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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走娘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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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英小时候还听大人念叨“大年初二走娘家”,但这几年大家都成了打工人,年假的时间都不固定,回娘家就只能找五个姐妹都有空的那天,也不拘是初几了。但还有娘家村里的亲戚要走,所以最晚也不能晚过初八。
其中最麻烦的莫过于要提前分配好送给每家的礼品,要是有不够或者显得不公平的,只能在路上现买。这几年老人去世的多,年轻人出去打工的也多,很多亲戚都生分了,所以今年熊二力和于红琴对送几家礼的争议尤其大。
“他入赘到你家了,本来就和那边没关系了,之前拿两箱东西去看就算了,总不能去一辈子啊!是多亲的亲戚吗?”
“不看他的面也看咱大姐的面,”于红琴一年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重视得很:“毕竟也和咱大姐生了俩儿子,以后也是个亲戚!”
“啥亲戚?不就是你家没儿才让他入赘的!”熊二力一向对妻子家这个入赘的姐夫感到别扭,更对姐夫的母亲不满:“他家里就是不要他了,才把他送给你家当上门女婿,自己都避之不及哩!每次过年去看他妈,就给那三十五十的压岁钱还偷偷摸摸,生怕被别的儿子看见!既然送出去就不是一家的了,何必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说到底当上门女婿就不是正路子!他之前不是还提过要改回他爹的姓,还要其中一个儿子姓他家的姓?没成!为什么?他家里都不认他!”
于红琴不说话了,这礼最终没带成。到了英英姥姥家,现在是老大于红霞家,老大夫妻都没说什么,以后就不用再去看大姨夫的母家了。
于红霞家是自建房,院子左侧用砖头垒了间只有三面墙的屋子,平日就用来聚会做饭。现下,屋子正架着铁锅炖肉,旁边还专门点了个取暖的火堆,大大小小都围在附近闲聊。姥姥耳朵不太灵敏,和人搭不上话,只管埋头干活。五个姐妹,前四个都拖家带口地来了,只有最小的五妮,独自一人借住在大姐家里。
“英英,今天星期几?”四姨夫顾辉歪头吐出瓜子皮,和外甥女玩笑。
“不知道,”英英正把甘蔗举在火上烤:“你自己看看手机,我腾不开手。”
“你大学生都不知道星期几吗?还让看手机!”挺着超大号啤酒肚,满脸横肉的男人突然吼起来,英英猛地往后一靠,惊疑不定。顾辉笑了笑,招呼几个姐夫去打牌了。
屋里只剩姐妹们和各自带的孩子,正适合说些知心话。
“小辉不是又承包了几个大活吗,干得咋样了?”于红霞蹲在铁炉旁添柴,询问四妹近况。
“正干着呢,应该有两个快结束了,我也不知道,他没跟我说。”
顾敏和周夏收一样几岁时就被送了人,从于四妮变成了顾敏,但接收顾敏的那户人家跟这里只隔了两个村子,所以两家一直没能完全断了联系。她们父亲的最后几年一直在病榻上度过,总算放弃了生儿子的想法,上门求着将两个女儿认了回来。
英英记忆里的四姨像洁白的羊羔一样温顺,周夏收一直坚持到父亲去世的那天才松口叫爸,顾敏则从不曾表现过一丝怨怼,连讲起在新家遭受打骂时也只会无声垂泪,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拆迁的钱给了吗?”
“给了一部分,都在小辉卡上呢。”
“他没再跟你闹吧?”于红霞看向妹妹:“你可得注意点,别让他把钱转移了。”
顾敏有些受不住大姐的追问,两只手抓住羽绒服揉捏:“我哪管得住他,一说他就吼得厉害,说什么女人当家,房倒屋塌......村里有好几户拿到钱的都离婚再找了,我反正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们村拿到钱的都离婚再找了?”周夏收咬着甘蔗:“拆迁把家都拆散了,你们村的男人不行,没人品!”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熊二力来拿烤甘蔗,正好听见这一段:“还有六十岁的老头子拆迁有钱了也要跟老伴儿离婚呢,现在就是拆一户离一户!没听人家说吗,人生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换老婆,老传统了!我们得响应国家号召,回归传统文化!”
英英毫不客气地冲父亲翻白眼:“就没有点好传统吗?”
“有啊,”熊二力对这个有经验:“娶媳妇生孩子孝顺父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传统。”
“国家早就破四旧,打倒孔家店了,你不知道吗?”
“国家还提倡万众创业呢,也没见你出去创业啊?”熊二力步步紧逼,斗得女儿不说话了,才志得意满地阔步离开。
清脆的燃烧声在屋里炸开,于红霞调整柴火,点点火星飘起又消逝,她把刚刚的话说完:“不管咋样,钱还是得攥在自己手里。”
“是哩。”于红琴是姐妹中唯一考上高中的:“前两天还听我那边的嫂子讲,有一家老公爹死了,他儿子带着小三来参加葬礼,他媳妇从头到尾都不管他,只要钱,最后那男的喝晕了,还是小三把人扶走的!”
“那挺好的,大婆要钱,二婆要人!”周夏收又乐呵又感叹:“唉,嫂子说别人怪明白,一到自己就不行了。之前大哥找的那个女的来家里,我听说嫂子还和她打了一架,俩人互相抓头发!最后嫂子还拿钱让那女的离开大哥,不知道收了没有。”
周夏收自从开了饭店,什么家长里短都知道点儿,连于红琴都没听说过这茬儿。
“就算掌着钱,那男的还不是照样在外面潇洒?”英英把手伸到火焰上方:“最好能昭告天下,让他净身出户!”
一圈人都忍不住笑起来,顾敏不忘安抚瞪眼的外甥女:“英英还小。”
周夏收乐得前仰后合,扯开嗓门给英英撑腰:“英英说得没错!小怎么了,小也有道理!”
“行了,小孩儿不懂事。”于红霞对这种豪言笑过就了:“以后就知道了。”
不用以后英英也知道,那么多鲜活的事例日日在她身边上演。单说与她相处最久的母亲,从吃不饱的家嫁到在温饱线挣扎的家,从吃花生和花生壳到能吃馒头咸汤,幸好经济好了十几年,才终于能在中年放心吃肉。
要是早知道顺从一辈子也只是这样的结局,她是否还会甘愿被剥去利爪,成为他人的“媳妇”?是否会多一点勇气抓住自己能有的一切,去“不孝”,去抗争,去“不好好过日子”?
“现在外面钱难挣,钱都不能乱花,攒着给小孩娶媳妇,以后再生仨孩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于红霞坐在锅边,语重心长地叮嘱妹妹们。
女人们低头朝圣,她们的儿子事不关己,一心打游戏。英英一种被巨大的荒诞笼罩,这样的人生经验,是否称得上白活这么多年?若不是,她不就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钱难挣不是更应该少生孩子,准备战斗吗?”
“但男的还是挣钱容易些。”
自然不是往灭绝女性的方向演化的,但社会不一定。
“也不容易吧,当初说‘女的只能当男人用,男的能当牛马用’,所以都愿意招男人,可现在生产过剩了,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男的也不好找活儿。”
“唉,要不咋说现在社会乱呢!”
确实,不管怎样倒霉的都是她们。找工作容易的时候要和男人比加班,不容易的时候不仅要和男人一起吃贫穷的苦,还要遭受找不到工作的男人们随时暴力发疯的威胁。
英英把头伸向屋外的方向,呼吸那里略显冰冷的空气。
传统男性的概念是无法独立存在的,哪怕是在监狱里,一个男人强迫了另一个男人,往往被强迫者更容易被认为是同性恋,失去当男人的资格,而实施强迫的人恶却会被公认为是更具男子气概的大男人。两性分的不是男女,是上下,是倾泻者和垃圾桶。
她们无罪,但她们同罪。
英英突然迫切地想听姥姥祷告。
“对了,英英找到工作了吗?”五妮开口换了个话题。
“没有。”
“没有咋办,总不能还让你爸妈养你啊?”于五妮像大多数家里最小的孩子一样,颇得父母偏爱,但仍然十几岁就到处打工挣钱了,外甥女的情况显然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别人家的闺女都能给爸妈买酒买衣服了,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你了。”于红霞从小就在家里担当重任,也不能理解外甥女散漫的状态。
于红琴更是把怨怼写在了脸上:“你爸上次还羡慕你贺叔有闺女给他买皮衣,咱楼上那闺女嫁出去了还天天往家里拿好烟好酒,给她妈买东西。你这么大了我们还得养你!”
“不行,你得给我们交电费!”于红琴坐直身体,直勾勾地盯着女儿:“空调、洗衣机,还有你天天开灯......这个月电费你交!”
“是啊,你妈不能白养你!”
“养这么大了,现在是你回报爸妈的时候了!”
于红霞和周夏收左右包抄,推搡着英英让她表态。
熊二力总嫌两个妹夫心眼多,和他们待不长久,隔一会儿就要往这边来一趟,正好赶上这个热闹。
“你们干嘛呢?”
“教你闺女孝顺哩!”
“那好哇!我跟她都说不通,你们好好教育教育她!”熊二力巴不得一起热闹:“都说现在的小孩是给人家生的,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忙活,做饭洗衣服送去上学,好不容易养成人该有回报了,又在外地工作不回来了!老的白忙活一场,这找谁说理去?”
熊二力摊开手唉声叹气:“不孝顺,是得好好教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