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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够了,我想,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总是这同一个感觉,我受够了。不管门外是个什么东西,我都要给它点颜色瞧瞧。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六七岁的孩子都像我一样擅长从恐惧中提炼暴躁,如果并非如此,那我也不介意。
奥尔加没有发出声音,那个男人也没有,一瞬之间,黑暗中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急迫而短促,在寂静的底色上格外响亮,一下下地,就像酗酒者眼白上的血丝在撕裂目光。
黑暗中劈过一道闪电,不够苍白,但足够耀眼。我仍然没有听见谁发出声音,但有人抓住了我,带着我一起滚翻到桌下,被带到怀里时,我立刻知道那是奥尔加,她衣裙的质料,手臂的力度,皮肤的质感,身上那种异常冷淡的香气……我太熟悉了。
随即她放开我,一把推我到桌底,翻身起来,不知去了哪里。陡然间,这房间里又像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冥思苦想了几秒钟,后知后觉明白,那不是什么闪电,是刀光。
我忽然想哭。
鼻子被酸楚堵住之前,我听见一个声音:“都别动。”
父亲的语气仍然显得柔和,“巴尔托洛梅奥。”他叫我那个名字,“把蜡烛点上。”
我爬起来,从桌上摸到火石火绒,这个我会,虽然动作笨拙,法奈斯太太真慷慨,给那个男人用的还是双支烛台。
烛光亮起的刹那,我差点以为这房间里有三个吸血鬼。他们看上去一样苍白、笔直、凝固、若无其事。奥尔加不动声色整理了一下裙袍,白衣男人安静站在床脚,像个守家精灵一样默然。
只有我父亲,他在烛光中手握一柄如水的长刀。
“我不想当着他的面谈这个,我不打算事后在他身上施术,让他忘掉这些。我是在告诉你,我有许多必须不能被他知道的事情要告诉你。”
她的语气和那天一模一样。父亲在我房间打翻水盆那天。她主动亲吻我父亲那天。
父亲手里的刀没有半点放低,五尺长刀,悬挂在他书房墙壁上,我从不知道这居然是开了刃的真家伙。
“我没有跟踪你们。”他平静地说,“我只是等在这里。”看你们是否会来。
白衣男人显然听懂了我父亲的意思,脸色蓦地变得比白更白,月光溶在他脸上,他恐怖的眼色溶在月光里。
我也听懂了,我父亲早就发现了他,只是想看看我们要做什么。如果我们没来,这会儿我父亲多半已经干掉他了。
奥尔加叹了口气——她居然也会叹气:“你不能杀死他。”
“理由呢?”
“他哥哥是韦天裳。”
那应该是个足够教人不安的名字,虽然我父亲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作为他的儿子,我能察觉到他有那么一丝飘忽的动摇。
奥尔加想了想,又补充:“他不是卓根提斯,只是个药师。”
这些我都听不懂,但父亲接下来那句话我听懂了:“一个韦家人,竟然追踪到热那亚吗?”
哇,他是一条龙,一个维奥雷拉。这居然是我第一个念头,有点羞耻有点荒谬,但真实。不过奥尔加很快打消了我的臆测,屋角的漂亮白衣男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她严厉制止:“佐伊·维奥雷拉,闭嘴。”
“他不是为你、为你家来的,大人。”她松石绿的瞳孔上滑过一抹令人寒颤的笑意,“他是为我而来的。”
我父亲良久没有作声。不知是不知如何开口,还是不知如何收场。我有点难以忍耐这一切,我又不蠢。
“奥尔加。”我认真地问,“你是龙吗?”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我:“你希望吗?”
这好像并未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追问一些别的什么。
我摇摇头,想不清楚,于是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她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就像我明白她,因为我用了汉语。
白衣男人终于开口了:“喂!”
“留歌。”奥尔加回答我,“韦留歌。”或者奥尔加·歌迪亚·维奥雷拉。
我父亲发出一声沉重呻吟,不由自主地:“长生天啊。”
我觉得他似乎比刚才还要惊讶,我是说,在听见那个白衣男人的哥哥有一个很漂亮的汉文名字的时候。韦天裳,韦天织,后来我才知道,我父亲是有理由讶然的,韦天织,或者佐伊·维奥雷拉,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别重视的角色,除了他是韦家著名的药师,医术之高明在同龄人里无出其右。但他的哥哥韦天裳,那个名字如果用野兽和人的白骨去拼贴的话,他们传说,一个家族都不太够。
而奥尔加的名字货真价实令我父亲更惊讶了。
琵琶声还在黑夜里飘,歌声里有缓缓的甜蜜与伤情:“青春啊何其美丽呀,却留不住逝水年华……”
“你不能杀他,大人。我保证他不会触犯到你和你的家族,他只是来到这里。”
“然后呢?”
奥尔加斩钉截铁:“回去。”
“留歌!”韦天织用力叫她,被她反手就掴了一耳光,清脆且大声,“回去!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好可惜,我想,他很漂亮,虽然没有我父亲漂亮,半张脸都红肿了,看起来仍然有着楚楚风致,他捂着脸争辩:“那你呢?为什么?这里是热那亚,他是个鲜卑人!”
我猜他不知道,奥尔加还在鲜卑人家里做侍女呢。如果他知道,大概会惊讶得从天窗直接窜出去。
“他会杀了你,把你卖给那些鲜卑人!”
奥尔加根本没理他:“你会吗?”她盯着我父亲,“大人?”
五尺长刀始终提在父亲手里。我想起他教我背诵过的一首汉文短歌: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但是奥尔加,她看上去始终都像一柄更美的刀。
“你让开的话。我会杀了他。”
这个回答让韦天织的脸色白得发青,肿起来的半边脸则淤血泛紫,让他显得不那么古怪,反而格外脆弱。
奥尔加比他沉得住气:“为什么?”
我父亲沉默了很久:“他只是自己想来找你,对吗?”不是受命韦家,不是他哥哥或其他什么人的指令,只是他自己的意愿。
奥尔加看了一眼韦天织——或者,佐伊·维奥雷拉吧,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已经和那个汉文名字不太搭调。她失声笑了出来:“大人,韦家会派出这样的族人来找我吗?”
如果他哥哥知道他想要做这种蠢事,他还能站在这里吗?
“韦天裳会把他的亲生弟弟独自扔来热那亚吗?他甚至都不是一个卓根提斯。”
我是第二次听到那个称呼了,卓根提斯。
我父亲再次沉默了,长刀上水样的月光时而透出若隐若无血色,细看又并不存在。
“所以如果他死在这里,就没有人知道你在哪儿。”他终于说,“杀了他,他不能回去报信。”
而你可以继续留下。
韦天织的脸色前所未有难看。但奥尔加笑了。她走上前,轻轻推开那柄长且薄的刀,伸出一条手臂环住我父亲的脖子。
第二次,她当着我的面吻了他。
韦天织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他看上去像迫不及待想把自己塞进墙缝里。我倒是满不在乎,又不是第一次了。
天窗外飘进的琵琶声竟然还没有停,女孩反反复复唱着同一首歌谣,不知到底唱给谁听,抑或只是自寻解释。
“青春啊何其美丽呀,却留不住逝水年华。得欢乐且欢乐吧,谁知明日可有闲暇?”
可有闲暇?
得欢乐且欢乐吧。
他们就是那样做的。加上我一起。那夜之后奥尔加没有再回到宅邸,母亲抱怨了很久,最宠爱的侍女整个人不翼而飞,没带走任何衣料、珠宝和钱币,她甚至连每个月的薪水都没有动,不在意地丢在小房间梳妆台的抽屉里。后来母亲又开始疑神疑鬼地担心,频频督促我父亲去向总督报案,要求他们协助寻找奥尔加。她平时一年到头和我父亲讲的话,都没有那几个月加起来多。
“这是我们的秘密。”我大声说,“秘密。”
一座铺满常春藤、带花园的房子,一个管家,一个马夫,一个厨娘,这就是全部了。没有侍女,奥尔加根本不需要,没有男主人,只有一个时而前来过夜的男人。我那时不懂这种高傲而自由的日子,后来想想,假使不是那个身份,以奥尔加的美貌和个性,强悍和淡定,怕是可以成为威尼斯或者翡冷翠诸多名媛中的一位。当然她也不稀罕那些。我母亲只是失去了一个侍女,而我父亲有了一个情人。
我呢?我则多了一个需要保守的秘密。其实应该是很多秘密,只不过要把线头攥在手里。
父亲买了那座房子和她同居,有时候会带我去,我早就习惯了独自入眠,但在奥尔加那里,黑夜变成另一种东西。她半夜会从我父亲身边溜出来,挽起长发,在单薄丝缎睡袍外面加一件披风,跑到我的房间,把我从床上抓起来,放在窗边,冷静但急促地问我:“想出去吗?”
我当然拼命点头,她所说的出去可不是普通意味的那一种。
我们飞,或者精确一点,奥尔加带着我飞。我问过她那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需要答案了。你是龙吗?你们的家族真的是龙的化身吗?花剌子模大战是将近二百五十年前的往事了,我不认得任何一个维奥雷拉或者韦家人,除了奥尔加,如果算上挨了揍被放走的佐伊·维奥雷拉,那就是两个。现在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奥尔加会带着我飞过黑夜,就像她也格外需要这种时刻。
严格来说那也许不能算作飞行,但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言已经够了。祖父说龙会现出原形,从人类皮囊里挣出一具全新兽身,我看着奥尔加,不太明白如果她有一个原形,那该是什么样子。
她抱着我,大踏步而轻盈地在空气中飞奔,我终于懂了,她曾经带我去过的窗台和屋顶只是小试牛刀,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做到更多。比如在旗帜的顶端立足,随着风的指向飘行到另一个屋顶或者塔尖,有时她把我放到烟囱口坐稳,告诉我不要栽下去,独自在附近疯跑一阵,足尖在教堂的钟沿上滑动,像一个倒悬的音乐盒里象牙小人儿。我为此而大力鼓掌。
她快乐吗?我不知道。父亲对此有何感觉?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因何发生,有何等意义?我完全不知道,但隐隐察觉不能持久,暗流狺狺相向,这样不可思议也不假思索的尽欢,注定带不来甘果。
你知道我是谁吗?坐在夜风深处,奥尔加无声地问我,我沉默摇头。如果她可以,那我也可以。
她笑起来,不再用那种方式:“是的,韦留歌。可是韦留歌又是谁呢?”
韦留衣的亲生妹妹,韦留衣是谁?一个想做韦家尊主的男人。“假如他真的想,那还真有可能做得成。”奥尔加若有所思,“但我不想。”
她告诉我很多事情,那些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过父亲的事情,也许他早就知道,也许不。譬如韦家——或者维奥雷拉家族的架构和我家相仿,当家人称作尊主,就像鲜卑三姓以元家为尊,但每一姓都有一位族长,元家是我祖父。
区别只是,鲜卑三姓一千年前就已汉化,奉行嫡子传承,韦家则始终保留竞位传统,强者上位,胜者为王,每位当家尊主都有自己足以依靠和笃信的支持者,家族中最强悍战力,这一批龙——他们是真正的龙,有魔法,有武力,有化身,有原形,被称作“卓根提斯”,意为“龙牙”。
他们所组成的这支力量,叫作龙牙会,首领称为总座。历代龙牙会总座都与当家尊主同心一体,或者反过来说,尊主在选择龙牙会总座时,就须认定那个足以性命相托的人——其实也不太算是人。
“我父亲是前代龙牙会总座。”奥尔加说,“他被你家人杀了。”
我吓了很大的一跳。
她换了个说法:“他用龙火毁掉了自己,身体和原形,带着我母亲一起。我母亲不是韦家人,师匠们因此质疑过我父亲,不准他接我母亲入梵比多山,即使她给我父亲生了三个孩子。”
她冲我眨眨眼,“对,我还有两个哥哥。”
“两个?”
“留仙和留衣。”她叹了口气,“留仙也死了。”
我总觉得不该再问下去了,如果面对的不是奥尔加的话。
“是谁呢?出卖我父亲,把他的行踪泄露给你家人的,是谁呢?”奥尔加自言自语,“如果不是为了探望我母亲,我父亲不会轻易离开尊主大人,离开梵比多山。他那一趟本打算带我回山上去,但母亲不舍得,这很好理解,对吧?两个儿子都被带走,我是她身边唯一一个孩子了。”
但泪水和柔情动摇不了龙的准则。
“他们追杀他们。”她简短地说,我听得懂,“那年我十一岁。”
那年我似乎刚刚出生。
“我看见你父亲,我知道他是谁,我听见别人怎样称呼他。我跑得要多快就有多快,但他仍然可以挡在我面前。我以为他要砍断我的脖子了。”奥尔加笑了笑,“可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塞到枯树和落叶底下,叫我闭紧嘴巴。”
我想象了一下我父亲举着长刀,简单粗暴叫她闭嘴的样子,喃喃说:“哦,不。”那还真是不可思议。
“是的。”奥尔加驯顺安静地说,“不可思议。”
他是不同的。
麻烦、或者幸运地在于,我也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