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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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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七年秋,刑部谳狱。
巴掌大的天窗投来稀薄的光线,东方隽笔直地站在谳狱内唯一的光芒中,缓缓抬起手,在虚空中一握,似乎要将那束光给抓住。
桂子飘香,东方隽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满足地呼出,狱卒只觉得这位名门望族子弟根本不像是在坐牢,倒像是在享受着人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
一阵脚步声响起,站在牢房外的狱卒转过身来,就见一个身穿银色铠甲,面容沉得滴水的青年将军桀骜地站在了面前。狱卒不知来者何人,但他知道现如今能够随意进出刑部谳狱的,除了大将军练栖寒的人,再也没有任何人敢这般肆无忌惮。
“大将军,人在这里。”新任的刑部尚书恭敬地对练栖寒说着,一边向着狱卒使眼色,让人赶紧开门。
狱卒这才恍然,眼前这位阴鸷的青年竟然是大将军练栖寒本人,不,再过几日,或许该称他为陛下了。
狱卒哪敢怠慢,赶紧掏出钥匙把门打了开。牢内的人早已听见了动静,但他仍旧负手背对着众人,如崖边孤松,断不肯折腰。新任的刑部尚书是个人精,见练栖寒不动声色,他也没有随意对着牢中的人大呼小喝,毕竟论身份,东方家仍旧是夔都里首屈一指的大族。
“你们都退下。”练栖寒对着身后的人挥了挥手,众人应声而退,片刻后,偌大的刑部谳狱只留下了练栖寒和东方隽两人。
练栖寒兵逼崇阳殿,幼帝禅位后,他并未对将任何一位靖朝的臣子关入大牢,除了御史大夫东方隽。
练栖寒对所有靖朝朝臣说,只要东方隽奉他为新君,他必善待靖朝每一位官员。因此,练栖寒只是将靖朝夔都六品以上的官员们都软禁在了家中,唯独将东方隽关入了刑部的大牢里,所有靖朝官员的生死,似乎都掌握在了东方隽手里。
可三个月过去了,东方隽仍未向练栖寒低下东方氏高贵的头颅。
练栖寒望着背对着自己的人,几日未见,东方隽仿佛又清瘦了不少。不知过了多久,见东方隽仍是一动不动地背对着自己,练栖寒有些恼怒,他走近东方隽,看着那人微微仰起的头颅,伸出去想要抓住光的手,又不忍心对东方隽太过苛责。
“御史大人这些日子想清楚了吗?”对方不愿与他说话,那这话就由练栖寒先开口。
东方隽像是等着练栖寒先开口,他缓缓地垂下伸出的右手,侧头看着站在身边一步之遥的掌权者,轻蔑地笑了起来。东方隽只是笑并未说话,片刻后,东方隽又是摇头叹息一声,盘腿坐回了牢狱中里的木板床上。
“东方隽,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不可能像大哥那样一再地容忍你。”练栖寒见对方对自己不屑一顾,更是愤懑。自小时起,东方隽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练栖燃,从未在他身上徘徊过,如今夔都里只剩下他与东方隽了,东方隽更是不想理他。练栖寒不甘心,明明自己一直都在小心翼翼近乎卑微地去讨东方隽欢心,为何东方隽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谁都说他练栖寒和大哥练栖燃如同一个模子般刻出来的,可与他们兄弟最为亲近的东方隽从未说过,东方隽甚至仅凭如墨点般的背影就能一眼认出兄弟二人,练栖寒也明白,东方隽的眼里心里都无自己。
东方隽抬起头,看着面前俊朗却阴鸷的年轻将军,从来没发现过练栖寒长得竟如此像练栖燃,然而这俩兄弟的性情根本不像。不,东方隽兀自颓然地摇了摇头,自凤舞二年方沐歌逝后,练栖燃的性情就与练栖寒差不多了。
那时,东方隽风尘仆仆地冲入练栖燃的营帐中想为好友方沐歌求下一命,可练栖燃却赤红着眼,提起朱笔在方沐歌的名字上狠狠画下一个圈,而后又冷漠地推开了东方隽,东方隽如坠冰窖,刚从身边走过的人好似从未见过一般,东方隽追上前去,又被练栖燃用剑指着,东方隽还记得练栖燃当时质问自己的话:“阿隽,我受够了匍匐在别人脚下摇尾乞怜的样子,我想做这天下的帝王,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凤舞二年,东方隽是靖朝的御史大夫,听见练栖燃的话,东方隽下意识地摇头,脱口而出:“你这是谋逆,按罪当诛!”
练栖燃瞪大了双眼,持剑的手猛烈地颤抖起来,最后他近乎咆哮地对着东方隽喊道:“那你来杀我啊!”
思绪翻涌,一滴泪自眼角滑落,自那日起,东方隽与练栖燃彻底决裂。东方隽被练栖燃强拉硬扯地带到了刑场,眼睁睁地看着方沐歌人头落地,他却束手无策。那一日的雪几乎将夔都城给埋了,东方隽不记得那一日自己是怎么孤零零地走回府的,他只记得方沐歌临刑前那一抹解脱般的笑容,或许于方沐歌,于自己来说,活着才是最大的悲哀吧。
“臣姓东方,先祖曾向墨氏承诺,一生为墨氏家臣,永不违诺。”东方隽盯着练栖寒,决绝地说道,“我当年就已经给出过答案了,大将军不必再问。”
纵然了解东方隽的脾气,练栖寒还是不愿妥协,然而待等到了东方隽的答案后,练栖寒终于能够体会到当年大哥为何会如此愤怒,如此心痛又如此地……想杀了东方隽。明明都将心剖出来拿到了东方隽的面前,连天下都愿与他共享,只要他点头,靖朝的数百官员皆能保住性命,可这人就是这么冥顽不灵,宁愿为自己的愚忠而将所有人都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知道你拒绝的后果吗?”练栖寒咬牙低沉地问。
“前车之鉴,你可得想清楚。”东方隽潇洒地掸了掸衣袖,不惧练栖寒的威胁反驳道。他不会像当年面对练栖燃那般冲动,这些日子在谳狱里他想得很清楚,练栖寒威胁不了他,而他却可以威胁练栖寒。
果然,练栖寒眉头一凝,问道:“我要想清楚什么?”
“是做千古一帝,还是做个暴君。”东方隽淡淡地说道,“如果你仅仅想拥有权力,那么我答不答应都会是最坏的结果。如果,你不想在百年千年甚至万年一直被唾骂,那么你得想清楚,是杀了我一人,还是杀了夔都里的千千万万的人。”
“当我拥有权力后,我可以改写这天下任何事,何惧……”练栖寒未将剩余的话说完,因为他想到了他的大哥。
那个刚触碰到权柄就陨落的人。
“我不会像大哥那样,我答应你谁都不杀,你就不能答应我一次吗?就这一次。”练栖寒心里的恐惧无限放大开来,他亲眼目睹了大哥是如何死亡的。在大哥杀了方沐歌的第二日,他走上夔都的城墙,想要向夔都的百姓炫耀自己的功绩,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城墙下,成百上千的夔都百姓咒骂声此起彼伏地传来,一口血自大哥口中喷出,落在覆盖着城砖的皑皑白雪上,悚然刺目,而后练栖燃一病不起,很快病逝。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刺耳的咒骂声,甚至连城墙下百姓的面容都浮现在了眼前,练栖寒倒吸冷气,颤抖的手不自觉地贴在了佩剑上,这就是东方隽常说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吗?
“你还是杀我吧。”东方隽将练栖寒的反应看在眼里,练栖寒终于知道害怕了。
“为什么一定要我杀你,你真的看不出来,我比大哥还要爱……”
“我不知道!”一直冷静的东方隽骤然大吼,打断了练栖寒的话,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练栖寒,对方的面容太像练栖燃了,甚至连表情都很像,东方隽清醒且理智地知道对方是练栖寒,是那个心思深沉狠辣阴鸷的人,他不能认输,一旦认输,他又该怎么让练栖寒杀了自己。
练栖寒绝望了,这个人明明知道他的心思,就是不肯看他一眼,甚至要让自己杀了他,他就那么恨自己吗?
“杀了你,你就满意了吗?”练栖寒的声音再次冷了起来,甚至带着一丝很绝。
东方隽无声点头。
许久后,练栖寒也发出一声无奈地长叹,答应了东方隽:“好,我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