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贰拾·人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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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第一万四百六十二天。
笔记上没有写今天的年份。伴随着纸笔摩擦的沙沙响声，归终记录着今天的实验结果。昔日的伙伴为智慧的神明留下了不能理解的难题，这本笔记上记录的此前所有的解法全都不对。
少女疲倦地趴在桌子上，扭过头，隔着铁槛与牢内捧书阅读的男子对上视线。
陆离合上书，把书放上膝盖，他坐在椅子上问道：“结果不理想吗？”
少女以欲言又止的表情冲陆离摇了摇头，托腮提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这样的问题已经问过不少次了。陆离熟稔地活动了一下身体，低下头注视着替换过的双腿，还算坦然地回答：“还不错。”
“但还不够。如果我能做的更好一点…”
“——不，别这么说。”
少女的话语流露出让陆离大为紧张的自责。他站起身，身上雪白的神装窸窸窣窣地拖在地上，他走到牢边，朝少女挥手唤起她的注意。露出的一截手臂犹如烧裂的坏瓷，满是金色的裂纹。全部都是机关的身体难以承受残余的神力而产生的腐坏。
少女抬起头来，陆离出声：“机关没有痛觉，我也没有。如果不是你我的意识早已没有寄宿之地，成了一片幽魂。只是身体的残缺，这点小小的问题不需要你自责，我很感激。”
少女的神情看不出什么，她合上笔记轻轻问道：“「神之心」的实验彻底失败了。寻常的机关无法使用它的力量，还会因为过载直接被毁坏。”
“…那真遗憾。”陆离歪头看了看手掌，“不能使用「她」的权柄，也没法利用「神之心」。我这下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了。不过也好，我没什么想做的事了。”
一切都是手段，只有幸福的目的。陆离漫不经心地环抱手臂，话锋一转，提到：“璃月最近还好吗？”
“很不错哦，初代的「七星」已经全部出现了，璃月作为商港也已初具规模。未来的话也许会成为整个大陆金钱流通的心脏吧。”
“是吗？那真不错啊。”
陆离略显遗憾地点了点头，拾起了小时候的梦想对归终说：“那如果我还能活着出去，就可以去旅行了吧。”
…
地下，第三十七万六千零三天。
实验失败的笔记已堆积成山。检查了剩下的内容后，归终把没用的重复记录全都烧掉了。
陆离托「往生堂」给自己打了个棺材，每天就睡在这里。每当归终来到这里的时候，总是见到男子死亡般苍白的睡颜。
虽然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对方越来越长的睡眠时间在今天终于还是让她忍不住接近，伸出手摇醒了他，戳着男子的额头问：“为什么要做这么不吉利的事呀！”
陆离醒来时感觉额头有痛感，很快就意识到是眼前的少女在不断戳他的额头。捂着脑袋坐起来，一恍神对上少女的眼眸，注意到那双清澈眼瞳中的焦虑后，陆离愣了一下，一改往常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姿态，认真地问：
“我吓到你了吗？”
少女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一下子又松开。
“我可不想让实验半途而废。”她说着转过身走开。
果然吓到她了。陆离默默起身，铁槛已经撤掉，他得以跟在少女身后。因为身体内属于「深渊」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随时间流逝，力量已快要消耗殆尽的现在不再需要严加防范。
他想了想，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袍开口解释：“这件衣服原本不也是为「神」的诞生准备的吗？”
少女费解地给了他一个眼神。
“但现在，我也不是「神」了。”陆离很平常地说，“所以事物的意义不取决于它们的过去和预期，不是吗？”
少女低眸不语，片刻后才静静说：“我在之前就感觉到了你的古怪，一路追查到你的故乡，想察觉残留在那里若有若无的「邪祟」气息是怎么回事。”
“好久没听到‘故乡’这个词了。”陆离怀念地笑道，“啊，所以你那时才总是来我们这里吧。”
“即便如此，我没能在你登上「天空岛」的那一天阻止你。”
“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陆离低头笑笑。
“不会觉得愤恨吗？”少女仰头问他。
“我已经看开了。”陆离表现得十分豁达，拍拍少女的肩膀，“现在已经和平了，力量就不重要了。既然不需要我的力量了，那我现在，只想要有能够走遍大陆的双腿就好。”
归终判断不了陆离有没有在说谎。但无论这番话语是真是假，她都无法否认这是他说出口的心愿。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明白了。”
精通机关之术的少女点头，走到桌边，一边翻开笔记，一边对陆离说：“如果只是需要基本的行动能力，不考虑力量和意识的承载，我可以做到。要后悔的话，现在是最后一次。”
陆离抱着手臂，歪着头站在桌边看向少女。无言之中他已做出了决定。
“好，我明白了。”
少女不再询问，点头之后从衣袖中取出一本书，但准确来说是书模样的机关造物。
“这是「尘世之书」，将你拥有的一切知识都记录上来吧。这些会是你在未来不断承受「磨损」后，依然能为你保留理智的「备份」。这样无论想要旅行多久，你都没有后顾之忧。”
陆离接过去，打量了一会犹豫地问：“具体是什么原理？”
“和那只蝴蝶是一样的。”归终垂眸，解释道：“只是把意识寄宿在物件里，再在需要的时候取出来。”
“我记得的已经不多，没什么可寄宿进去的东西了。”陆离怀疑起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所以，只有去旅行。”少女笃定地回答，问道：“你知道记录一切的「地脉」吗？”
陆离看了她一眼，意识到什么，若有所思。
“…没错。”少女知道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如果收集白色的树杈，从「地脉」中寻找遗失的记忆，所有你忘记的一切都有找回的可能，你失去的理智也都有痊愈的可能。”
“但这个可能微乎其微…”陆离说。
“是的。所以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你要在旅行里找到切断「那个意识」与你联系的方法，根治你身上的「诅咒」。”
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解脱。
…
「诅咒」有其根源，根源乃是诅咒他人者。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陆离早就知道「她」对他有所图谋。他略略低笑一声，点点头轻松道：“啊，我知道了。找到切断联系的方法对吧？有什么提醒吗？要我带伴手礼吗？”
“注意安全。”
少女闭了闭眼，只说了一句话。
如今剩下的依仗之物，只是机关造就的躯壳而已。没有能承载那禁忌力量的材料，人类便无法使用任何相关的权柄。注意安全，注意安全才是对现在的人类而言最重要的。
“明白了。”
说完玩笑似的行了个礼。陆离躺回棺材，翻身叹息道：“石棺果然还是不太舒服呢。”
“这下睡去小心醒不过来哦。”少女遥遥对他呼唤。
“也不错不是吗？至少还能在梦里相见…”喃喃自语间，男子陷入了沉眠。
…
地下，三十七万六千零二十三天。
最后一天。
因与「深渊」勾结，遭到「神罚」的「伪神」已没有任何颠覆的力量。这是他将离开地下深处的监牢，刑满释放的一天。
踏上旅程前，除了少女，他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在临山的河畔边，他最后向少女确认了一遍此行的目的：“是要找到记载记忆的「地脉」枝条，然后，还要想办法斩断我与「她」意识的联系吧？”
“如果能做到，「诅咒」就会彻底消失。”
“……”
陆离的表情有一瞬覆盖了阴影，让人看不透。
他很快说：“说起来，这样在地底接受别人改造的经历，许久之前我也有过一次。”
少女静静地听他说。
“我当时好像觉得，只要能得到力量，实现自己的愿望，就连意志也可以放弃。”陆离转过头，黑色的厚布斗篷挂在身上，他提起兜帽，将表情藏在帽檐的阴影下，“现在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真是世事无常。”
站在山崖之下，直向北眺，是若隐若现的宛如被切割的群山。高耸入云的雪峰屹立不倒，耳畔似有群风呼啸。
“说起来，我打算去北方。”陆离向北眺望着说，“现在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到时候路途遥远，信可能会来得晚一些。”
“时间会有很多。”少女只是说。
陆离回过头，对她淡薄地笑了笑，颔首示意，转过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走在树林间，陆离停下了脚步。靠着树干屈起腿坐了下来。他摘下兜帽，冷冷地望向天空。
“让「诅咒」消失的话，本来就变得一无是处的我可就连最后能向「她」借用力量的渠道都不存在了啊…”
他闭上眼，眉头紧蹙，任由思想陷入意识的世界。
一如既往漆黑的世界，摆在地上的骸骨堆。
少女蹲在地上，像是数蚂蚁似的数地上的骨片：“一片、两片、三片…”
“现在有时间吗？”
站在一边，陆离开口对少女说，“亥。”
少女的动作顿了顿，百无聊赖地大声喊：“唉呀唉呀，是你来了吗？之前不是对我很不感兴趣的样子吗？现在是受到了现实的打击，终于向我屈服了吗？”
“我理解你对「天理」的憎恨了。”陆离自顾自地说，“你在成为「深渊」的一部分前，也曾遭遇过自己的文明被「天理」毁灭的事件。”
少女啧了一声，却并未反驳，冷冰冰地问：“我可不是有同情心的家伙，你打感情牌的话可是会在我这里吃亏的。”
陆离闭上眼，走近道：“所以，我是带着实打实的好处来找你谈判。”
少女从地上起身，肉身早已湮灭成尘的她，在意识的空间里仰望面无表情的男子。
男子俯视着他，眼神里毫无往日的温和之意。
“我见到了「天理」。”
“没把所有的魔神都吃掉，你怎么可能赢。”
“没错。”陆离平静地说，“而且我把你的心脏弄丢了。”
“嗯？”少女愕然，随即蹙眉。
“所以我现在能使用的你的权柄，已经快到了不存在的程度了。而我现在使用的身体，没办法承受更多的力量。”陆离蹲下身体平视少女。
“死循环啊…”少女托着下巴沉思道，半晌想起来：“对了，你说的好处呢？“
“就在这里了。”陆离起身，微笑着说：“就在你面前不是吗？我现在愿意和你融为一体，从此以后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梦寐以求的身体也将属于你。”
“那时候的我就不是我了吧？”少女笑着，漫不经心地说。
“对，我也不确定那时候我会不会是我。”陆离点头承认，“但我现在无所谓这个。我虽然不是个成「神」的好材料，但堕落成毁坏一切的魔物，这点我做得到。我很确认，只要一点点执着开道，什么也不记得也能做到基本的战斗。”
“我明白了，你要把自己改造成「人偶」。”少女意识到了一切，吃吃地笑起来：“你真是个「扭曲」的疯子啊！好吧，我也不介意，说说看你的愿望。”
目的达成，陆离却并未露出满足的神色。
“我不想难看地苟活下去了。只要不波及璃月，「天理」治下的七国、「天理」的文明，我想要它们都给我的王国陪葬。”
“你的神明朋友会不同意的吧。到时候你能忍下心对那些家伙下杀手吗？”少女好奇道。
“管他如何。”陆离不假思索道：“打不了死在他们手上算结束。”
少女满意又戏谑地眯起眼，透过现在的人类回忆过去，“你现在的样子，终于和一开始的样子有些像了。”
“是吗？我一开始是什么样子？”陆离问。
“逞能、回避思考、假装不在乎的疯子。”
“真糟糕啊，这评价。”陆离垂眸。
“我已经猜透你绝对不会真动手的事实了。”少女笑呵呵地，“不过没关系，来吧，拿走我的意识。想死的话随时都可以。”
“我死了的话，你会再找寄主吧。”
“也说不定会从你的尸体里复活，让你的伙伴好好地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也是呢，毕竟你不会愿意放弃整个身体都注入了「魔神残渣」的完美容器。”
陆离不愿意回想漫长过去的糟糕实验，他早已知道自己和深渊、和诅咒的关系，是不可分离的紧密了。
…
人类在树下歪着头沉睡，面容平静，树影打在他的脸上，透露过几缕碎片似的阳光。
手指动了动，他从意识中脱离出来。
过往一切…真是个好漫长的梦啊…简直像是从未苏醒过一样。
一路不断捡拾起可贵之物，却又在前进的过程里舍弃。这样的人生真的还有继续下去的价值吗？
陆离从地上起身，拍拍衣服，注意到关节处沾染的尘土，笑道：“抱歉，好像要把你的心血弄得破破烂烂了啊，归终。”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贰拾·人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