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记》疏花披素

63、八

　　“没想到之湄的母亲，就是传说中的夏兰儿。”狄仁杰不无伤感地说道，“想来夏兰儿和方无药之间必有许多往事，这个女子的一生可算是一个传奇了。”
　　“我不明白，方无药怎么会始终不知道梅思衡的妻子就是夏兰儿，最后还会错手杀了她。”
　　“我想，方无药或许一度很轻视梅思衡，在他看来梅思衡大概是个非常自私的人，因此对他和他的家人都没有什么兴趣。另外，我相信夏兰儿是铁了心再也不见方无药一面的。要下这样的决心殊非易事，无论是爱是恨，总要极强烈的感情才做得到。”

　　我该有多么恨你，才宁愿一死也不再见你呢？
　　我该有多么爱你，才宁愿自己死在你手里呢？
　　我该有多么恨你，才让你承担杀我的罪孽呢？
　　我该有多么爱你，才不让你知道杀的是我呢？
　　那一天暮色昏沉，屋中没有点灯，之湄呆呆地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那一枚有毒的飞镖，想着十八年里她想过无数次的问题。娘赴死的时候，是笑着的。一刀下去，爱与恨的争论戛然而止，留下一片充满敬意的沉默。
　　直到十八年后，同样的一幕重演。
　　我恨你吗？我爱你吗？我应该和娘一样，死在你手里，不告诉你，我是谁吗？
　　眼泪流过面颊，滚落柔滑的丝绸衣襟，在地上跌得粉碎。

　　狄仁杰到狱中去见方无药。这次见面他已经拖延了很久，如今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对方无药，对赵长勋，对皇帝，对他自己，都必须有一个交代。
　　命狱卒打开牢门，狄仁杰在方无药对面坐下来，斟上一碗茶。
　　几天功夫，方无药显得平静和坦然很多，微笑间竟有了几分飘逸出尘之态，仿佛一个孜孜以求的入世之人，一朝有妙手点化，方将世事纷繁了然于胸。
　　此刻狄仁杰还未开口，方无药却先说话了。
　　“狄大人，我还年轻的时候，先师曾问过我们一句话。当时兰儿和其他师弟师妹都很小，只有我一个人已经长大成人，因此也只有我一个人回答了。师父当时问我们，学医，是为了什么。”
　　狄仁杰脸上现出好奇的神色。
　　“我当时回答，学医，是为了救人。”方无药顿了一顿，观察着狄仁杰的表情，“然而师父又问我，救人，是为了什么。”
　　“……”狄仁杰一时默然。
　　“我当时也回答不出。师父笑了笑，转身走了。这个问题缠绕了我一生，我救了无数的人，可我也杀过人，我甚至为了救人而杀人……”方无药眉间掠过一丝落寞，“最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命令手下，去杀我自己的女儿。”
　　他承认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带着自我毁灭的愿望。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我在为着自己的地位清除障碍，因为按照我们的门规，任何一个品行上的污点都有可能被清除出门，若被清除出门，我便无脸再行医，若不能行医，我悬壶济世的梦想就会破灭。
　　“大人，您明白了吗？我救人，是为了我自己。我把自己看作圣人，能够解救黎民众生，给他们希望，给他们生命，让他们感激和膜拜我，让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说到底，我是为了自己。梅思衡固然狭隘，只懂医术而不懂医道，可我又比他好多少呢？
　　“大人，我一生恪守的是道德，而不是善良。道德可以杀人，而善良的人知道，佛曰众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