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子飞鱼

5、静妃

　　静太妃相邀，凝楚不敢不从。第二日，便准备了些许礼物，往重华宫探访。这静妃虽是废后，但她却是如今太皇太后的嫡亲侄女，也是当今太后的亲姑姑，即便不是前朝皇妃，在这宫中，她的地位也是极其尊贵。只不过，静太妃自康熙登基，便搬入重华宫居住，深居简出，懒怠与宫中人应酬往来，连一月前凝楚和东珠、沁灵刚进宫时要来给她请安，她也未与相见。今日去探访，便也是凝楚第一次见她。
　　重华宫地处紫禁城西北部，是宫中较为偏远的一处，因要去探访的是前朝废后，凝楚不敢多讲排场，只带了墨菊、子奴二人随行。不知为何，大白天的，重华宫竟然宫门紧闭，门口也无应卯之人。因墨菊子奴都捧着礼物，凝楚便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依云娜。见是凝楚亲自敲门，依云娜怔了一下便笑道“难为皇后娘娘亲自叫门，奴婢惭愧。”说罢，便往门里让。
　　凝楚情知这位依云娜定是静太妃的心腹之人，便恭谨回道：“嬷嬷言重了。晚辈早该来探望太妃娘娘，拖到此时已是失礼，还望太妃娘娘不要计较才是。”
　　听闻此话，依云娜只是笑笑，并未答言。

　　从宫门口到殿门口，短短的几十步路，凝楚却走的极为沉重。
　　五六年前，也就是这样的一个秋季，玛嬷与自己，也就是这么缓慢的走向重华殿。如今的这个院子，竟然还如当年一样萧条冷清，不过却是比那时少了一份杂乱，多了严整。或许，也是心情使然吧。现如今，宫殿还是那个宫殿，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韶华易逝，斯人已独自远去……
　　“唉……”不由自主的，凝楚缓缓叹了口气，这殿里，终是没了自己亲人，终是消失了那看向自己的悲切关怀的双眸。

　　“怎么，想起什么来了？小孩子，少年老成的叹什么气？”不知不觉间凝楚已进了重华殿，听闻人声抬头望去，却是见一身蓝布服饰的女子坐在殿内的八仙桌旁，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
　　见依云娜行礼，凝楚就知道了上座之人的身份，便准备行大礼。还没跪下，静妃便将她扶住了。
　　“我这里可不兴下跪，动不动跪来跪去的，你都不烦的啊？”静妃拉起凝楚，皱眉说道。
　　凝楚一愣，看这位太妃有些生气，不知如何接话，但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臣妾刚进宫时，便没有给母妃请安，心内已然惶恐不安，如今自然得把这大礼补上才是……”
　　“鬼咧！你跪了我，我也没得什么好处，你也没什么好处，有什么可补的。你随意找地方坐便是了。”说完，静妃便转身坐了回去。
　　凝楚心下好笑，这位母妃，竟是个不安分、不爱守规矩的主儿。不过，这样的人，她却是很是喜欢不是么？既然长辈都让她随意了，那自己再端着架子未免有点做作，既如此，凝楚也不多推辞，便在静妃下首找椅子坐了下来。
　　“我等你好久了知道不？你怎么才来呢？”看凝楚不扭捏造作，静妃心里高兴，便不再生气，开了口。
　　“因是想为母妃准备些礼物，一时难以成行。母妃莫怪。”凝楚欠身答道。随行在侧的墨菊子奴适时将锦盒捧上，待静妃查看。
　　静妃皱眉，挥手让她二人退下，道“我顶顶讨厌宫里的东西，一会儿你们带回去，我一点儿都不想要。你要是真孝敬我，便别再带这些让我心烦。依云娜，你带这俩丫头下去歇着吧，端着这玩意儿挺累的。我们俩说说话就好。”
　　凝楚不敢说不，便也认了。这位太妃，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知道叫你过来，是为什么吗？”待依云娜走后，静妃也没多寒暄，直奔主题。
　　“臣妾愚钝，还望母妃示下。”其实自己大抵能猜出些什么，想是静妃与姑姑，曾是多有渊源，今日自己来，太妃应该是想对自己说些关于姑姑的事情，只是这话头，还需要静妃亲自来打开。
　　静妃叹了口气，站起身携了凝楚，向内室走去。
　　“你姑姑临终前，曾托我了一件事情。当时见她只有往回捯气儿的份儿了，我便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可是，却是没能做到。”进了屋，静妃在自己床前的一个木柜子前站定，转头望向凝楚。
　　“你姑姑说，自己的命便是丢在了这个紫禁城中，她想要自己娘家的女儿，别再进宫了。这事儿，你可知道？”见凝楚点头，神色有些迷离哀戚，静妃手扶向凝楚的肩头，原想稍加安慰，却蓦然发现，原来眼前的这个皇后，虽脸上挂着作为皇后应有的稳重谦和，但身子，却还是如小女孩般细小孱弱。
　　微呼出口气，静妃打开木柜子，从里面捧出一个檀木盒子，拉了凝楚，坐到了床沿上。
　　“你姑姑托我，若是以后你赫舍里家再想送女孩子进宫，便在太后……哦，就是太皇太后面前帮她回绝了。她说，赫舍里家族福薄命浅，一朝中，不宜出两位皇妃。那时，她还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福临，过两年也就跟她去了呢。”
　　说着，静妃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放着一帧女子的自画像，一根朴素珠钗和一把梳子。
　　静妃的手轻轻滑过那副小像，低垂下双眸道：“你姑姑交给我的可是个不好的差事。我以前可从来没想过要无缘无故的把你娘家府上给得罪了。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日太皇太后要让你进宫，我便前去进谏。只是，人微言轻啊……陀瑾……你，莫怪我……”最后一句，静妃显然是跟那画像所说。
　　凝楚心中郁结，又不好哭出来，只能狠咬嘴唇。她记得清楚，就是自己现在坐的这张床，便是姑姑当年的睡塌。往事在脑海中一幕幕重现。
　　那日的姑姑已然病的起不来床了。当自己随玛嬷走进来，姑姑焦急的想要下床，却是差一点摔倒。整个屋子里只有股股浓重的中药味。坐回床上之后，姑姑便是一直在哭，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遍一遍的叫着“额娘……额娘……”。玛嬷将姑姑抱在怀里，只说了两句话，便是什么也都说不出了，母女二人似乎就只能互相垂泪了。当时自己站在一旁，却只是惊骇的说不出话来。因为自己以前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天下女子以为的世间最尊贵、最华美的地方，竟然是用宫中妃嫔的眼泪和血肉砌成的。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缓过神来，凝楚才发现静妃已拿着帕子给自己抹泪。看向静妃时凝楚才发现，原来经历过了后宫生活的女人，不管地位如何，眼中流露出来的伤心和悲悯却是如出一辙。
　　“别哭了，傻丫头……”静妃叹口气，接着说道：“知道太皇太后准备封你为后时，我心里情知这些都是朝中国事，不是我们后宫女子一两句话能够改变的。但我还是去找了太皇太后，说了逝者的意思，可是太皇太后却说现在是康熙朝，与顺治朝不同。不管怎样，你入宫，却已是定局了。”
　　凝楚流着泪默默点头。在家国天下面前，一个女孩子的儿女情长根本什么都算不得。这个道理，她懂，面前的静妃更懂，想必逝于这凄冷后宫中的自己的姑姑，肯定也是懂的。而既然懂得，静妃和姑姑却还要回护，明知不可能却还要一试，这份情谊，自己是永远感激不尽的。
　　“这盒子里的东西，都是你姑姑的。其实她也没多少东西可留下来。收拾这重华宫的时候，我原是想给自己留一个纪念，如今她本家女儿来了，我想还应是还给你才好。你在这宫中也没个亲人，看着这遗物，就当时你姑姑还在你身边，留个念想吧……”静妃合上盒子，郑重放到凝楚手里。
　　“谢谢母妃……我……”凝楚无语，哽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一个月以来心中的积郁好似有了个出口，原以为进了宫，就只能是自己一个人了，即便是死，也只能凄凄惨惨落寞而逝，如今却发现，对自己而言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的皇宫，竟然还有两个女人，为了自己，做过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努力。尤其是眼前的这个女子，来自自己所向往留恋的塞上草原，也有着那里人们的侠肝义胆。
　　“好了，好了……别哭了，一会儿你从我这里哭花了脸出去，别人还会以为我对你怎么样了呢。你是没要紧，可我的罪名啊就又多了一条了。你瞅瞅，从我进宫到现在，天天都有人告我的状。先是福临，好不容易他死了，如今你还给我添堵不成？”静妃看着凝楚，微微皱眉，假意怒声道。
　　“呵……”原是哭着，听了这话，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凝楚却笑了出来。这位母妃，果然不是一般人，连安慰人的方式都是特别的。

　　“好了，你姑姑也不想你这么不高兴不是。既然进了宫，便没了退路，只能好好打算以后了。”静妃的神情恢复严肃庄重。既然没有做到陀瑾交付的事情，那便尽己所能，帮这个才十三岁的孩子在皇宫里能够过的好一些吧！
　　“你跟玄烨，现在如何啊？”话题一转，静妃问道。
　　凝楚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臣妾与皇上一切都好，谢母妃挂心。”不知道静妃突然提到这个是什么意思，凝楚的回答，还是官方一点好。
　　静妃瞥了凝楚一眼说道：“嗯，是挺好的。不过我听说有个人进宫一月，之间只见过自己丈夫三面。连去请安，都不在一个时间。”
　　见静妃早已知晓，凝楚也不好相瞒，便如实说道：“是臣妾自己的主意。本身这个后位，应是雅若妹妹或是辅臣之女的，臣妾父亲只是一名宫中侍卫，加之随臣妾一起进宫的还有东珠和沁灵，都是与皇上一起到大的青梅竹马。臣妾想，皇上应该也不想见到臣妾才是。”
　　“你倒是实诚。”静妃满意凝楚的回答，想来她对于自己的身世，还是有所顾忌，不好一味的争宠讨巧，只求做到守分平顺就好。
　　“那……如果你也是辅臣之女，与东珠和若儿地位相当，会不会想着吸引玄烨的注意，愿和他举案齐眉？”静妃问道。毕竟自己的这个名义上的儿子，的确是个十分能让世间女子倾心的人物，这点，这小子和他老子福临一个德行。想到这儿，静妃好笑的撇撇嘴。
　　凝楚没注意静妃的表情，低头思考这个问题。愿不愿呢？应该是愿意的吧。身为人妇，自然是希望自己丈夫的关心照顾体贴，自然是羡慕寻常人家夫妻二人相守相携，可是，皇宫不是民间，自己与玄烨，也不是寻常夫妻。甚至自己从来都不觉得，他们二人算是夫妻。真正的夫妻，不是仅仅只有名分才是。
　　下意识缓缓摇头，静妃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