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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兰因寺 ...
桑榆青翠,入耳满是聒噪的蝉鸣。
浅青色布鞋顺着紧窄的台阶向下跨越,下至大半,前方院门另一白衣僧人缓步而出。
“弟子时思见过素心师叔。”台阶上的和尚停步,侧身让路。出殿的和尚回礼,时思又问,“师叔可是又要出门?”
“不是,来办点事,”素心道,“见你步履匆匆,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有没有,斋院那边的小事,监院师叔可在里头?”时思说。
“正要走。”
“啊?那师叔慢走,时思失礼了。”
时思说着人已经冲进殿前院门。
进了大殿明间,值守的年轻弟子还在柜台后,一黄须和尚却正往次间走。
“监院师叔留步!”时思叫住他。
黄须和尚闻言转身:“尚有值守,叫我作甚?”
时思:“不是弟子,是斋院的监院师叔叫弟子来的,那边……出了桩麻烦事。”
黄须和尚疑惑:“叫我过去?”
时思掏出一张玉牒:“不是,是请师叔立刻着人送些米面过去,斋院现下几乎空无一物,许多来用早斋的弟子现下都捧着碗在等,所缺物什一应都录在牒中,还请师叔过目。”
黄须和尚一边接过查看一边道:“半月前才送过,怎么今天就没了?”
时思:“昨日晚上来了位女檀越,从药食到早斋吃了一晚上,来者不拒什么都吃,就这样了……”
黄须和尚蹙眉:“伏行师弟向来固守斋时,怎么今次由着那檀越胡闹?”
时思道:“弟子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是素心师叔要求的。”
黄须和尚:“那檀越姓陶?”
时思:“师叔怎么知道?”
黄须和尚没回,看了眼殿外:“难怪一大早过来挂账,敢情在这儿等着我。”
时思疑惑:“监院师叔在说谁?”
黄须和尚回神,摆了摆手:“你去吧,就说我知道了,这就送去。”
时思行礼告退,却没有立刻回信。
他找到值守的弟子闲聊,好奇道:“素心师叔今日来办挂账?”
那弟子正在记述,点点头。
“嗯。”
时思自言自语:“那位陶檀越不是说她来报恩的吗?如今看来怎么更像讨债啊?”
那弟子抬眼:“我来理事院这些年,就从未见过素心师叔动用供奉点,如今用却是为了个香客。”
时思:“你也觉得不可思议?”
那弟子:“何止啊,还有更不思议的。”
时思:“什么?”
那弟子:“他方才还取了两套新袍,一块薄毯,稀奇吧?”
时思:“身上的还没穿烂就取新的,确实稀奇。”
那弟子左右看了看,忽然停了笔示意时思上前。“我还听说了点更稀奇的,你想不想听?”
时思的耳朵霎时支棱起来。
听着八卦,时思渐渐睁眼,越发不可置信。
等那弟子收了话头,还郑重其事拍了拍时思的肩膀:“我可是谁都没说,跟你关系好才告诉你,你可别到处跟人攀扯。”
时思正色点头:“师兄放心,时思绝不是那等人。”
另一边,离开理事院的素心又去了趟奉经殿。
殿中值守的弟子见到他并不吃惊,熟络地和他打了招呼,便继续手上的事情。这位素心师叔从不麻烦别人,以往都是这样。
但这次,似乎有点不一样。
面对去而折返,直奔自己而来的素心,那弟子有片刻懵然。“师叔可是找我有事?”什么经在什么地方,师叔可比他更熟,找他必然不是为了找经。
不过好像失算了。
素心道:“殿中可有关于孕期养护的书?花报也可。”
弟子更懵了:“孕,孕期?师……师叔,咱们是正经佛寺,可和兴隆寺那帮和尚不一样,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素心点点头,并不意外的样子:“好,你忙你的。”
弟子摸不着头脑:“师叔,你这就走了?”
素心:“嗯,我出去一趟。”
弟子一路目送素心离开,末了挠了挠头,疑惑道:“师叔今天怎么这么奇怪?难道……是为了考验我?”
天色将晚。
陶希音拉开期会院的院门,还是没有看见任何光头的影子。“说好的送符箓,大师该不会跑路了吧?”
“山不就我我就山,去找他!”
说去就去,只是这次没了乌雪的引路,半晌陶希音都没找到那日的小院,反倒把自己跑饿了。
饿困交加,陶希音一肚子火气,越发认定那和尚跑路了:“好,你敢骗我,我就敢吃垮你!”冷哼一声,她便往斋院而去。
两天后,斋院。
陶希音又干翻了一叠包子,捧着碗扒面。
她身侧,是和她一样吃得毫无形象的乌雪,她身后,是眼巴巴望着她桌上一叠空碗的众僧。
“师兄……这都多少个了?咱们今天还能吃上饭吗?”
“这都第三天了……我已经饿了三天了……”
“你看看我,我都饿瘦了。”
“咚!”
面碗落下,陶希音憔悴的脸从碗后露了出来。“饿死了……”她有气无力。
方才说话的众僧指指点点。
“你看看,她说的是不是人话?”
“有这种扒了你家米缸还嫌你家米不够吃的道理吗?”
“不行,我受不了了,定要和住持禀报此事!”
后面传来一阵嘈杂。
有人高声道:“住持来了!住持来了!”
人群让出一条道。
可忍捧着一个空碗笑眯眯走近,“我倒是不知道,现在的斋前行偈都这么大阵仗了?”
“住持!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此人已赖在斋院三天,天不亮过来吃饭天黑了还不走,监院师叔还为她加餐了好几次,如今理事院都不给添米了,简直可恶!”
“我师兄弟数百人饥一餐饱一顿,严重者已经三日未进米面!”
“更气人的是,她还口口声声喊饿,简直没把您放在眼里。”
“听说还是奉素心师叔之命……”
众僧争相上前。
你一言我一语地控诉,可见陶希音是真将他们惹急了。
可吃空斋院的陶希音丝毫没有作为罪魁祸首的自觉。
她放下筷子,顶着一张面黄肌瘦的脸摇摇晃晃起身,顺着空出来的道儿往外走,脚步虚浮,嘴里还念念叨叨:“没用了,吃这些没用了,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相比前几日,此时的陶希音身形更加消瘦,身上的罩衫轻飘飘的仿佛一阵空壳。
可忍远远瞧着她离去,微微蹙眉:“形销骨立,境界回跌,这是?”
“这是赤裸裸的欺骗——”
一处杂草丛生的竹林小道上,蹲着一青一白两个人。
陶希音赖在地上,指着身旁的小和尚大骂,“你师父就是个骗子,说好送符给我结果一去不返,现在人还消失了!你也坏得很,不让我进去,一口水都不让我喝!你们师徒俩没一个好东西!呜呜……”
戒尘也不反驳,皱着脸很是为难:“我只是奉师父的命守在此处,师父说了,万不可放你进去,还有乌雪。”
草丛中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还隐传出几声哼哼唧唧。
“他不让你就不让?你们兰因寺的和尚都好硬的心!不对,好毒的心,竟然欺骗我一个柔弱孕妇!”
“师父只是闭关了,或许是突然有什么重要的事,之前都是这样,师父是不会骗人的……你们有约好是前天送过来吗?”
“呜呜!”陶希音一顿,想起来……好像确实不曾约好前天送符过来?
但她不管,擦了擦眼角继续控诉:“我不过是肚子饿,我有什么错?不对……我错了,我就不该哄那个男人救我,这样就不会有这个兔崽子!”
她看着自己如今已经显怀的肚子,越想越气:“我也不想喝那种东西,可是吃饭已经没用了,它开始吸收我体内的灵力,三天就掉了一大截儿,呜呜呜,我百年苦修才有今天,三天就掉了我二十年……你现在不让我喝水就是让我死!”
“吃饭没用,可以试试药膳啊,总会有办法的。”
“没有用,没有用……我心里苦呜呜……”
戒尘往袖子里掏了掏:“心里苦那就吃点甜的,你告诉我的嘛。”
他掏出一颗糖。
陶希音一把推开:“你给我个准话,到底让不让我进?”
戒尘异常坚定:“不让。”
陶希音抬手亮出一把匕首,明晃晃置于自己颈前:“你要是不答应,这孩子我也不打算留了,选!”
戒尘正要说话,抬头叫了一声:“师父!”
陶希音:“叫师父也没用,快……”
话未说完,白影闪过,陶希音手中便空了。
她顶着泪眼抬头,迷迷糊糊看见一个光头。“大,大师?”
陶希音立刻擦了擦眼睛,果然是大师。
“戒尘,这里有我,你去吧。”
大师调转匕首,递到戒尘手中。
“是。”戒尘双手接过,很快藏进袖子里,走之前还不忘把地上的糖和乌雪捡了。
方才胡闹不全是演的,陶希音确实心里有气。
这气来得莫名其妙,汹涌至极,她实在没控制住。这会儿见了素心,也没冷静下来多少。
“我以为你跑路了。”她拍了拍腿起身瞪他,等着他解释。
大师并未说话。
落在陶希音身上的眼神,无形又无情,他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
陶希音莫名其妙不自在,揪着手退了半步:“好嘛,我知道我不该再次擅闯,这次是我不对,没有下次我保……”
“陶檀越,”大师启唇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我以为,你愿意来找我,便是对这个孩子有些期待,如今看来却是我料错了。”
陶希音微微蹙眉,显而易见的不解。
“这孩子异于常人,未能时刻看顾檀越是我之过,但,檀越扪心自问,对腹中孩儿可有一分慈母之心?”大师的声音依然很平静,陶希音却听出几分冷漠。
“什,什么?”陶希音下意识反感这话,“你,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檀越因何而来,檀越心里明白,我也能猜出一二。”大师道。
陶希音垂眸。
她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
为了讹点钱财,为了出口恶气,跟以前许多次一样。孩子于此事中,不过是她成事的工具,一个随时可以舍弃的工具。她确实没有慈母之心,到现在她都不曾对这孩子有半分期待。
大师没有说错。
但,这话不该他来说。
陶希音咬了咬牙:“是,我的确不是什么慈母,也没想做什么慈母,可这和大师又有什么关系?”
大师隐约叹了口气;“不论这孩子因何而来,既然来了,便是与你我有缘。我知檀越心中有气,但此事因我而起,檀越有气冲我来便是,何苦如此折腾自己?”
陶希音:“说得轻易,刀没割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疼!若你三天掉一阶,时不时头晕恶心犯困,即使摒除五谷轮回也要继续忍受腹痛腹胀之苦,每天不是吃吃喝喝就是疲乏昏睡,连正经打坐的时间也没有,你受得了吗?”
大师默了默,道:“我自无法与檀越同担孕育之苦,唯一能做的,便是多加看顾。待这孩子生下檀越若不想留,往后也可留在寺里,我愿全他一场父子缘分。”
陶希音双目圆瞪,猛退了一步:“这是我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生也是我养,你休想骗我将它弃在这儿,好让你们白得一个苦力!”
“……”
大师是有话要说的,被陶希音抢白。
“你想化解因果,那就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而不是突然消失又突然跳出来指手画脚!”她看着大师的墨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正色,“我绝不可能让我的儿子或者女儿成为一个孤儿,除非我死。”
大师看着她,良久未说话。
“咕噜~”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陶希音收回视线,摸了摸肚子。
那孩子仿佛知道母亲在安抚它,又叫了一声。
伴随着这声“咕噜”,一阵陌生的喜悦涌上陶希音的心头,似告诉母亲它很高兴。
陶希音骤然红了眼眶。
大师眨了眨眼,微微移开视线。
“我这几日都在……”顿了顿,他继续,“都在做答应过檀越的事,檀越要的符箓风铃夜灯,早些时候已经送至期会院。”
陶希音情绪很快平复:“期会院今早便到期了,你送到那儿有什么用?”
大师:“檀越若要续住,知会寮元一声便是。”
陶希音:“我才不要。”
那儿冰冰冷冷的,她才不要回去。
“那檀越可有其他心仪的院子?”大师切中要害。
陶希音认真打量了大师片刻,想到什么嘴角勾起一丝玩味,但又很快压下去。
“我要你的院子。”她道。
大师微微一愣,这回没有一口答应。
陶希音知道自己这根刺挑对了。
她挑眉:“怎么?大师舍不得?”
大师很委婉:“不是,只是……不合礼法。”
陶希音叉腰上前一步:“那大师害我至此就合礼法吗?”
大师果然不说话了,只是捻着手串。
良久,他让身。
“檀越请随我来。”
这回沉默的轮到陶希音了。
她只不过是想要刁难他而已,他竟然答应了?难道,大师不是个正经大师?哪个正经大师会认贼作父,不是,认贼作子?
陶希音愣在原地,半天没敢跟上去。
陶震惊:这都能答应?他有病还是我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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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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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兰因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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