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记》疏花披素

64、九

　　狄仁杰充满敬意地凝视着面前的方无药。一时间，牢房中只有油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他还是开口了。
　　“狄某此刻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张硕的案子是皇帝派遣内卫做成，狄某起初也并不知道，只是被当作破案的工具差来。皇帝的意思是要名正言顺地拿住你，再秘密送往洛阳。至于皇帝如此安排所为何来，狄某虽不能确知，也猜得到一二。”
　　方无药淡淡一笑：“自然是为了药。除此之外，方某一介草民，在皇帝眼中又有何用？”说着，他面孔一肃，“普通的药，甚至什么独门密制的灵丹，方某也断无不给之理。为平民百姓治病尚且尽心竭力，何况皇帝身系天下安定。我方家祖训，救人无类，不因贵而弃贱，亦不因贱而弃贵。但皇帝要的，只怕不是什么药，而是火莲花。”
　　“火莲花？”
　　“大人那天应该见过，之湄给我看的那个玉瓶，歧黄门的掌门信物，原本是属于兰儿的。那个瓶子里装的就是火莲花的种子。火莲花只有种子入药，神奇无比，但无论怎样精心调制的药，都不如直接服用种子本身。江湖上一度盛传，火莲花能够起死回生，这基本可以算作是真的。当初之湄能够轻易解李将军的毒，我虽知她医术青出于蓝，仍不免有些奇怪，原来她是直接用了火莲花，我早该想到的。”方无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如今皇帝要的，只能是这个。”
　　“那么……”
　　“那么我能否把它交给皇帝？大人，火莲花离开雪山就会死，即使在雪山上，种子也要保存在冰块中。这些也没有什么，如果皇帝硬要，连寒冰玉瓶一起给她亦无不可，我们代代相传的是道统，而不是信物。只是方某想问大人，皇帝拿到它以后，会怎样？”
　　狄仁杰转头，不愿看方无药的眼睛。

　　每一个人，都做过长生不死的梦。
　　武则天的梦里，身前是万里江山，身后是幽幽鬼啼。长生的路走得越远，鬼啼声越清晰响亮。
　　即使这样，仍然要走下去，如果不想变成夜啼怨鬼中的一员。
　　在长生不死的梦中，其他所有人都是速死的，不朽的只能有一个人，人上之人，幻想自己挟风带雨，挽狂澜于既倒，幻想自己只手乾坤，扶大厦之将倾，幻想一个时代因己而生，幻想一个时代随己而亡。
　　佛曰，众生平等。
　　武则天不是佛。所有奋斗在权力漩涡里的人，都不是佛。
　　火莲花入武则天之手，一日之后，天下再无歧黄门。

　　“大人，我手中从来没有火莲花。若之前拿住我，门中之人或许会献药救人，但现在手中拿着火莲花的人是玉儿，交与不交，您应当去问她。只是我仍要说一句，歧黄门覆灭无关紧要，杏林广大，能人辈出，断不致令百姓无处就医，然而火莲花因此而绝，我在九泉之下，亦会感伤。”
　　狄仁杰沉默地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说道：“皇帝并不知道火莲花在方之湄手中。”
　　方无药的眼中闪过亮光，低头微笑道：“方某一生罪孽，已到清偿之时。”
　　说着，他抬起头来，望着狄仁杰的脸。

　　像是做出某种保证，狄仁杰沉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