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位置》齐不晚

19、走娘家（二）

　　在娘家吃饭就不用讲究男席女席，只分大人席和小孩席，先吃完的人也没瞎跑，都自发围到火堆旁取暖。
　　五姐妹一年也难得凑齐两次，这次来得齐整，是另有一件大事要解决。姐妹中最小的于五妮闷声不吭干了件大事，在和丈夫磕磕绊绊吵了七八年后，居然真的把婚离了。

　　一大家子闹闹哄哄惊叹不已，于红霞帮妹妹调解夫妻矛盾最多，但仍然想不明白：“你俩早几年就吵架说过不下去了，天天半夜给我打电话，要大家主持公道。后来刘开有病，你不也好好照顾了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刘开病好了，能干活了，咋又闹得把婚离了？”
　　“他有病我总不能扔下他不管？咱不是那没良心的人！”五妮不亏心：“现在离婚是俺俩实在过不下去了，见面就吵，吵完就打，总不能强行把俺俩绑一块吧？”
　　“不是不让你离婚，而是离婚得两家人坐下来聊，商量！”于红琴不打算理那些琐碎的夫妻矛盾，只讲公平：“财产咋分？房贷谁还？俩孩子跟谁？上学谁管？这都得考虑，不说占便宜，也不能这样吃亏啊！你这会儿不想过了，把协议一签人走了，以后老了谁管你？你自己咋生活？”
　　“是啊，”顾敏也觉得妹妹太潇洒了，净身出户还背一屁股债：“不能刘开说咋办就咋办啊！起码两个孩子你得要一个，房贷一起还，你当时咋就把离婚协议签了呢？”
　　那协议于红琴提起来就生气：“协议上可写了，两个孩子是他的，房子也在他名下，你住都不能住！但是孩子上学、生活的钱你得出，房贷也全是你还，等于家里的债都是你的，东西都是他的！你只有给钱的义务，没有一点权力！”
　　“你咋想的！”

　　“我就想赶紧签了好出去打工，”于五妮打工几个月挣的钱全用来还房贷、给孩子生活费了，现在身无分文借住在姐姐家，也是心慌不已：“房子说好了以后给我儿结婚用，我还房贷也是为了给俺儿留套房子，我心甘情愿！”
　　“不是不让你还，那就不是这么个还法儿！”于红霞知道的更多些：“俩小孩哪个跟你亲？从小他奶奶就教育他，你妈不管你们，你妈是坏人！你年前阑尾炎住院，闺女儿子谁打电话问过你一句？”
　　“就这你对你婆婆比对你妈都好！”熊二力以前也帮了小姨子不少，趁机讨伐：“我们为你做再多事，也比不上你婆婆一句话！”
　　一屋子男女都点头称是，觉得这个最小的妹妹脑子不大好使。于五妮涨红了脸，大声抗议：“不是你们从小教我生儿育女孝顺公婆吗，现在又是我的错了？我问心无愧，不欠他们的！”
　　“那你现在怎么办？”于红琴懒得听妹妹哀嚎：“背着房贷但没房子住，养着孩子但孩子不认你，咋办？”
　　于五妮嘴唇张张合合，声若蚊蚋：“我......我还打工去！”
　　“老天爷啊......”

　　众人气得失语，“哎呦哎呦”叫个不停，正好屋外一阵喧闹，两个男女小跑过来跟众人打招呼，是英英几年没见的隔壁表舅、表舅妈。
　　“我听说五妮离婚了，净身出户还背一屁股债，急急忙忙就和她哥请假回来了，咋回事啊？”
　　表舅和表舅妈都在外打工，一双儿女中姐姐已经工作两年了，弟弟刚上大学。于红琴常拿这个上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还每月给爸妈和弟弟打钱的好姐姐教育英英。
　　“谁知道她，一声不吭就跟人签了离婚协议，现在都不好反悔！”于红霞一边接话，一边端水拿瓜子，招呼两人坐下。
　　“那可不行，你得留点钱，要个小孩傍身啊。”表舅妈坐在五妮旁边，拉着手跟她讲：“小孩给再多钱也不如养在身边亲，经常不见你他就把你忘了，到时候你老了谁管你？”
　　“刘开也真是的，不能这样坑你啊！”表舅站在火堆对面，嗑着瓜子吐槽。
　　“就是，”英英借机插一句：“去找五姨夫，撕了那协议！”
　　于红琴瞪女儿一眼，继续劝妹妹：“实在不行就别还那钱了，让银行去找刘开！”
　　“不行，要是影响俺儿娶媳妇咋办？”
　　“哎呦，那还早着呢！”表舅妈本来就是抽空回来劝妹子的，见了这个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你儿跟你很亲吗？还有你闺女，平常跟她说话都不理人，被你那个婆婆教坏了！”
　　“我和你哥这次回来就是要把你离婚的事解决掉！咱就说现在咋办？你想怎么办？”
　　“我......我不想那么多，现在就去打工，其他的以后再说！”
　　“哎呦，我的老天爷耶！”表舅妈拊掌大叫：“那你以后老了咋办？干不动了咋办？别的不说，就说现在，你住哪？我跟你姐都成家有小孩了，谁也不可能一辈子管你吃住！你以后还是得跟你小孩，他们给你养老！”
　　“把打工挣的钱拿在自己手里，”于红琴给出底线：“攒个几年，我们再给你补贴点儿，买个本地的小房子养老，以后老了姐妹们在一个城市互相也有依靠。”
　　“我现在没钱......我还得还贷款......”
　　“你！”表舅妈气得打她：“你打工还能打几年？现在外面挣钱多难你知道吗？我天天跟我闺女说，虽然她现在工资高，但是她要给家里还房贷，要出钱给我和她爸租房子，还时不时要给她弟弟上大学的生活费，再除去她自己在外面租房子、吃喝的花销，根本一分不剩！”
　　“等过几年房贷还完了，她弟弟大学毕业能挣钱了，她也能轻松些，把钱攒着以后结婚用。挣钱难啊，你在外面打工能不知道吗？”
　　姐妹几人都被这花销惊住了：“她一个人的工资能管你们一家？”
　　“她有时候工资不够花，我们也给她转点儿！”
　　“哦哦，还是得上进，上个好大学，你和俺哥有福啊......你家那房子上次说过户到谁名下了来着？”
　　“俺儿名下啊，省得以后姐弟俩争了！”
　　众人散开了点儿，表舅妈决心今天要把妹妹的事儿了结：“就像你二姐说的那样，把钱存在自己手里，外面工作不好找！”
　　“我知道。”五妮愁得没办法：“打工女的工资低，外面都要男的。男的能干活还要养家，老板都说男的不容易，愿意多给男的机会，不要女的......但不给他钱他肯定要来找我，我不想见他！”
　　“为啥？事情得解决，不差见这几次！”
　　“哎呀，你们别说了！”五妮又气又急，又怨又恨，却根本不知道该向谁发火：“我笨，不像你们上过学，有学问！当初就说要离婚，都不管我，现在又不同意，开始说我了，早干嘛去了？”
　　“天爷啊，我不知道啊，我要是知道能不过来帮你吗？”
　　“我们还以为你又闹别扭呢，天天说离，谁知道这次真离了！”
　　“对啊，你咋下决心跟刘开离婚的？”
　　“他......他天天跟手机上的女的聊天，钱都花在那里面了！”话说开了，于五妮也不想瞒什么：“自从他病好了出去干活，往家里拿的钱越来越少，俩小孩全靠我干活给钱，我发现他在外面不老实好几次了！几个月几个月地不回家，不见人影，医生说他不能喝酒，没好全，但是我每次打给他都喝得醉醺醺的，醉了就在外面开房洗脚，怎么劝都不行！”
　　“好不容易见他一面，他就知道刷手机，当我面几百几千地打赏女主播！我一说他就跟我吵架，还动手推我，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就为了这个你就要离婚？”表舅妈坐不住了：“我告诉你五妮，要是因为这个就离婚，我和你哥不知道离多少次了！”
　　于五妮也不抹泪了，呆呆地看向表哥表嫂：“啥......俺哥也这样吗？”
　　“可不是！”表舅妈冲到丈夫旁边指指点点，表舅二话不说转身出去了：“你问问他是怎么在手机上聊骚的！我有时候......我都想死！”
　　“可我还有俩小孩，我还得跟他过这辈子！”
　　“顾辉也看，不知道花多少钱了，我也没问......”
　　“李天成多大年纪了，还是二婚呢，爱干啥干啥，他不让我管，我也管不着！”
　　“哪个男的没这事儿！”于红霞打断妹妹们的抱怨：“日子能过还是得过，没啥事要不你还跟刘开复婚吧。”
　　“对啊，”一直在旁边听戏的男人们赶紧附和：“女的年纪大了是半残废，没人要只能找二婚的！”
　　“你现在给刘开打电话，”于红琴是行动派：“就说不同意这个协议，要不还是一起过日子算了。”
　　“对，”众人都同意：“先给你闺女打个电话，问问她爸在哪。”

　　五妮招架不住众人劝说，拿出手机联系女儿，铃声播完没人接，再打依然没人接。
　　“我来打！”
　　表舅妈用自己的手机打过去，响了一会儿电话被接起。
　　“宝贝外甥女，过年好！你们在哪呢？你爸呢？”
　　电话那头声音平静：“过年好，是我妈让你打的吗？没啥事我挂了。”
　　没等众人多说，电话就被挂断了，再打过去也没人接了。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表舅妈大呼要完：“小孩都怨你这个当妈的，跟你不亲！”
　　“对她妈咋会这么狠心！”
　　“还不是五妮不要她，咋会不要小孩呢！”
　　“给刘开打电话，给刘开打！”
　　“没接！”
　　“用我的手机，没接就一直打！”

　　屋里一阵兵荒马乱，几个女人拿起手机凑在一起，一双双眼睛紧盯着屏幕。于五妮阻止不了，心烦意乱地去外面呆着了。
　　“还让他俩一起过啊？”英英有那么一瞬甚至怀疑五姨不是她们的亲姐妹。
　　“要不然别让五妮回去了，他们在一起老吵架。”姥姥走近了些，小声跟女儿们商量。
　　周夏收和顾敏不好插嘴，于红霞于红琴姐妹显然觉得母亲天真可笑：“妈，你疼五妮也不是这个疼法儿，不回去她以后咋办，我们谁能管她？”
　　“让她攒钱自己买房子她不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谁有啥法儿？”
　　姥姥嗫嚅着退了回去。
　　“妈，五妮对她婆婆比对你都亲，你还护着她！”熊二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算起来，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的正经女婿了。
　　“五姨夫都那样了，就该离！”英英把姥姥扶回来，她在爷爷家时最讨厌有人念叨规矩、长辈，现在却恨不得姥姥硬气一点，拿出丈母娘的款儿好好教训教训女婿。
　　“那样咋了？”熊二力倒愿意跟自己女儿多说两句：“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她们愿意干，就有人愿意消费，下等人不就干这些吗，社会就是这样的！”
　　“这一屋子难道有谁是上等人吗？”英英没想到一向愿意帮助别人的父亲居然信这个：“干这些的不和我们一样是穷人？有钱人谁干这个！这不就是穷人欺负更穷的人吗？”
　　“读书读傻了！”熊二力总算逮着个呆子：“社会就是靠互相欺负才能产生价值！你不高兴了去抽烟、喝酒、买衣服、打游戏，欺负别人，反正总得发泄出去，发泄就能赚你的钱，就能掌控你！没钱就只能让别人在你身上发泄，不想被人欺负就拼命往上爬，有钱了再去挥霍，社会运转有一大半是靠这些！”
　　“就得吊着你，想享受就努力！要是人人平等、人人都幸福了，社会就不运转了，没动力了，日子还有啥好过的？”
　　这理论居然能从地主家的佃户嘴里说出来，英英觉得这世界简直是一出荒诞喜剧：“反压迫、反剥削，人人平等！村里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不赞同，把地还给地主？”
　　“没地我看你吃啥！”熊二力被踩了尾巴，反手扔过来一把瓜子皮：“养大了个白眼狼！”
　　于红霞伸手把外甥女拉过来：“别这么跟你爸说话，父母挣钱不都为了你们吗？”
　　“才不是，最多是为了让他儿子当上等人。”英英被大姨使劲掐了一把才老实。

　　“接了接了！”表舅妈一声惊呼，电话终于打通了。
　　“刘开，是我，你过年也不来接五妮，就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冷冷清清地过？”
　　“她不回来，我有啥办法！”
　　“哦，就是说她回去你俩还一起过，离婚协议就不算了，就当没那回事了是吗？”
　　“咋说呢，她要是愿意认错，好好照顾俩小孩，我也不会提这事儿！”
　　“夫妻一体，犯了错也不能说全是谁的责任，过日子还是得和和美美才好，是吧？”
　　“反正我管不了她，她愿意在外面打工不愿意回来，心都跑野了，回来也是吵架......”
　　“在外面哪有在家里舒服！她一个女的，你就多让让她，她咋会不愿意回来呢？毕竟俩孩子在家呢！”
　　“家里有个人搭把手肯定还是方便些，就看她是不是真心想回来过！”
　　“肯定想啊，五妮一直念叨俩小孩呢！那不是女方面子薄些吗，你来接接她，给她个台阶下，然后你俩就好好过！”
　　“再说吧，我这两天事儿多，没时间！”
　　“那就再等两天！初八，初八之前你得来接她，也好照顾俩小孩开学！”
　　“行行，就看她愿意回来不......”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只有英英撅着嘴气愤不已，她跑出去找人，果然在田埂处发现了于五妮的身影。

　　“五姨。”
　　“英英。”二人一起对着大片绿油油的麦田发呆，一人一句地闲聊：“你们大学生应该好找工作，你没有相中的吗？”
　　“没有，”英英呼吸着泥土和新鲜麦苗的味道，颇为沉醉：“老板都一个样儿，定好任务目标树，立个榜样，完不成就当众惩罚，杀鸡儆猴。聪明的还会配一些唬人的话，像什么鼓励员工创业，人与人之间就是相互利用，现在公司利用你，有朝一日你成功了再利用公司。反正都是忽悠你少拿多干、累死累活的！”
　　“别跟老板对着干，咱就做好自己的工作，其他的别管。”
　　“嗯。”
　　“唉，还是上学好，要不你还往上考吧？”

　　为什么不往上考呢？
　　英英坐在回程的车上，窗外一望无际的绿色迎风飘荡。她也像这乡野间的绿草，挑剔的城市不会接收流水线中的劣质品，高傲的学术也不欢迎囊中羞涩的门外汉。
　　她不是没有争取过，不是没有憧憬过所谓学院里最有成果的教授，但有时候开始就能定下一切。
　　“小地方出来的！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改你的论文了，你去打印出来，我只在纸上给你改，改完你再打印出来给我看，一直到你没有错误为止！多花点钱出出血，你才能长教训！”
　　“听说你家乡发水了，是把你家淹了才写这么慢的吗？也别写了，直接申请延毕吧！”
　　她好像要溺毙在这绿色的浪潮中。

　　刺耳的铃声尖叫不休，于红琴从方向盘上拿下一只手，点进手机会议听经理讲话。
　　“你们过年放假还开会？”
　　“上班的谁能闲着？经理讲完我们还要写总结，线下开会的时候要发言讲感想。公司软件上的课也要学，还有课后题！”
　　英英没想到药店的工作也能这么文邹邹：“比以前忙多了，工资不升反降？老板真抠！”
　　“老板也要赚钱啊！”这是于红琴待过最好的公司：“开会的时候还教我们跳舞喊口号，可热闹了！还请了专家给我们讲课，专家说了，不要问公司能给你什么，要问你能给公司什么，你有价值公司才能善待你！”
　　“公司最佳员工上台讲话时也说，为什么你卖不出去东西？就是因为你没用心，顾客不信任你！要是你每天早晚问候，多交流，经常拿礼物上门拜访，顾客和你熟了东西就好卖了！真不愧人家能拿高工资，就是努力！”
　　“这么搞不如直接跟公司签卖身契算了！”
　　“你以为呢？”于红琴不像说笑：“给公司打工就是公司的人了，想拿高工资，这都是应该的！”
　　英英哑然，突然理解了姥姥对信教的执念，溺水的人从不挑剔绳子，能信点儿什么，未尝不算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