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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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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不是民间,自己与玄烨,也不是寻常夫妻。甚至她从来都不觉得,他们二人算是夫妻。真正的夫妻,不是仅仅只有名分而已。
下意识缓缓摇头,凝楚道:“皇上是天下人的,臣妾不敢有非分之想。臣妾只愿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不为皇上增添烦难就好。其他的,臣妾不敢想,也不愿想。臣妾始终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进宫。臣妾……是皇后,就仅仅是皇后而已。”
是的,进宫,只是皇家需要她们赫舍里家而已。虽然不甘心,虽然不情愿,终究,自己与自己的夫君,只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席话说的静妃微微动容。
曾经,她也有过凝楚现在的落寞和不安。
多年前,父汗接下那道多尔衮拟定的圣旨的时候,或许世人皆知福临反抗不愿,很少有人知道,科尔沁最美丽的小公主也曾为了抗婚试图逃离部族。可是当年驾马还没有跑出科尔沁,便被人捉了回来。恐吓,绝食,逃跑,什么办法都用尽了。最后,父汗带着家中兄长给自己跪下,她方才认命。
到了现在,刚嫁入皇宫时姑母狠绝的话还时时回荡在耳边:“其木格,进了宫,你就当自己死了吧。你父母养你十多年,让你过了十多年自己想过的日子,往后,你的命,就当是给你父母还债吧!哀家知道你不愿,那你只能祈求下辈子,不要托生在这样的家里了!”
入了宫,随了父亲的愿,不是不恨,不是不怨,只是生在这样的家里,你又有什么资格怨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出嫁前父母家人娇宠,让你不用为了生计发愁,不用为了生存犯难,不会被人随意驱使,那么,让你为了给你提供如此好条件的家族亲人去往一个更高更好的所在,即便是不顾及你个人的感受,那也是公平的不是么?
没什么可抱怨的,各人有各命而已。只是,自己进宫之后用了很长的时间,用了很多伤害自己、伤害太后、伤害福临的方式才消磨掉的不忿和恼怒,一个刚入宫的女孩子,竟然就已经参透,竟然明了了宫中真正的利益纠葛和纷扰,想必,她进宫时,也是不甘心吧!
“难道……一点都不想和玄烨融洽相处么?”
静妃叹息,这个女孩子还那么小,怎么可以一直都只生活在责任中呢?她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就像她的姑姑,爱上了福临,便义无反顾的进宫争取自己的幸福,虽然最后失败了,可是也为了自己和自己所爱之人哭过,笑过,欢乐过,悲伤过。最后,只能说皇宫是个吃人的魔窟,如若他们生在寻常人家,肯定会有再美好不过的幸福。
静妃心道,如果,这个女孩子,爱上了玄烨,自己定会倾己所能,再不让陀瑾的故事重演。
“你姑姑是真心的喜欢福临,她曾跟我说过,在家中做女儿时,有一次入宫见到福临,便一见钟情。进宫为妃,其间一半儿也是她自己的意思。那个狐媚子还没进宫的时候,他们二人,还曾有过一段恩爱时光……”
说起往事,静妃不免唏嘘。自她进宫后,索尼的女儿陀瑾也随即进宫,她们常常在一起玩耍,两人都时值豆蔻年华,也都是豪爽随意之人,自然十分投缘。只是不同的是,她不喜欢福临,总认为他小孩子气十足,二人常常摩擦不断。不过,陀瑾却是真心喜爱福临,见到福临常不自觉的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来,她偶尔嘲笑揶揄的同时也乐的见二人恩爱。只是……
“只是没多久,福临看上的那个南蛮子董鄂便进宫了。其实对后宫而言这也是没多大的事情,新欢旧爱之别罢了。但你姑姑却是一头栽了进去。没有缓出来。”
当年一时间太过于幸福的生活,让陀瑾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直到老,可是她却忘了,自己的丈夫,也是皇帝。他有着爱上全天下女人的合法权利,他身为一个享有至高无上身份的男人,比其他寻常男人更多了随意拥有一个女人的自由。
“丫头,你不是你姑姑,你的心思比你姑姑细密严谨,我也知道,玄烨不是福临,他曾经所经历的让他不会太过于随意任性妄为,丫头,如果你愿意,你会比你姑姑要幸福。”
最起码……是表面上的幸福也好啊……在这皇宫中生活了二十年,静妃清楚地知道,一个女人,少了一个坚实臂膀的依靠和陪伴,夜半难眠,细数更漏的哀伤和无助。
“丫头,若是你想……”静妃闭眼,掩去眼中的酸涩和无奈,开口道。
“不想,母妃。臣妾觉得现在生活的就很好。”抬头望向静妃,凝楚眼中满满的都是感激。她谢谢这个蒙古女子的古道热肠,谢谢她的倾心帮扶,只是,怎能让这位好不容易生活的平静下来的人再生波澜呢?更何况,姑姑爱上先皇,郁郁而终,她真的不愿步姑姑的后尘。如果可以,就让自己和皇上一直这样下去吧。即便是以后受到了伤害,也可以保住自己的心。凝楚害怕的是,一旦开始,她也会如姑姑一样,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最终,受折磨的只能是自己。
从静太妃处出来,天色竟然已经有些暗了。临走之时,凝楚最终还是把要送给静太妃的礼物带了回来。礼物真的被长辈退回,原是有些忐忑的,只是太妃最后说的几句话让凝楚开心了好久:
“若是你不嫌弃,可以如唤你姑姑一般称我一声姑妈。若你愿意,重华宫随时都可以来玩儿。”
这样看来,自己算是在这宫中有了一个可以亲近的去处。这应该算是进宫月余,最让凝楚欣慰的事情了。经过了一下午的相处,凝楚便喜欢上了这位行事豁达的姑姑,而且如果不是她,自己也得不到亲姑姑留下的遗物。
“姑娘,咱们要去园子里么?咱们手上可还掂着东西呢!”子奴手捧精致果篮儿,看见凝楚不是往坤宁宫方向走,累的嚷嚷道。
“子奴,不得放肆!”墨菊转头呵斥。其实三人交好,任谁都清楚子奴只是说着玩玩儿的,只是在后宫甬道内,人来人往,如此无礼,确实不该。
子奴伸伸舌头,笑向凝楚道:“奴婢逾矩,娘娘莫怪。”说毕,嘟嘴斜睨了墨菊一眼。当然换来的是墨菊毫不客气的回瞪。
凝楚笑笑,道:“菊姐,你们累了先回去就好,我去御花园里走走便回。这个时辰了,宫里应该也没什么事情可办的,不用急着回去。”其实这个时辰,应是内监到各宫宣人侍寝的时候,只是凝楚很自觉主动的把这件事情忽略掉了。
“奴婢随着娘娘一起去,若是有事,还可以……”
“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们先把东西送回去吧,端着怪沉的。这个点儿想必园子里也没了人了,用不着带人立规矩。你们快回吧,我一会儿就回。”凝楚笑着打断墨菊的话,顺手往回推着二人。
眼见凝楚态度坚决,墨菊不好坚持,便道:“那奴婢把东西送回去,便再来找娘娘。可就在园子里待会儿便回啊!”
“是!管家婆!”凝楚笑着回应,看着二人行礼离去,便转身往御花园走去。
其实这御花园在凝楚眼里本没有什么意思。左不过一些花花草草亭子假山,修筑的再怎么美丽精致,也少了一份天宽地阔的大气。进宫这么长时间,只是陪着太后来过一次而已。只是刚刚听静太妃说,姑姑曾经最喜爱的便是登上御花园最高的那座假山,望向西南面家的方向讲与她听自己家中的故事。凝楚一时之间好奇,这里的一座山,究竟可以看多远?家,到底离这皇宫有多远的距离?
缓步走在通往御景亭的小道上,凝楚瞧着三三两两偶尔走过的宫人,想着自己的姑姑,曾经许久以前,她应该也是这样悠悠的走在这条小路上吧……
“哎呀,快啊,快啊,你看,都跑了!”
还没走到假山旁,凝楚便听见几声脆如银铃般的娇斥。定睛一看,便望见雅若领着一群宫女,追赶着一只挂着铃铛向前奔的小白猫。
说也有意思,小猫刚刚向前跑的挺欢的,到了凝楚跟前儿却不往前跑了,只是绕着她一圈圈儿打转儿,还不时抬头甩着尾巴喵喵叫。
凝楚将它抱起,伸手捋顺小猫的毛,再抬头时,脸上挂起了皇后应有的谦和温润的笑容。
“雅若妹妹无需多礼。”见雅若要躬身行礼,凝楚忙快走几步将她扶住。
“这只猫儿可是你的?雪团儿一样,真的满可爱的。叫什么名字?”凝楚将猫咪交还,笑着问道。
“回娘娘,是臣妾的。猫咪冲撞了娘娘,请您恕罪。”雅若抬头望向凝楚回道。雅若是自幼一直养在后宫的,她来自静妃的家乡科尔沁,同样有着博尔济吉特氏的血统。因此在这后宫中,她一直都觉得这个后位应该由自己来坐,如今却便宜了外人,她心中自然是愤懑不甘。所以,见着凝楚,雅若依礼回答的同时,却也没多少话愿对这位皇后说。
看到雅若直视自己不愿多言,凝楚笑笑不以为意,也不愿过多纠缠,只说到:“既然猫儿已经追回来了,天寒露重,妹妹早些回宫吧。要不若是现在皇上到了妹妹那里去,岂不是要扑个空。”
“是,臣妾先退下了。”听闻凝楚的话,雅若声色稍有些急促,行了礼,便匆匆领人离开。
看着雅若远去,感受到自己身边的温度由热转凉,凝楚不由想到,她与雅若,与当年的姑姑和静妃是何其相似。只是,地位变了,立场变了,却是无法如旧人一样变成相知相交的朋友了。缓缓登上御景亭,想到姑姑和雅若,凝楚转念又想到:能够有一个自己真心挂念的人,时时等待盼望,翘首以待他的归来,对于那女子本人,应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前有姑姑,后有雅若和东珠沁灵等人——为了皇上的爱和垂青,一直苦苦追寻守候呢?
可,若是让自己享有这份对当事人而言的幸福,自己可愿意?
走上御景亭的最后一级台阶,凝楚举目望去,这里已经是后宫中的最高处了,天色渐晚,昏黑的天与暗色土地相接,遥遥看去,一眼就到了地平线。可是,站在这里,再怎样远望,终究还是看不到自己的家……
凝楚苦笑着摇摇头,如果非要让自己做一个选择,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想要的都只是能够做一个旁观者,坚守着自己的心,淡看人生悲喜,却永远不想一脚踏进去置身其中。
太阳的最后一道光线从地平线上消失时,凝楚独自倚坐在亭子的柱子边,抬头看星星渐渐明亮。今儿是初二,月亮还没见踪影。过去在家时,她就常坐在家里的荷花池子旁一颗一颗的数着星星。一直以来自己都太笨,哥哥妹妹常常可以从天幕中的点点星光里看出一直熊,一头象,或是一张弓的形状,可是她,却永远只能看见一颗一颗单个儿的星星。
秋意渐浓,凝楚抱膝坐于亭内,却仍舍不得离去。进了宫之后便把自己埋于后宫琐事中,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静下心来默默安静的坐着了。闭上眼,仿佛还是家中那一片荷花池旁,鼻间,仿佛还萦绕着淡淡的芙蓉花香,耳边,似乎还有潺潺的流水声滑过。嗯,好像还有博敦哥哥的脚步声缓缓走来,哥哥的第一句话她都能猜得到:“这丫头,冻着了可怎么办?”
等了许久,脚步声仿佛停了,可是哥哥那句话却迟迟没有说出口。凝楚睁开眼睛,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叹口气,伸展僵硬的手臂,凝楚站起身来,却在低头不经意间,一滴泪珠从眼中掉落。想要回家,终是,只能在梦中了……
擦去眼中的泪,正待转身离去,蓦地身后一个低沉男声响起:“怎么?是谁欺负了朕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