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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杀心 ...

  •   唐震的寿宴宾客如云。
      且惜愁坐在屋脊上,望得到那一幕灯火。
      那片瓦下,有一支剑。很多人正瞻仰着它。那支剑已无剑鞘,沉没长江多年,想必有所毁损。然而古剑绝伦,或许锋芒还没有全部失去,还有一点柔光蕴藉,叫人想起当初的天下剑首叶平安。
      曾由于叶平安请求,她教给叶平安三招刀法,为了致谢,叶平安坚持,也要传授她几招剑法。叶平安把白云剑交到她手上。也许她是世上唯一的一个人,手持白云剑,被叶平安指点过。
      剑还在这里,那个人不会来了。
      且惜愁沉默而望,绀青的衣裙融在渐重的暮色中。
      她最后一次见到叶平安,也是这样望着,送他离开。望湖楼一聚,随即一别。白云在天,丘陵自出,叶平安唱着歌走向山川。
      后来她和杜西洲聊起,杜西洲叹了口气,说:“他是一个很洒脱的人。”
      不错,天下剑首白云剑,是一个很洒脱的人。他会在意他的剑流落江湖么?
      李音音蓦然而至。
      李音音笑着问:“咦,你就等着?你不去看看那支剑?你能忍住?”
      “剑是死物。”
      “那是白云剑。”
      “那不是白云剑了。”
      李音音轻踩屋脊的鸱吻兽,看着这个女人。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李音音忽然问,“都说你以前很喜欢天下剑首白云剑,是不是真的?”
      且惜愁一笑。
      “呵,你不说?”
      “这不重要。”
      “那我再问你,江湖上称你为‘天下刀尊流水刀’,把你和叶平安齐名,你有没有暗暗高兴过?”
      且惜愁又一笑,“我为什么要暗暗高兴,我不如叶平安?就算我高兴,高兴就高兴,何必暗暗。”
      “你什么时候,成了‘天下刀尊流水刀’?”
      且惜愁想了想,说:“好像有一天开始,大家都这么称呼。”
      “真不谦虚,别人这么说,你也就认了?”
      “别人这么说,是就是了,何必在意。”
      李音音偏头端详了她一会,一挥袖。
      “我找到余娘子了——走吧!”
      唐震的妻子并不在寿宴露面,据说余娘子为给丈夫祈福祝寿,发愿吃斋七天,要在佛堂里抄经。那是一个很贤德的女人。
      据说余娘子一向来肯讨丈夫欢心,凤庐庄求购白云剑,就是余娘子全力促成。当时白云剑一面世,余娘子便放出话:白云剑是凤庐庄一定要有的东西,送庄主一份厚礼,多少钱都可以。唐庄主的朋友交口称赞,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话说?
      凤庐庄被夜幕笼罩,淡月之下,重云黮黮。
      一面墙外,小丫头正与狸奴玩耍,不知怎的,忽然靠着角落沉沉睡过去。一霎后道袍拂过,且惜愁在李音音身后,进入门中。此庭沿一壁栽满买笑花,点着一盏孤独的石灯。空空洞洞,没有见到一个人。这里好像是另一个凤庐庄。
      佛堂四壁萧然,只有一小小佛龛,供奉一尊大势至。
      佛前蒲团,端坐着一个女人。
      她朱衣绿裙,堂皇大方,并没有在抄经,看上去也不像要抄经。
      她身姿肃然,好像坐在菩萨前,是要等一样东西。而她等了太多年。
      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客,她泰然直视,神情一点也不吃惊。
      她知道她们要来。

      余遥在蒲团上颔首致意。“二位又见了。”
      “你知道会见?”李音音当先,笑着问。
      “我不知道,只是猜的。”余遥说,“不瞒你们,那天我回来,就一直在想。我想两位拜访魏竹竹的墓,不会无缘无故。看起来,两位在意一件事,大约跟魏竹竹有关。两位既然在意,就会好奇,既然好奇,我想,就可能会找来。两位来得很快。”
      余遥看向道姑,微微点头:“道长身法真好。”
      李音音当然不吃这套,半笑不笑,说:“余娘子不必客气,直接问,就好了——我姓李,李音音。”
      余遥眼中闪光,“宫阙参差。”
      余遥又看向另一个女人。“宫阙剑的朋友,不会太普通。多谢娘子一句‘住手’,为我解围,看得出宫阙剑也敬重你。不知娘子的名字?”
      “且惜愁。”且惜愁说。
      余遥蓦然一震。
      她下意识想直起身,但又稳住了,怔了好一会,坐定微微一笑,“天下刀尊流水刀,何其有幸。”
      来客落座蒲团。
      她们都清楚,此地不会有人进来了。佛堂里长夜空杳,似乎永不天明。
      余遥说:“我一直听说,流水刀隐于桃林筑,深居简出,不问江湖。没想到,今天流水刀现身凤庐庄。”
      “我访余娘子,为了一个人。”
      “哦,为了谁?”
      “蔷蔷。”且惜愁说。
      余遥一动不动,盯着且惜愁。
      半晌,余遥淡淡问:“蔷蔷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你为了,蔷蔷——?”
      且惜愁并不说话。余遥却蓦然笑了。含着笑,她把目光移向前方,肃然叩首,说:“这一拜,是为了朱衣绿裙魏竹竹。”

      李音音当然不傻。
      “不敢当。”李音音笑着说。
      李音音嫣然笑道:“什么意思,我有点儿怕。流水刀和魏竹竹半点干系沾不上,今天余娘子特意朱衣绿裙,来这一拜,专门给我看的?”
      “实不相瞒,”余遥点头,说,“我一直在等你。”
      “你在等我?”
      “等了很久。”
      “这就怪了,”李音音问,“我们认识?”
      “我们不认识。”
      “呵,素未谋面,你等我做什么?”
      余遥坦然说:“我等宫阙剑回家乡,我想你回来,也许就会思起故人。果然,今天宫阙剑回来了,不但回来,竟然还带来了天下刀尊流水刀。我现在觉得,这就是天意——天不负我的用心。”
      “你有什么用心?”
      余遥说:“我想杀一个人。”
      李音音一听,嘻嘻一笑:“原来你找我杀人?真不巧,我已经不杀人了。”
      “我听说了,”余遥语气平静,“不过,我想杀这个人,不仅仅为我自己。我也为了魏竹竹。”
      “为了魏竹竹。”李音音淡淡说。
      余遥缓缓点下头。
      李音音冷笑。看来这余娘子知道,魏竹竹对她有恩。

      李音音从小认得魏竹竹。
      小时候有一次,她还去魏竹竹家的篱笆后面偷过买笑花。后来阿娘骂了她,不是骂她偷摘花,而是叫她离那房子远一点,因为那里的主人“上唐庄去,也是贵客”。
      李音音知道,那位娘子确实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她穿得好看,连阿桐也没有那样的衣服。
      有个夏天,李音音记得,她正在井台边偷懒玩耍,一扭头,见那位朱衣绿裙的娘子站在装着浣洗碗筷的竹篮边。娘子对她很和气,甚至还弯下腰,对她说:“你是不是叫阿春?”
      她点头。
      朱衣绿裙的娘子说:“我很喜欢你。我有一个朋友在找一个传人,你有没有想过,拜一位师父,学一点剑法?”
      她说:“我爹叫我不准顽皮,他叫我嫁人。”
      绿裙娘子笑着说:“嫁人倒也不急。等你学成,也能嫁人。你先去学,怎么样?很难学,要吃苦,但学好了,也很有意思。”
      她说:“我不要吃苦。”
      绿裙娘子笑着说:“我也觉得最好别吃苦,可惜做人总要吃苦,逃不掉。不吃这边的苦,就要吃那边的苦。”
      李音音现在不是太想得起,她后来说了点什么了。她们应该在井台边谈了很久,但记忆已经模糊,每次想起,李音音都会忍不住侧头沉思一会。
      她爹娘当然不肯。
      爹说:“我家的老大要娶亲,缺钱,这丫头已经给她问婆家了。”
      她记得魏竹竹微笑着,递给她爹一小块银子。
      那时她还小,不太懂那些钱的意思。后来她懂了。她懂的时候,已经接过了师父手中的宫阙剑。
      江湖上称她为“百金一杀”。
      其实百金未必能买宫阙剑一杀——钱算什么,李音音有的是钱。只是偶尔她也想起幼时的那一天,便哑然失笑。她想没人知道,原来“宫阙参差”这四个字,是一个陌生女人,用那么一小块银子买来的。

      李音音笑着说:“我不杀人了,不是玩笑。哪怕魏竹竹在这里,我一样是这句话。哪怕你身后菩萨显灵,我也只好跟他这么说。”
      余遥端坐不动,也笑着说:“菩萨不会显灵。我早已知道。”
      李音音说:“听你讲起来,你好像有大恨?”
      “我有。”
      “你想杀谁?”
      余遥面不改色,说:“唐震。”
      这个名字,李音音不禁一讶,“唐震?——你丈夫?”
      “不错。”
      李音音“哈”的一笑,忍不住嘲讽:“我听说凤庐庄的余娘子,可是一位贤妻。”
      “我当然是一个贤妻。”余遥仍然不露声色,语气也理所当然,说,“两位来的时候,一定看到了,凤庐庄这场寿宴,怎么样?唐震说一声做寿,具体的事,我全替他办了。钱从哪里来?是我料理的。想必有不少闲人上门占便宜吧,‘唐震豪侠’,这名声,我为他开支。这样不算贤妻?”
      “那你什么意思,”李音音有点不解。
      念头一转,笑道:“我听说唐庄主三妻四妾,性子风流,你是因为丈夫好色,所以受不了了?”
      余遥淡淡一笑。
      “你这么认为?”余遥低头整整裙摆,笑着说,“你认为,一个女人起了杀心,就一定是争风吃醋?——我只配争风吃醋?”
      李音音不说话。

      “我失言了。”过了一会,李音音只好承认。
      余遥点点头。
      且惜愁说:“蔷蔷死了?”
      余遥垂下眼睛,又轻轻点头。
      “‘蔷蔷泣血’。”且惜愁说,“魏竹竹墓碑后的字,你留下的?”
      “是我。”
      余遥仍然低垂着目光,说:“我刻下来,给自己看,也给扫墓的人看。朱衣绿裙过世多年,但扫墓的人总有一天会去吧。”
      “死在唐震剑下的卢娘子,也是你等的扫墓人?”
      余遥摇头。
      余遥黯然一笑,说:“我不认识那位卢娘子。我听说卢娘子时,她已经死了。唐震叫人把她埋掉。我对不起卢娘子,她的命,归根结底,也是我害的。我如果早一天认识她就好了。我知道,卢娘子是为蔷蔷死的。”
      “蔷蔷是魏竹竹的养女。”
      “也是我的女儿。”余遥说。
      且惜愁问:“你杀唐震,难道为了蔷蔷?”
      “世上总有公道。”余遥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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