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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决定干点什么。
      这个决定是在西莱迪持续报告之后做出的,他说那个男人除了去他家店里,还去过很多其他地方:港口、集市、广场、各类店铺和工坊,这不太像一个游客会做的,也看不出他有久居的意思,且多数他出现的时候,暮色已经疲倦,都懒怠照亮运河上那座哥特柱廊最尽头。
      一个喜爱在傍晚和黑夜出现的男人,且不是为了光临一座又一座剧院或妓院,这就有点令人不安了。
      这些消息当然不是西莱迪能获得,他父亲在几次生意之后,对富有的陌生客人产生了疑虑,更多也可能是受够了妻子不加掩饰的爱慕眼神。热那亚绝没有小到连一个杂货店老板都能轻易跟踪和探听一个来自远方的陌生人。但也许正如西莱迪所说,这个男人过分特别了一点,因此一些新闻不免在他父亲常去的那几家小酒馆里默默传开。
      这些说法得到了法奈斯太太不假思索的证实,尤其在她摆弄半新帽子的时候,更是滔滔不绝。
      “他去过‘月亮草’,而且一定呆了很久,回来时身上沾满的香气把楼梯都熏得像个上等包厢。你知道,我闻得出那股子富贵味道,毕竟我收到过那家店的岩兰花蜡烛和甘松香水作为礼物。”
      她才不会告诉你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蜡烛只有半打,向她献殷勤的情夫跟我父亲的猎犬总管沾那么一点亲戚。讨这点便宜不是难事。至于香水,那可真是天晓得。
      一个男人四处乱逛,目的不详,并且莫名富有,按理说这同我们这群皮猴毫无关系,热那亚总督都未必会操心此事。引起我注意的是“月亮草”,使得西莱迪一再鼓动我们的理由则是他从未被如此关注过。无论如何,这男人是他发现的,古怪也好,神秘也好,虽然毫不相干,却仿佛都有他的一份。他太想加入我们了,前提是不经打斗,那样他一定输。
      所以我们该干点什么?孩子头不是我,是十一岁的里卡多,打闹中赢我比较多的一个,也因此比较尊重我的意见,毕竟他拿的是我父亲的钱。
      里卡多看着我的眼睛,指望我说点什么。而我在思考,一个经常前往“月亮草”的男人……“他很有钱。”
      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样赤裸裸说出来,但通常情况下并不意味着要做什么。
      里卡多的漆黑眼睛斜向一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是的,他很有钱。”
      我相信父亲绝对不会赞同我接下来有点想做的事。穷孩子们的盗窃行为我从来不会参与,当然也不会去首告,只是好奇旁观他们如何穿梭于人群,利落割掉商人和小贵族们腰带上的钱袋或者镀金香盒,从妇女的提篮里扒走面包和一两只水果。
      这是不对的,我知道,但也被父亲告知,我没有资格阻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途需要跋涉。如果他们不情愿这样做,大可以去制船工场劳作,或者去乡下农场饲养牛羊与马匹。去磨坊、玻璃工坊做学徒……但在他们想到和想通这一切之前,他们仍然会在暗巷里出没奔跑,直到像屋檐上陈旧破碎的滴水兽一样,某一天一头摔碎在街边。
      而抢劫是另一回事。恃强凌弱是会被父亲严格制止的行为。我没受过体罚,和父亲、以及街头孩子们的殴斗当然不算,不过我见过本家的堂亲们被鞭打,男人们面容苍白,表情不自觉扭曲生硬,被剥光衣衫放倒在长凳上,不准捆缚手脚,更不能堵住嘴,每一声哀叫和告饶都只配多加一鞭,据说是自古以来的规矩。鲜卑三姓的男子受责必须有此承当。
      这种鞭笞我也只看过一两眼,并且不知原因——当然不能问。我记得那些身体上每一条健硕修长肌肉在蘸过冰水的皮鞭下不由自主弹跳,挤得血珠迸向空中。如果被母亲瞧见这一幕,毋庸置疑一定会昏倒,实实在在,不需要半点假装,哪怕腰带上的水晶嗅盐瓶都不起作用。
      所以我们要做什么,以抢劫来警告一个陌生人吗?除了富有和神秘,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里卡多显然不这样想,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所以一直盯着他看。
      “大猴。”他叫我的绰号,我不肯把视线挪开,在他瞳孔上照见自己狮鬃般的蓬乱鬈发,让我看上去更像个暴力的造物。
      最后里卡多还是屈服了一下,他决定我们只是去偷看那个男人的住处,并不动他本人,但如果他不小心把一些东西——比如类似宝石别针、纹章戒指一流的小物件儿——遗留在房间里的话,那就不是我们的错了。
      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在傍晚之前守在那条街上,直到确定他离开,然后我们就摸去他的房间,从隔壁的屋顶过去。
      这听上去更像夜盗的行径,里卡多一再保证我们不会撬门或打破窗子,毕竟法奈斯太太实在不好惹。这对我来说其实没什么要紧,毕竟我只是想看一眼西莱迪描述里的那个男人。而傍晚——那其实快要超过我可以在外面街上浪荡的极限了。
      于是我们第二天就执行起来,不需要西莱迪带路,我们也找得见法奈斯太太的房子,但他软磨硬泡,非要跟来,没有一个人高兴和他走在一起,因为他跑得不够快,着急起来讲话还口吃。后来他藏在我身边,毕竟我个头较小,又不经常打他,何况我还有奥尔加。我在想他形容的那个雪白瘦高男子,他却缠着我不停问关于奥尔加的事情。
      这让我想清了一件事,“月亮草”……奥尔加常去“月亮草”购物,而据西莱迪说,相较其他店铺,那个男人更多出没于此。想到这儿,那种异样暴躁情绪又充塞我胸口,以致险些无缘无故给西莱迪一拳。
      他突然抓住我上臂,因为身高差,他只能抓住那里,用力很大,虽然我不觉得很痛,仍然想要揍他,抬起脸却看见他如同见鬼的表情。
      “在那里。”西莱迪小声说,绷紧如马缰的情绪一瞬间勒住了我们所有人,“他在那里,看呀,就是那个人。”
      在我们面前狭窄路面延伸出去不到六十尺的地方,白衣的男人漫行而来,脚步轻盈得有些过分。他还没有注意到我们,但我打赌不一会儿他就会发现了,这群孩子不管不顾,每一个人都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他看。
      这不能怪我们,即使没有西莱迪的讲述,街头陡然撞上这么一个人,我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雪白的暗花绸缎衣裳,雪白的无表情的脸,他像吸血鬼一样年轻,漂亮,后背笔直,个头的确很高,几乎和我父亲差不多高,而且更为瘦削,深褐色的头发干干净净,眼睛是一种半透明的、蓝尖晶石的颜色。
      我终于明白西莱迪脸上那种恐怖神色的由来,也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说。这样没有焦距的眼睛、在暮色光线变化里会前后颤动的瞳孔、奇妙的淡蓝色——我是见过的。
      奇怪的、天然宝石般光滑锐利的眼睛。
      他看起来有一点像奥尔加。

      我们一哄而散,不需要任何人下令,本能地、也迅疾地逃开,各自钻进巷子或门廊下,任凭白衣男人好奇瞟来一眼,从我们面前施施然路过。我垂着眼,本能不想被他看清我的脸,这时我那一头经常被乳母抱怨梳不平的鬈发终于起了作用,藏在下面,我感觉安全。
      西莱迪紧攥着我的手,喃喃喊:“大猴,大猴。”
      我突然有点恨他,或者只是一股类似恨意的情绪从心头涌起,用力甩开他,径直跑向巷子另一端,里卡多明白我的意思,很快跟上来,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于我,是突如其来莫名冲动,一种不知自己将面对什么却有所预感的洞明与古怪恐惧;于他,我猜那只是因为他明白,我不会干涉他做点什么了。
      我们很快自发而无声地聚集,一个接一个爬上矮墙,冒着摔个头破血流的风险,伸长双手保持平衡,摇摇晃晃冲到另一头,此时如果被法奈斯太太瞧见,绝对不会吝啬一声大吼将我们惊吓得纷纷来个倒栽葱,至于会不会摔个零碎——她才不管呢,我们又没有免费替她老人家跑过腿。
      我不知道那时父亲正在街上找我,也不知道奥尔加伺候母亲用过晚餐之后,点亮起居室里所有的烛台,少见地询问了门房有没有见过我。
      冥冥中,在直觉这方面,他们两个有一种毫无认识的默契。
      我明白里卡多为什么定这个计划,那个房间的山墙正对着我们,中间只隔了几英尺空当,窗子在另一边,但里卡多得意地说,他知道房间有一扇天窗,而这个距离足可以跳过去。
      我嗤之以鼻,跳过去干嘛?爬上房顶再从天窗缒下去吗?有那个本事的话,可就真的够格去做夜盗了。
      等到里卡多从怀里掏出一捆绳子,我就不这样想了,似乎也可以试一下,不是吗?
      我只是没想到他打的是我的主意,想想看也不算奇怪,我年纪差不多最小,身体最轻,几个大孩子凑起来,足够将我送进房间里。出奇的是我不太想反对这个点子,不知为何,我想进到那个房间里去看一下。
      他们往我腰上系绳子时摸到了粗布衬衫下的软甲,虽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什么,还是诧异了一小会儿。细密贴身的金属织网镶嵌一层奇怪的皮革,轻而柔软,但一般刀刃都无法刺入,裹在身上像长了鳞片。让我感觉自己是一条不会飞的龙。
      这个想法在元家当然是禁忌。
      总而言之,我很轻松地进到了那个房间,法奈斯太太很会献殷勤,木桌上小小的陶土花瓶里插着几支半凋红玫瑰,床垫看上去也是新晾晒过。里卡多百般暗示我去打开屋角黑沉沉的衣柜,我依言做了,里面确实有个行李箱,三分之二是空的,我抬头看衣柜里一叠布料精致的内衣、衬衣、裤子和外袍,意识到这个男人真是很爱美。
      另三分之一箱子里,有一些我比较熟悉的东西。盛装药粉和药膏的瓶罐,一卷洁净细布,我知道那是用来包扎,那样一个干净精美的男人居然时时刻刻准备着受伤,这有点奇怪。
      一叠极薄极韧的银箔,这东西很难说值不值钱,一个小木匣里装的是几块边缘打磨柔滑的纤薄云母片。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我又翻了枕头下面、床垫底下、床脚夹缝里,没有发现任何我的伙伴们期待的东西——珠宝,黄金、或者别的贵重物件。那男人似乎把钱财都带在了身上,要么就是藏去其他什么地方。
      我仰起头,对里卡多摊了摊手,意思是别期待了,快把我弄上去。几张脸挤在天窗口面面相觑,过会儿忽然有人回了下头,暴躁叫起来:“西莱迪!你过来干什么!”
      我听见模糊争辩,结结巴巴:“有什么?那里有什么?”
      “滚回去!”有人推搡他,“这里不是集市广场!”
      西莱迪开始哭:“我不敢……”
      我翻了个白眼,向里卡多狠狠做个手势:快弄我上去!你以为这很有趣?
      他犹豫了一下,示意我站到桌上,这样大家能省点力气,我搬了椅子过去,不自觉掸掸脚上的灰,踩上桌子,听男孩们轻声喊着号子,在西莱迪抽抽搭搭的哽咽里把我拖到半空。
      门轴发出一声巨大刺耳响动。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然而就在里卡多试图伸手抓住我后背衣裳的一瞬间,房门被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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