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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托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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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遥第一次见到魏竹竹,只有十五岁。她是父母膝下的娇儿。
魏竹竹是她父亲余定的客人。
“幽篁刀,和我家的入鹿刀法各异其趣,你也去拜会拜会魏娘子,好好学学,”余定对她说,“魏娘子是你前辈,你不许顽皮。”
余遥一直记得那天。魏竹竹在长兄余逢的引领下,向他们走来,她绿裙的颜色好浓,好像三伏树荫,而她又披着朱衣,这让她看起来像佛寺里的壁画,有一种镀了金一般的雍容。魏竹竹的眼睛很平和,那深深的光仿佛是只有夏天才有的,余遥也说不好,那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印象,但余遥记得很清。
魏竹竹对余定说:“五娘子在刀法上天赋很高。”
余遥很得意。余遥自己也知道,她的刀法很好。至少绝不逊于她的哥哥们。但那是第一次有人当众说出来,余遥很喜欢这位用刀的客人。
余遥十七岁时,庐阳出了一件事。
庐阳的宋三秦被仇家寻上门,宋三秦知道不敌,向余定求助。余宋两家一向交好,余定去时,带上了余遥,叫余遥去陪伴宋家的几位娘子。
那天余遥第一次杀人。她练入鹿刀法快要十年,已经领会了刀中的轻灵稳重。
她杀了“伯鸾”。江湖上没人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但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刺客。余定把她唤到身边,赞许点头,说:“五娘,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已经可以让你在江湖立足了。”
余遥很自得。
余定说:“你果然颇有天赋,可惜啊,是个女儿。”
余遥有点不悦,不觉得女儿有哪里不好。刀最公平,只分胜败——难道拔出刀来,还要论一论男女不成?她和长兄余逢一母所出,从小被爱宠,她也姓余。
余遥后来知道,她太天真。
过了一年,父母对她说,她该嫁人了。余定笑着说:“凤庐庄庄主唐震向我提亲,我已经答应了他。五娘想要什么当嫁妆,尽管说,不要让凤庐庄小瞧了我们。”
余遥只觉脑子“嗡”的一声。
“我不要唐震。”她说。
“胡说!”余定不为所动,“家世名望,唐庄主门当户对,再说,你不是一直喜欢高手?唐庄主就是。比唐庄主强的,不好找了;像那样的人,你一定佩服。和凤庐庄联姻,那是余家求之不得的事情。”
“阿猫阿狗都好,我不要唐震。”她咬死。
她母亲明白,劝说:“我知道你哪里不满意——五娘,唐庄主年纪轻,一两件事情出格,那是难免的,等你们成婚,有了家室,就不一样了。他身边的几个姬妾,难道还能登堂入室?”
余定也懂了,笑道:“原来如此,唐庄主是有风流的地方,男人风流,那是小节。你母亲说得对。”
“我不出嫁。”她冷冷说,“魏竹竹也没有嫁人。”
余定说:“你姓余,不姓魏。”
十八岁那年,余遥嫁给了唐震。
余遥觉得,她算是个幸运的人。在凤庐庄此后荒谬的生活中,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有一个朋友。
魏竹竹的家离凤庐庄很近,魏竹竹就住在附近村庄外一座农舍里,高高的绿竹篱后栽满了红色买笑花。朱衣绿裙幽篁刀的家,一样丰美。
余遥想,魏竹竹心知肚明,凤庐庄的余娘子过得不好。魏竹竹经常来看望她,来的时候,从不议论凤庐庄里面的事,她们只谈江湖——大道既远,人世太黯淡了,然而斗室中清茶一盏,朋友相伴,仍有一些山高海阔、风轻云淡的情怀。
她们谈过很多。
有一次魏竹竹说:“很可惜,我用刀,我没有见过且惜愁。”
“都说流水刀不问江湖。她是很孤僻的人。”
魏竹竹点头,说:“心里没有江湖的人,耐得住孤独。她的刀是隐者之刀。我听说她有时也会四处云游,她曾在庐山逗留了几个月,只为领悟一招名叫‘断流’。”
余遥笑着说:“你想和流水刀比试比试?——看两个用刀的女人,是谁更胜一筹。”
魏竹竹哈哈大笑,说:“我恐怕不是她的对手。”又对她说:“你也是用刀的女人。”
余遥微笑不说话。余家五娘子是一个用刀的女人,可那个杀了“伯鸾”的女人从十八岁的梦中走来,经过一天一天的耽误,早已渐行渐远了。她现在只想和朋友谈一谈那些顶峰之上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故事悠长,神高驰之邈邈,她心里还有这些意趣,她还活着。
余遥问:“你遇到过的用刀的人里,你最佩服谁?”
魏竹竹想了想,说:“如果一定要说一个,那么,是杜西洲。”
“杜西洲?我听说过他。”
“你当然听说过,”魏竹竹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和白云剑在一起,他是叶平安的朋友。他说我的刀法十分有趣,想请我指点一二。他说得很客气,其实试过之后我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他那种刀,我也许永远都胜不了他——人力有穷,这没有办法。”
魏竹竹和她谈过很多高手。
不论她们谈论哪一桩事,魏竹竹从不提起唐震的名字。魏竹竹也从没有劝过她。
余遥十分感激。
无论如何,她还有一个心意相通的朋友。她的梦被一个人尊重过。她的憎恶也被一个人尊重过。
魏竹竹身上有旧伤,后来病重。
朱衣绿裙死在一个夏天,竹篱后的买笑花开得最繁茂的时候。
临终时,魏竹竹请余遥过去,对她说:“我已经度过大半生,死没有什么。只是有点遗憾,我竟然不是死在某个人的刀下。但这样也好,我可以把孩子托付给你。”
魏竹竹床头站着一个十岁的女孩。
“五娘,孩子交给你了,”魏竹竹说,“我抚养她长大,她如同我亲女。但她其实不叫魏蔷蔷,她的生母姓卢。”
魏竹竹笑道:“以后还是叫卢蔷蔷吧,我想她的母亲一定会回来找她。那时你劝蔷蔷,世上迫不得已的事太多,让她不要恨。”
余遥直直坐在一侧,泪只在眼中打转。在凤庐庄多年,她早已学会了不再流泪。
“蔷蔷以后就是我的女儿。”她说。
魏竹竹叹了口气,说:“世上迫不得已的事太多,你也要保重。”
余遥说:“好。”
此后人去屋空,朱衣绿裙魏竹竹就被葬在故居的庭院里。
余遥向那故居走去。
她一直叫人修整那座房屋,但无人居住的房子,在看不到的时候,就一天天颓朽了。一面墙上长满了青苔,瓦上的草拔不干净,远远看去,闻得到一种气味,名叫荒芜。只有买笑花还开得很热闹,不懂悲苦。
余遥跪在魏竹竹面前,说:“我对不起你。”
沉默了一会,千言万语,却没有第二句话好说,于是又说:“是我对不起你们。”
她长跪沉思。一动不动。
等站起的时候,脚已麻了,她木然转身,凝视着故友的居所。
余五娘是一个无能而无用的人,也许并不配称为朱衣绿裙魏竹竹的朋友,她想着,惨淡一笑,拖着脚要走。
“喂。”
这一声太突然,余遥吃了一惊,下意识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有两个人站在竹篱旁。
两个女人。其中一名道姑,风采绰约,带着一支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剑。另一名女人站在道姑旁边,穿着一条浅浅樱草绿的长裙,腰间佩着刀。
余遥退了一步,转身。
“喂,”那道姑阻止。道袍轻扬,不动声色,竟然已经拦在余遥前面。
余遥又退了一步,从道姑身侧避开。
道姑一笑,正要伸手。另一个女人说:“住手。”
道姑便收回了手。
余遥心砰砰狂跳,瞥了绿裙女人一眼,头也不回地飞快离去。
且惜愁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她们来时,正看到那女人下跪。并不是祭扫时节,魏竹竹的故居也显然荒了很久,但逝者墓前,她们看到了一个伤心之人。
“为什么不拦住她?”李音音不满。
“有点奇怪。”且惜愁沉吟。
她们走向墓碑。
墓碑上只有两个字——“幽篁”。这应该是死去的人授意,逝者不想留下名字,也许魏竹竹认为,她的刀更有意义。
“幽篁……”李音音自语,忽然叹了一声。
李音音双膝跪在碑前,抚摸那两个字。
“朱衣绿裙生前,我从没来探访她,去世后,我也没来拜过她。”李音音笑着说,“看得出我心肠不好。”
且惜愁不语。看得出今天幽篁刀灵前,不止一名伤心人。
“咦?”李音音忽然奇道。
李音音绕到墓碑后,仔细分辨,“这个墓旁边,”她奇怪,“还有一个墓?”
魏竹竹的墓后,果然还有一道隆起,然而并不显眼,也没有碑。李音音伸手拂拭魏竹竹墓碑背面,“这是什么?”
平整的石碑上,刻着几个字。和“幽篁”两字不同,那并不是石匠凿刻,只是有人用利器划在上面的。李音音说:“怎么回事,还有人在墓碑上乱刻乱画?”她擦去青苔,念道:“‘衔悲茹恨’——‘蔷蔷泣血’。”
李音音皱眉。
且惜愁低声说:“蔷蔷。”
“什么意思,衔悲茹恨?”李音音问。
一时两人沉思。
“都是你!”李音音怒道,“刚才就该把那个女人拦下来,看她的样子,一定认识魏竹竹。”
且惜愁眨了下眼。“那个人闪你的那一下,很眼熟。”
“眼熟?是谁?”
且惜愁想了想,“那像刀法。”
“什么刀法?”
李音音等她回答,等了半天,见她一直在想,忍不住嘲讽:“呵!‘很眼熟’,这话要是杜西洲说的,我还信他几分,你懂什么,你看得出来才有鬼!”
“我不懂刀?”
“你只懂刀,”李音音冷笑,“至于用刀的人,哪门哪派,姓王姓李——只要不姓杜,你在乎过?”
“我想起来了,的确是西洲告诉我的。”
李音音说:“你们夫妻练的什功夫,还会千里传音?”
且惜愁说:“他跟我说,唐震的妻子出自庐阳余家,她是余逢的亲妹——唔,入鹿刀法,难怪眼熟。我不会看错,我记得我的流水刀是怎么断的。”
“阿愁当然不会看错,”李音音嘻嘻一笑,忙奉承说,“真不愧是阿愁,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可能是唐震的妻子。”
“那我就怪了,”李音音问,“你说说,你找的蔷蔷,到底怎么回事?”
这天,很突然。
聚星楼李掌柜听说凤庐庄的余娘子竟在找他,忙不迭赶了过去。
李掌柜当初开起聚星楼,全靠余娘子照拂,他很清楚,他的客栈,就是凤庐庄的。
余娘子当时对他说:“我相信李掌柜,一来,你是个诚恳可靠的人,二来,你大概也知道,你家有一位堂妹,在江湖上很有名望,我虽然没见过,但很仰慕她。”
李掌柜笑道:“倒没想我家的阿春这么出息。”
余娘子也笑:“哪天李娘子回家,李掌柜务必告诉我,我想拜会她。有机会,李掌柜拿出哥哥的面子,也请她一请,回乡看看。”
阿春堂妹从没回来过。他差点忘了李家还有这么一个人。
但这些年来,对余娘子,李掌柜已经熟悉了。
李掌柜知道,凤庐庄大大小小的事情——从种几亩田,到裁几身衣——全由余娘子一手操持。庄主姓唐,当家的,却是一个女人。
凤庐庄名声很盛,名声当然要钱。李掌柜是个生意人,不懂剑,唐庄主“弹歌”也好,“弹曲”也好,他不感兴趣,生意人敬佩生意人。在李掌柜心目里,没有余娘子,“凤庐庄”三个字,恐怕没那么响亮。和唐庄主比起来,他宁愿跟余娘子打交道。他乐意当余娘子的眼睛。
余娘子说:“我请李掌柜来,你大概也知道为什么。一个女人闯进庄,给庄主添了麻烦,我担心,那女人万一有朋友,还要闹起来。不知李掌柜还知道点什么,她有朋友一起么?”
李掌柜忙说:“大好日子,难怪娘子担心。别的我不知道,那女人宿聚星楼,是一个人来的。”
“真的一个人,你确定?”
李掌柜想了想,说:“一个人来的。倒是……的确有另外一个女人,上客栈避雨,没空房了,两个女人最后凑合宿了一间房,她们看着不像认识,但晚上要了酒,恐怕在聊天。”
“什么样的女人?”
李掌柜回想片刻,说:“是个用刀的女人。有点气度——不过,不像哪门哪派的高人。江湖人我见多了,那娘子却有点说不准。”
“她什么年纪,什么模样?”
李掌柜笑说:“这就是怪的地方。现在想想,也不知为什么,容貌年纪都没太注意,似乎……一眼过去,看到的,是别的东西,但又说不上是什么。记得她穿得一般,全身上下,也没首饰,只有一根簪子。她淋湿了衣服,后来换了一条裙,浅绿色的看着倒值钱。”
余娘子想想,点头。
“你问过名字?”
“她话很少,我问过她,她只说夫家姓杜。”李掌柜笑道,“姓杜的人太多了。”
余娘子又点头,沉吟一会,问:“李掌柜有没有见过一个带着剑的道姑?”
“道士有一个,”李掌柜摆手,“没见道姑。”
说到这里,想起了另一件事,顺口说:“娘子见到了一个道姑?最近我听说,我家的堂妹阿春,无缘无故,看破红尘了。没打一个招呼,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出家修了道。真是古怪,我们一家人听了都觉得想不到——人生无常。”
李掌柜说着,瞥到衣影一动。余娘子一下站了起来。
这动作有点猛,李掌柜一诧。
再看,却看不出什么。余娘子只是理了理袖子。余娘子微笑说:“你家堂妹修道了?难怪近年销声匿迹,为什么?”
“谁知道?”李掌柜说。
他注意到,余娘子站起来,再没坐下。
他揣测,大约是送客的意思?便笑着说:“娘子要我留意一个用剑的道姑?”
余娘子浅笑,说:“随口一问。”
李掌柜一听就懂了,不该打听的事,他不想打听,笑说:“那当然,那当然,娘子不必担心,庄主剑法高超,还怕歹人?”
余娘子含笑称是。
李掌柜就告辞了。
余娘子亲自送他。李掌柜走出几步,不知为何,回头一望。见余娘子仍然站在门口,那不是为了客气,余娘子没目送他,只是望着一个方向出神。李掌柜于是也望去,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墙垣,开着一些买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