌把楼梯踩得山响,背后是法奈斯太太拉开门闩的响动和又惊又怒的大骂声。我一口气跑到楼下,当然不会蠢到直接冲去街上,而是果断拐进厨房,再从后窗翻了出去,顶着一只沾满鸡毛的提篮——法奈斯太太可能为了招待这位贵宾去集市大肆采购了一番——飞奔而去。
几尺宽的小巷里有人大哭大叫,西莱迪的嗓子哑了,这时他并不结巴:“大猴!大猴!”他尖叫,我不懂那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跑开了,又不是我害他从墙头摔下去,他为什么只喊我一个人。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但这让我稍微感到一点无来由的歉意。
只不过当时我实在没办法停下来去看他,杂货店老板的儿子,总会有人发现他的。而那个白蜥蜴一样的男人,我没有勇气说服自己再去面对他。
跑过廊桥,我就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想必比我更早发现。我没有很快跟上去,直到僻静一点的地方,父亲才抖开斗篷,由着我逃命般扑上马背,把自己从头到脚藏到他怀里。
我沉闷地说:“我很抱歉。”不需要犹豫,包含很多内容,迟归,疯闹,做出格的事,闯进陌生人房间,旁观伙伴摔断了腿。
父亲隔着斗篷摸了摸我的头:“天黑了。”
黑暗不属于我们,庆恒,或者巴尔托洛梅奥,无论哪个名字,你都要牢牢记得,我们不占有黑夜,那是另外一些生物的界域。你可以抵达,也可以游走,可以只身轻骑,也可以兼程带刀,但你不属于那里,那里也不会欢迎你。
父亲梦呓一样轻声告诫着我,似乎也在告诫他自己。
回到宅邸时,门房照例没有对我父亲裹在斗篷里拎回来的这团我多看一眼,只是带点谄媚地多了句嘴:“夫人或许在找少爷。”
父亲停住步子,解释来得很快:“夫人的贴身侍女有来询问过,是否瞧见少爷。”
“谁?”
“奥尔加,奥尔加·特隆西亚小姐。”
小姐这个称呼不是给他这样乱用的,我懒得纠正他,而父亲显然不想再提这个名字。他迅速把我拎回大屋,唤来乳母和她带领的一群侍女,再把我丢过去,任由她们像处理一只中等个儿的鳌虾一样痛快刷洗,而事情就这么完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依旧很好,并没有梦见一张雪白怔忡的脸。次日早餐有我喜欢的干酪杏仁饼,我吃了很多。那天的拉丁语课也很开心,奥尔加只字不提她曾经去打听过我,反而我先忍不住,告诉她:“我不会再乱跑了。”
奥尔加挑起一边眉毛:“所以?”
我摇摇头,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但这样不好,不对,我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西莱迪受伤了。”
“那是谁?”
“金棕头发的那个,一看见你就会脸红。”
“所以呢?”
“我想去看看他。”我盯着奥尔加的眼睛,确认了一个事实——她的目光比我遇见的那个白衣男人更冷漠和实质,“你能和我一起吗?”
她没有问我原因,只是催我读完今天的词汇表和课文,并建议我去探病时带一篮家里厨子新出炉的点心,至于鲜花就算了,又不能吃。
三天后,奥尔加陪我走在街上,一贯的装扮,她换上带厚重风帽的粗布袍子,脖颈上只有一根我母亲赏赐的金链,手工极其精细,每一环都坠着小巧炸珠,我有时会把采来的花朵连茎插在里面,奥尔加并不介意,新鲜艳丽花冠和她雪白冰冷脸庞挨在一起,花朵似乎失去了活力。
走在街上,我没有去找平日的伙伴,奥尔加并不问我是怎么认识这些穷孩子,任由我牵着她的手来到西莱迪家那条街。
站在杂货店门口,她瞧了一下店铺的内容,一言不发地,眼光所到之处,我完全能感觉到那种不在意,原本还坐在店堂里的男人加快脚步走过来,问她想要点什么,说话时脸上有愁容。
奥尔加回答:“我想见一下您的儿子。”一只手把盛满香甜糕饼的提篮放上柜台,木头台面仿佛都被香气炙烤得颤抖了一下。
西莱迪的父亲不是呆子,他看得出那些点心的配料有多精细昂贵,手工又有多精美,即便如此仍然不得不问:“小姐是?”
“奥尔加。”她不耐烦地回答,“告诉他,奥尔加带大猴来看他。”
我们很快就被迎接到阁楼上,西莱迪的母亲在照看他,男孩在床上发烧,一条腿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见我的时候,他面无表情,看见奥尔加的时候才激动得眨了眨眼。
“西莱迪,是吗?”奥尔加说,“你怎么了?”
她骨节细长的手指熟练拨开被单,在西莱迪腿上摸了摸,下结论:“你父母给你请了个好大夫。”这腿接得相当不错。
这话似乎完全没安慰到西莱迪,他母亲倒是开心了一点。
但是没办法,这小子天生就是长短脚,再好的医生也不能让他的两条腿一样长,而摔过这么一次,只会让他更瘸一点。
一段时间之后,奥尔加这样告诉我。我猜她没有当场说出来并不是介意西莱迪和他父母的想法,甚至也不是在乎我的心情,只是觉得没必要。
当着她的面,西莱迪不能再装哑子对我不理不睬,他不太情愿地讲述那天的事。
这件事后来居然是以我们都没想到的方式解决的,那个白衣男人走到隔壁巷子里,捡起他,替他接了断腿,再送他回来。作为杂货店的回头客,他当然认得神态怯弱的小老板。
并且没有指责他的父母为什么放任自己儿子去偷窥别人的房间。
我目瞪口呆。
幸好西莱迪的母亲下楼去端茶了,我说:“我带了糕饼。”
他别开脸,哪怕奥尔加的美貌都没能让他忍住眼泪回过头:“我是个瘸子了。”
我回答:“你本来也跑不快。”
“你们从来不拿我当兄弟。”
我张了张嘴,突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想做他的兄弟?”奥尔加突然说,盯着西莱迪的眼睛,“看着我。”
西莱迪不知所措转回来,和奥尔加对视了几秒钟,他忽然开始发抖,试着把被单拉高,想要遮住下半张脸,但奥尔加伸出一只手控制了他。
“你想做他的兄弟。”她说,音调里没有嘲讽的意思,“你做不到。”
西莱迪嘟囔着,像是在念诵一两句玫瑰经,瑟缩成一团,用力从奥尔加手里争夺被单,“你吓到我了!”他哭叫起来,“你和那个人是一样的!”
奥尔加很快放开他,又盯了他一会儿,没有作声。
她站起来,拍开裙摆上的褶皱,拎起我后颈,像拎一只真正的猴精,拖着我走下楼梯,和杂货店老板夫妇告别。
走到街上的同时,她果断而迅速地问我:“谁?”
我耸了耸肩,知道她在问什么:“一个男人。”
“带我去看。”
我看了一眼附近街头的日晷:“嘿。”晚餐时间就要到了,母亲缺不了奥尔加的服侍。而我不想违背对父亲的许诺和歉意。
何况他警告过我,不要踏尽日色,不要踏进日落。
奥尔加皱眉思考着,那个神态有些茫然的苦闷,很难想象她也有这样的表情。或者不如说,很难想象她也有表情。
“嘿。”我又说,“我们走吧。”
我说的当然不是回家,这样容易就改变立场不是我的风格,但跟奥尔加在一起,我似乎什么都不介意去试一试。
无论多久之后,我都无法判断,她当时究竟有没有使用魔力怂恿我。
夜色里有人在弹琵琶,来自不远处的住宅区,无法分辨具体方向。
“手指很软。”奥尔加说,“是女孩子。”
我不信她连这个都听得出,但随即有歌声在混杂着肉汤浓香、垃圾堆的腐臭味儿和百里香与柠檬芬芳的空气里飘拂起来:
“青春啊何其美丽呀,却留不住逝水年华……”
很年轻的女声,但似乎也不会比奥尔加更年轻。她在感叹什么呢?什么是逝水年华?什么又是青春?我只知道奥尔加是美丽的,我母亲也是,她身边那些矫揉造作的侍女们也是。但奥尔加是特别的,我是说——特别残忍,她好像根本无所谓自己存在与否,更不要说美貌。
我们很快走到法奈斯太太那座房子。我伸出手指点了一下:“是那里。”其他的,我已经全部告诉她了,包括那个男人衣柜里的所有华贵装扮。
奥尔加点了点头,撩起裙摆走向另一个方向,我跟着她,发现她无师自通地找到那天我们爬上去的那堵矮墙,一步就翻了上去,稳稳坐在墙头向我伸出手。
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比如“这是我们的秘密”,但她只是拉我上去,像之前很多次在宅邸里做的那样,把我夹在腋下,用一只手兜紧,然后平静轻快地走过墙脊,悄没声跳上屋顶,盯着那扇半开的天窗和里面摇曳的烛光看了一眼。
她没有换鞋子,脚上穿的还是我母亲给所有宠爱女孩定制的天鹅绒半高跟拖鞋,她就用那双鞋口和鞋尖都镶嵌小粒珍珠的贵重鞋子,一脚踢开了窗子。
我闭上眼睛,这倒真的活脱脱是个噩梦。
男人就坐在桌边,至少在奥尔加抱着我跳下去时是这样。木桌在天窗正下方,因此奥尔加落到他面前,把我往桌上一放,随即伸出手攥住男人咽喉。
开始我讶异于那个男人在她面前不加反抗,随后才意识到,那只是因为她的动作比他更快。
而他已经是我见过少有的敏捷与迅疾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令我更加茫然,奥尔加像只大猫似的弓着背,风帽从头顶滑下,露出她整张脸,冰冻橙花般雪白而煞气,她盯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盯着她。
“韦天织,你来干什么!”她发出嘶嘶的声音,响尾蛇一样抽打着我的耳膜,但更令人惊异的是内容,我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我曾经以为她根本不懂汉文。
她不仅懂,而且比我讲的要好,但她立刻换了法文咒骂:“天杀的,你连个卓根提斯都不是!”
男人瞪大了眼睛看她,宝石蓝的虹膜几乎要从眼眶里漫出来,他一声不吭,不知是因为被她攥着喉头,还是惊讶得无所适从。
我坐在旁边端详这一幕,烛台在我旁边,奥尔加突然探头过来,一口吹灭了蜡烛。
我不懂她的意思,但忽然有所警觉,虹膜上仅存的一点残象是关于门口,就在我们三个聚精会神于彼此时,房门似乎悄悄被推开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