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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六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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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七、十八、十九三日内,病骨支离的老佛爷安排着自己的身后国事。她让李莲英宣小德张进殿,这样的做法让习静和他自己都猜不透她的心思。李莲英不服也不甘,却也听从了。
小德张身穿专属于他的三品朝服,头上的孔雀顶戴花翎显得无限讽刺。他上前打了个千儿,就问候道:“老佛爷,奴才来看您了!”
闻言,她乏力地朝他一笑。“小德张,过来!”她颤抖地举起手,挥手示意让他过来。他颔首,猫腰低步地走前,半蹲下来,听她的吩咐。她忽然握上他的手,如家人般地说:“当初我真不该让你跟着去瀛台的。”他一呆,不明所以。她道:“你听着……”每说一句,她都必须喘一口气儿。
他顺从说道:“奴才在听呢!”她道:“明日五更,你便乘车去……醇王府……把……载沣的儿子……溥仪……接进仪鸾殿!”他一听,心陡然震动。她道:“我已经……让小李子……传旨了……”他支吾着话,“老佛爷……”她闭上眼儿,微微一笑,说:“立下皇嗣……还有太后……”他讶然地盯住她的眼皮儿,浓重乌黑,眼圈儿甚厚。无声地瞅着她,他竟有一刻觉得她很可怜。
二十日,小德张按照老佛爷的吩咐。五更时分,他前往醇王府,将年仅三岁,仍承欢父母膝下的溥仪抱进了仪鸾殿。这位号称“继承穆宗兼祧德宗,光绪同父异母弟弟摄政王载沣长子”的溥仪,终究还是登上了龙座,成为了真正的末代皇帝。
与此同时,圣旨公告天下。
不久后,老佛爷的病情更加厉害。迷迷糊糊的眼睛里已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光圈内只仿佛看见了咸丰皇帝在向她招手的模样儿。可她唯一清醒的是,就是向李莲英询问载湉的病情。他故意将载湉的病说得严重,极快驾鹤西去。她眯着眼儿笑了,干裂的嘴唇完全看不见任何的冷嘲热讽。
瀛台内,习静命人做了一辆红木金雕花笼轮椅。她扶着弱不禁风的载湉缓缓坐下,推着轮椅,一同观赏即将开放的红梅。
她压抑着心中的疼痛,故作笑影地左顾右盼,对着树上还未开放的红梅指指点点,想说多一点儿开心的事情给他听,让他忘怀身上的痛楚。
“不知道我能否等到红梅初开的那一天呢?”他细声地朝往树梢看,微笑的眼睛闪着沉重的倦意。她鼓励道:“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他道:“上回我也和珍儿在这儿观赏红梅,只是不想到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的心儿一阵刺裂,遂蹲下来,握住了他微凉的手,说道:“既然珍儿不能,可还有我呀!我会陪你等到红梅开放的那一天。”他莞尔一笑,看去她的眼睛,明亮而闪烁。今日,他是第一回如此真诚地看她,她的眼睛竟是如此漂亮有光,宛如点缀天际的烟火,照亮他的心胸。
她道:“小德张已经把溥仪接进仪鸾殿了,再过些时日,老佛爷就撑不住了。”提示的话语,希望他能听懂。他道:“不知我们会是谁先倒下呢?”他宛若天真的孩童,竞猜着这未知的谜语。她说:“等到一切都完了后,我就带上你、小德张一齐离开瀛台,前往郊外寻找珍儿。你说好不好?”他微眯着眼儿,听到这美好的计划,无端痴笑。她道:“到时候我们就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过日,即使过上贫苦清淡的生活,也无所谓了。”想着说着,她的嘴角儿泛起一丝丝的甜蜜和期待。
忽然间,风吹来了一阵清幽的花香,飘起了二人的衣裳。它像是调皮的孩儿,钻入了衣裳里,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皮肤,清凉如水。她看着他,心酸之感又涌上头。压住眼里的泪,她笑意相迎地唱起了一首曲子: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
一曲过后,她察觉到,他已经睡着了。她“噗嗤”一声笑,伸出双手摸向他的面颊,一如当年的细嫩光泽。可是,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哽咽,“我以后或许再也摸不到你的脸,看不见你的眼儿,感受不得你的心跳和呼吸了!”语毕,她的泪水滚滚而落,落下了一段惆怅和心酸。
十月二十一,初冬来临。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早,似乎是有意的,瀛台的冰结了好几层,暖炉即使烧得猛烈,也暖不了多久。
老佛爷宣召一干王公大臣,在仪鸾殿外守候。一个时辰后,大臣进内。她侧躺在躺椅上,金绣绒被浅浅地盖在她哆嗦的身子上,手指不停地发冷,已成紫红色,有些征兆。匆匆忙忙说了些重要的事儿后,就打发他们出去门外守候,以防万一。李莲英和聂八十儿都在外室等着。
聂八十儿不时偷偷观着里面的状况,却总是让李莲英发现,下着打骂:“老佛爷在内歇息,哪能容你这个小太监擅自偷望?”
他哈了哈脸,恭敬说道:“奴才知错了!”李莲英“哼”地喷出一口闷气,随着就说:“你立马前往瀛台观一下皇上的情况!”他应道:“嗻!”接着,就幽幽离开。走了几段路后,他忽然停步下来。回头瞧了瞧李莲英仍在守候,不禁心里着急。
他暗自下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决定,遂返回内室……
夜里,习静看着床上的载湉,愈渐撑不下去,胃部一阵翻滚难受。小德张上前就说:“娘娘,皇上快……”她当即出声打断,“闭嘴!”声音激怒,颤音拉长,“只剩一天了!他能熬得过去的,他一定能的!”说着,她的泪急涌下来。他看住了她,无语。蹲下来,她紧紧握住载湉慢慢开始发凉的双手,不停地替他的手摩擦生热。她道:“载湉,你再等多会儿,所有的事情都快过去的了!”
他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模糊的眼睛半眯着,眼圈儿泛黑,也留下丝丝的微白。细声地低喘着气儿,一口一口地难受,可也仍在坚持。
少时,他的眼睛骤然放大,嘴里呢喃着话,声声喊“肚子饿”,句句说“好难受”。习静听得都是眼泪横生,不忍再听。她知道,整个瀛台的人都已经有三天没吃过任何东西了。净是一些水,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
刚才不久,守在涵元殿的六个太监之中,已有两人活活饿死,一人食不果腹,其余三人“因饿失血者又凡三人”。
她吓得都哭了不知多少回了。只有紧握住他的手,除了温暖他的手之外,就不能帮助他什么了。小德张逡巡着周围,看着有无咽得下肚的食物。可是,环绕整个涵元殿,就连水也难以找寻。
半晌后,载湉微眯双眼,仔细端倪着身旁的习静。她泪流满面,肤色黯淡,眼圈儿红得发紫,是有多少的泪水付诸东流了?蓦然,他轻声一喊:“静儿!”她仅是哭泣,没有注意什么。忽而,她的身子抖擞了下,看向他微微红亮的脸色,打结着喉咙,“你……你说什么?”他“咝”地笑了笑,道:“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喊的你吧!”她用力点头,将泪水也甩了下来。他道:“我想求你一件事儿!”她晃着脑袋,说:“我不答应你,你自个儿起来,自个儿完成,不能让别人帮助你!”他虚弱地叹了叹气儿,道:“……来不及了!”
“不会的!我不许你胡说,你自己的事儿自己做!”她滴落着泪,呜咽着话。他“呵呵”笑道:“你给我的那个锦盒……我想求你……待我……死后,都把它……给烧了!”她抖动眼睛,瞪大发愣。他继续说:“那是我……最好的……回忆,我不想让……别人瞧着……了!”乏力地说完,她看得清他的泪水徘徊在眼眶中。
她道:“为何?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啊?你明知道我不会答应的,烧了那些相片,就真的什么回忆都没了!”他笑道:“我……想永远……看见珍儿……的笑脸……”说后,泪珠沿着眼角儿而坠。她咬着唇,未语。他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感受最后的温热,哭着求道:“求你了……静儿!”她听得好心酸,好痛苦。反握他的手,她说:“你不会有事儿的,不会的……”话语开始说不清楚了,只有一股子的唇齿不清。
渐而,他缓缓地合上眼儿,等待死亡的来临。
仪鸾殿的福昌殿外,一众大臣仍在苦苦守候。只要听见内里有哭喊声,他们便可发丧举哀。可是,时间等得愈长,他们的耐力就愈有限。堂堂一等的大臣们,狼狈如此,疲惫无力。或坐于台阶上,或撑头鼓腮,或倚在回廊的柱子上。动作应有尽有,且是体力不支,无可奈何。
习静擦了擦红红的眼睛,看向载湉,面色发红,似有光亮。看来,那便是回光返照。她哭得更凶了,紧握着他的手臂,一遍遍地说着他的坏话,想让他清醒。
“你可知,你真的很坏!你不爱我,为何还要恨我?难道你不晓得,恨愈深,爱愈深?”她痛苦大骂,吓得周围守候的太监宫女皆是惊讶。小德张知道那只是拖延时间的权谋,只有说坏话,大骂混账,他才可能继续留下来。
载湉听着,一旁笑,视线逐渐迷蒙起来,却也虚弱地说:“珍儿……没有说……这样的……话,可……她也说……我坏……看来,我真的……很……坏……坏得透顶了……故我下一世……可再……也不要……投身于……帝王之家……”她摇头晃脑地拽着他的手臂,说:“我骗你的!你不坏,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只有你,只有你,才会如此深爱我妹妹的!”她的眼睛激着层层泪水,苦涩极了。
见他不说话,她慌乱地继续说:“如若我下辈子投胎,也得跟着你!你可不许再丢下我了,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即使得不到你的爱,可也要永远地跟着你,直到我们相隔一方、地破天荒!”他听了,甜笑一声,嘴儿里无声地嗫嚅了一句“谢谢你”。
此时,两人都不再说话。
忽而她想到了他的药还未呈上来,心里开始惴惴不安,遂问道:“云亭,载湉的药怎么还未呈上?”小德张挑眉看向她,一脸的疑问。“我这儿就去催促!”她挺直身,“让我去吧!”话里带着惶遽,陡然的哆嗦使她无法煎熬下去。他道:“娘娘,你该留在这儿,还是让我去吧!”她摇头站起,“我心儿里慌得很,我好怕!”他定着眼儿看她,不发一言。她瞟了床上的载湉一眼后,担忧地离开了。
半个时辰过后,习静终于是回来了。她手里捧着一碗刚煎好的中药,踏入门槛,不顾头发凌乱,衣衫沾染着细细的黑烟。她喜道:“载湉,吃了这贴药你定会好起来的!”声音透着无数的期待。
正当满怀欣悦的她走近床边时,发现他已是浑身虚软,脸色泛白,瞳孔凛然暗沉。她的心头顿时一怔,僵硬地问:“怎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音调从高兴一下子跌落了万丈深渊的沉重。
小德张跪在了床沿,仰头落泪,看住了她慌了神儿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皇上快不行了!”她手中的瓷碗猛然一震,手指一松,只听见“砰”的落地。瓷碗的碎片裂开,如一朵绽开妖娆魑魅的花儿。她猛然蹲下来,握住了他的手心,紧张地唤道:“载湉?”
他慢慢地张开眼儿,眼神涣散得一如吸了鸦片烟的惶悚。她咽了咽一口唾沫,忍住胸口的酸涩问:“你……还好么?”他的眼睛愈渐地眨了眨,示意“很好”。她抿唇,握紧了他的手。他露出一袭浅浅的笑容,小声地说:“今日的红梅开得美么?”她不由一惊,泪水已然落下。他续道:“不晓得珍儿……看得见么?”
她神色慌张地看住他,问道:“载湉,你说什么啊?珍儿已经离开了,她怎么还会在这儿呢?”她不敢想象,这会是一个人将近离去前的弥留。他道:“珍儿在外……守着我,她要带我出去……赏梅,她说了……越明年就自个儿栽种一棵。”
“载湉……”她的泪一颗颗地坠。他缓缓而笑,嘴巴已开始变得僵硬无力。“明日若是到了……晨昏时,你……记得叫醒我,我要带珍儿前往御花园照相……那时……定会有……一番……美妙的光景……”她攥着他的手心,一句句地喊停。“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没听她的,依旧地想象。“镜中石,枕上雪,一百年,不食言。我怕……是做不……到了。你……答应我……我死了后……将它们都带进……我的棺椁……里面……我要……永远守……着属于我的……诺言!”艰难地说完话后,他已经大口大口地喘气儿。她不断地喊停,却无法停止他内心的期盼。
眼见他的嘴儿里缓缓地吐出了鲜红刺目的血花,黑色的血犹如一团狡猾的蛇,在他的嘴儿旁无情地啃咬吞噬,势要将他围绕。她拿过手帕,慌乱地给他擦拭。可是,愈擦嘴儿他流出的血就愈多。他的脸染上了一片的鲜红,让原本发白的面色增添了一种恐怖的红艳。他艰难道:“在你还未……回来前……亲爸爸使人送来了……一碗我喜爱吃……的塌喇……想不到小时的……回忆……今日也算还了愿……倘若珍儿在此……她也会赞叹好吃的……”
塌喇?酸奶!老佛爷!
她怔呵呵地盯住他的神色,忽然忆起了什么,因问道:“你说什么?老佛爷她……”接着,她扭身看向小德张,问道:“载湉说什么?你给我说一遍!”不是的,她想,定是他病糊涂了,老佛爷怎么会给他送塌喇呢?小德张跪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回话。他周身颤抖,绞紧自己的手指。郁郁青青的红紫色便是最好的证明,他定是知道什么的。她放开握着载湉的手,凝重地瞅他,问:“云亭,你告诉我,刚才载湉的话是否当真?”心儿都揪了起来。想着千千万万,云亭,你可不许骗我。
他支吾道:“我……不知道……”她一听,乍时大发雷霆,“张云亭!”他一吓,将脑袋垂得更低。她握上他的肩头,大声地说:“你说,方才是否有人来过?他来干什么?是否送来塌喇?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像一个疯子般的怒喝,挣脱她握住的手。她见他的反应如斯之大,一下就懂。她“呵呵”傻笑,“你为何没有阻止?”
他跪坐了下来,脑袋“轰”的宛若炸响,丧气地说:“我可以么?凭我一己之力,我能阻止老佛爷下达的命令么?那个小太监怯怯地走来,手里捧着一个盖碗。我不知道是什么,遂问他‘你是何人,手里拿着什么’。他答得羞怯,‘奴才是仪鸾殿的人,这是老佛爷赏赐给万岁爷的塌喇’。我迅速地将盖碗打开,里面真的是一碗塌喇。当时我一看,立马吓得三魂都丢了七魄。”他迎向她的目光灼灼,阴森地说。“我明知道那碗塌喇含有剧毒,明知道老佛爷唤人来是有目的,可我却无法阻止。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将塌喇一口一口地吃进肚里。”他的泪水同他的话语一样,那么的汹涌澎湃,不能自已。
忽然,载湉“噗”地吐出了一口更浓更黑的鲜血,她完全慌乱了。张大眼儿,她屏住呼吸地看他,给他擦拭,给他说道:“不怕!没事儿的载湉,没事儿的!”她不停给他安慰,使他安心。可是,他知道,这已是无用的了。
他使劲全力,用颤抖的手爬上她擦拭着血的手帕,一下握住她的手。“不必了……我知道……我……已无力回天……了……”她哭道:“我不许你有事儿!你是载湉,你是光绪,你是我自小爱恋的男人,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的呢?”他落下泪,浅浅生笑。她恳求道:“载湉我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好不容易来到这个时空,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你为何要这么残忍,一次又一次地抹杀了我对你的爱呢?”
听不懂她的话,他只能一笑置之。这一笑,是付出了多少代价啊。鲜血从他的口中渐渐脱出,若似山顶上直飞的瀑布,不停地冲击着她的心坎。身旁就像有一个刽子手,一刀刀地将她身上的肉剐开,将她肝脏的血吸尽。
“我负了珍儿……负了你……”
“没有!你没有!”
“若有来世,我倒……希望都把……你们忘了……彻底干净地……忘……了……”
“载湉……”
她摇了摇他的手,轻声地唤着他的名儿。可是,他已不会回应了。
他的眼睛悄然闭上,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脸色仍旧的红,她不知是鲜血染红了他,还是这些红已经是他最后的一抹光润了。双手冰凉如窖,没有了颤抖,没有了仅有的温度,什么也无。她拿着帕子,细细地将他脸上的鲜血,擦着、擦着。泪水打湿了她脸颊,滴落在他脸上,混合着鲜血交融了起来。他的嘴角儿稍微翘起,她看着不禁破涕为笑。他离开了,走了,可是却带着一抹和煦的笑飞向了天边的苍穹,从此无忧无虑,无心无意……
三个时辰后,老佛爷宣召溥仪的父亲醇亲王载沣入殿。她授命载沣为监国摄政王,协助新帝。且又让李莲英宣布最后一道圣旨“嗣后军国政事,均由摄政王裁定,遇有重大事件,必须取皇太后懿旨者,由摄政王面请施行”。
宣告之后,忽然一道巨大的声音划破了黑夜的天际。
“皇上驾崩——”
外头的李莲英一听,双脚一震,连忙转身跑向内室。老佛爷见他风风火火且踉跄至极,不禁问道:“发生何事了,如此渗慌?”他登时“砰”地跪下,将脑袋贴在了地上,大声说道:“回老佛爷话,皇上驾崩了!”
她微张着嘴儿,眼色冷淡地望着地面上的他,愣得一时无语。在外的大臣和内里的载沣,顿时激动得下跪,朝天叩拜,嘴儿里声声呼喊,泪泪横生。瞬即,她蓦然大笑起来,苍白的嘴唇诚然看不出任何喜色。“他毕竟还是死在我的手里。”恍惚间,她看似傻了的张狂地笑,解脱了一般地张大双眼。
刚到达门外的习静,如一尊木雕石像地愣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看着老佛爷的大笑,眼神里只有她的影儿。
小德张迅速赶来,气喘声声地看向面无表情的习静。他道:“我……奴才已听从了娘娘的吩咐,向太医院正堂宣布了……皇上驾崩!”她无情地笑了笑,颜容发冷。“是么!”看到了她无所适从,却还要故作镇静的模样儿,他的心儿只得沉落绝望。
未时正,太医进殿跪龙床给老佛爷左右诊脉,发现她体以僵寒。最终得知,老佛爷宾天。太医院正堂将老佛爷的死亡消息公布天下。老佛爷,叶赫那拉氏,把持了大清朝政将近五十年,操控了同治、光绪两位帝王,熬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岁月后,无任何埋怨,无任何遗憾地驾鹤仙逝,享年七十三岁。
“老佛爷在半个时辰前,便似要咽着一口气儿。后来,只听宫女说‘老佛爷薨’,才知道她果真是走了”,人们都开始如此将这样的话语传出去。
郊外,我坐在椅子上,身体不动,气息不呼,僵直着坐好。没有哭泣,没有大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动作,仅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回想刚才听到的消息。
皇上驾崩,载湉死了。如此简单的话,可在我听来,是这么的难受。我很想大声哭出来,可是很奇怪,我竟一丝眼泪也无。想着,可能是再也哭不出来了吧。欲哭无泪,便是上天对我最好的惩罚。
崔治堂看见我的脸色如此泛白,双唇咬得鲜血冒现,遂紧张地说:“珍儿,若你想哭的,便尽情痛哭,隐忍着只会更难受。”我听了听,不禁傻笑。“哭?我已经不会哭了,载湉死了,我的泪也跟着尽了。”
他的心儿一阵抽疼,双手摁着我的肩膀,说:“你哭出来啊!哭出来会好一点儿的,你这样忍着,我看着很难受。”我笑了笑,看向他的眼儿。“载湉死了,他不带着任何承诺就走了!”我的心儿已经变得麻痹,感不到一丝痛楚。或许,最痛的地方已经碎裂了,再也修补不来了。我颤着双手,抚了抚自己的心脏,耳听“怦怦”的心跳依旧。可是,再也感受不到载湉的心跳声了,也摸不着他那如婴儿般细滑的脸颊了。什么都没了,什么都碎了。崔治堂握着我肩膀的手用力了几分,疼痛地看着我无神的眼儿,“珍儿,我求你不要这样待自己!”我不再说话,只望向遥远的天边,想着载湉会停留在天的哪一边儿呢?他能看得见西方的安琪儿吗?会听得见我会在这儿一直等待他吗?
十一月初,习静吩咐大举人马,一同返回紫禁城,替老佛爷入殓。规矩有定,皇太后的葬礼必须在皇帝之前,以示皇帝的孝心。李莲英恳求习静,“希望能让奴才再伺候老佛爷多一会儿子,老佛爷最喜爱奴才替她梳头挽髻了”。她听着也是想,他对老佛爷是如此忠心耿耿。老佛爷死了,他也不想再多留在紫禁城一刻,会再出什么横祸了。
他替老佛爷梳着一个凤凰皇后发髻,旗头上面的翠扁宝石簪子、钻石头花、红宝石头花、蓝宝石头花、绿宝石头花,翡翠佛手兰都显得雍容华贵,一如她生前的珠光宝气。穿上了金丝礼服,袍上挂着珍珠珞,珠珞每颗八钱,佛头一两,共一百八十八颗,用丝线穿成。背云、坠角是祖母绿宝石,针稔是绿翠玉织成的三十颗珠子,光彩夺目,耀丽光华。蓝宝石玉带扣是圣祖皇帝康熙朝服上的饰物,带扣上有十三道白光线。外罩一串绣花串珠挂,手指带有金镶绿玉制成的指甲套五对。
装扮好,他将老佛爷小心放入棺内。棺椁铺设豪华,棺底铺染了一层金丝织镶宝珠锦褥,厚七寸,下面镶嵌着大小珍珠共一万二千六百零四粒,红光宝石八十五块,白玉二百零三块。锦褥上再铺一层绣满夏荷的丝褥,上面铺五分重的珍珠二千四百粒。
她沉静地睡在里面,手执玉莲花一枝,手边搁置八匹玉雕马,玉罗汉十八尊,棺内最珍贵的就是翠云纹、烟云流动,用白玉精雕细琢而成的大九玲珑宝塔一座。为了填补棺内的空隙,李莲英命人吩咐,让宫女太监们倒进了大小珍珠三千七百粒,祖母绿宝石一百块,最后再盖上一层网珠被,上面镶嵌珍珠六千粒……
老佛爷入殓后,习静不想多想什么。把所有大事小事都交给了小德张处理,她只管载湉的身后事。答应了他,将镜中石、枕上雪入葬,她定会遵从他的意愿。
事情全都做好了之后,她什么人也不愿待见,只总是呆在宫里,睹物思人。可是,她的身旁已无他的一点点纪念了,有的只是一卷延绵的愁思与后悔。
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初九日,溥仪登极,是为宣统帝,宣布明年为宣统元年,尊习静为“兼祧母后”,上徽号“隆裕”,让她正式成为历史的“隆裕皇太后”。而溥仪,也终究成了历史上的“末代皇帝”,穷其一生,也未得安乐。
不久后,宣统帝晋尊瑾妃为皇考瑾贵妃。终于,还是应了那句话。等到白头,才有她的出头天。只叹,即便她的身份如何的高贵尊敬,可惜的是再也无人明白她如今的苦楚。
紫禁城内,除了一个隆裕皇太后,只剩下四个仅有的太妃。皇考瑾贵妃、懿皇贵妃、庄和皇贵妃、荣惠皇贵妃。何等凄凉,何等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