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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亡者 ...

  •   且惜愁出门的前一晚,正要睡,让杜西洲去熄灯。杜西洲没有去,只是侧躺着,支着头端详她。
      她也从枕上转头去看他。“你睡吧,”杜西洲说,“我只是看看。”
      “有什么好看?”
      “看你。”他懒洋洋地说,“看我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一笑,“又没变,我还是阿愁。”
      “不错。”杜西洲说,“你还是阿愁。”
      杜西洲仍然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杜西洲说,“嫁了人,还是稍微改变一下。”
      “什么意思。”
      “比方说,变得——听我的话。”
      且惜愁说:“没有。”
      杜西洲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算了,我异想天开。”
      且惜愁微微一笑,不去理他。
      翻了个身要睡,杜西洲摸着她的脸,低声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
      “不管你遇到什么人,不要透露你是谁。”
      “这没有道理,”且惜愁说。
      “没有道理,”杜西洲说,“但能少生事端。”
      杜西洲掰她肩膀,让她看他。“杀唐雷,没什么,你神不知鬼不觉,做完立刻回来。至于唐震,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你去过。别去碰唐震的‘弹歌之剑’。”
      “你认识唐震?”
      “以前见过一面,谈不上认识,”杜西洲说,“但他的剑法很好,李音音说得轻巧,她如果对上唐震,应该也会很谨慎。”
      “我会见机行事。”
      “你会见机行事。”杜西洲说,“你的手,拿出来。”
      且惜愁没多想,伸出手。
      这是握住流水刀的手,不是什么娇嫩柔荑,手掌和手指都有疤痕,看得出经过多年,不会褪掉了。这是刀者经历过的锋镝。
      且惜愁沉默一瞬。
      “不要说教。”
      杜西洲笑起来,“我一个字都没说,你心虚什么?”
      “哦,”杜西洲看着她的手,说,“原来你没忘啊——流水刀也遇过险,也不是从没做差过一件事。”
      他翻手,也张开手掌。那同样是一位刀者握刀的手。他又看着自己的手,说:“我们都知道,什么是江湖。”
      且惜愁站在郊外的风中,望着远处推车而来的两个人。
      “这就是江湖。”且惜愁想。

      王麒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长相普通,刀法普通,也没太多钱,总之平平无奇。他就是江湖上最常见的那种人。
      王麒麟投到凤庐庄很多年了,不声不响混口饭吃。
      曾有人问过他,有没想过干脆回老家?他摇头,好像老家什么都没了。其实他在家乡有兄弟姐妹,也有薄田,他之所以来到凤庐庄,是因为一个人。
      这个秘密他从没对谁泄露过。只有天知道,地知道,等他死了,阎王知道。他不会说给任何人听。
      王麒麟是个直脾气的人,横是横,竖是竖,认死理,话不多,他也不太会说话。他不年轻了,已经知道,自己的脾气一辈子万万难改,也万万难左右逢源、讨人喜欢。
      江湖上提到凤庐庄,有不少好话,称为“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那剧孟家什么样,王麒麟不知道,唐庄主算不算剧孟,他也不好说。他只知道,反正在这个姓唐的剧孟家,他人缘不算好。这可能不怪别人,他并不是燕赵悲歌士,他只是王麒麟。
      庄主大寿,人人都在喝酒吃肉,他被差来干晦气差事。
      驱着牛车赶往荒郊野外,路越来越难走。
      跟他一起的贾量一路骂骂咧咧,这人他素来瞧不起,也不搭腔。
      堆在板车上的“东西”一颠一颠。包裹“东西”的芦席,渐渐地,被震歪了,露出女人的黑发。王麒麟不禁啐了一口,暗暗骂了声娘。
      贾量看到,“咦”了一声,笑说:“都说这娘们长得好,没想到真是,死了还这么俊俏。”
      王麒麟一回头,“东西”从芦席下露出了脸。贾量嘴一啧,“可惜可惜,死得透了,不然老子摸一把也好。”
      王麒麟心头一怒,正要开骂,见贾量竟真的伸出手去。
      王麒麟大吃一惊,肚里反胃,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贾量倒不是摸进死人衣襟,而是握住女人的手腕,举了起来。原来这女人戴着一只黄澄澄的镯子,镶嵌红色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贾量两眼放出光,笑道:“庄主真他娘大方,美人儿杀了,这宝贝也不要,这趟不白跑,便宜了我哥俩!”
      王麒麟皱紧眉,“死人身上的东西你也敢要,你不怕伤阴德。”
      “阴德?老子不就是积了点阴德,才得了这个嘛?”贾量“嘿”一声,抬手就去捋镯。王麒麟往贾量肩上猛推一把,把他推得趔趄几步。
      王麒麟冷笑:“你不敬鬼神,也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女人生前是个高手,她要活着,你算个屁!”
      贾量反应过来,也往王麒麟身上推了一把,“瞧不出啊,你孙子看中了这死娘们还是怎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是你爹!”
      两人嘴上不干不净,推搡起来。
      贾量强壮,很有几分蛮力,王麒麟一下不防,乱中被一拳打中眼窝。他眼前一黑,金星四冒,摔倒在地。忍痛睁眼,见那无赖骂骂咧咧,又去捋死人的财物。王麒麟大吼一声爬起来,扑过去,抬手一巴掌。
      “啪!”一下正中,打得清脆无比。贾量脸孔登时一偏,鼻子飞出一大串血,整个人歪倒一边不动了。
      王麒麟反而愣住。
      缓缓抬头,见前面站着一个人。
      竟是一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好像鬼魂。
      但不是鬼,因为青天白/日,她腰上有刀。
      后来王麒麟回想,那时他眼皮已肿成一条缝,打量得不够清楚;但又觉得,看清刀,确实也够了。
      王麒麟眯着眼。眼泪血丝,视野模糊。他依稀看到一身绿裙,恍神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太远,也太朦胧了。他侧头不语。
      他喜欢用刀的女人。

      女人注视着板车。
      王麒麟也没说话,坐地上,拿袖子擦着眼睛,试图把眼睛弄弄清楚,正眨眼乱瞄,忽然瞥见,板车上死人的头发纠结着一朵买笑花。经过这么多事,发髻早松散了,花竟然还在。
      也不知为什么,王麒麟停下动作。
      这时,女人开口,说:“我听见,你为她不平。”
      “不错!”王麒麟坦言,“庄主这事做的,他娘有点刻薄,就算大好日子,他恨这女人晦气,也该买口棺材,像样埋她——不敬她的人,也要敬她的剑。”
      “你见过她的剑?”
      “见过。”王麒麟竖起大拇指。想了想,人都死了,又摇摇头。
      “她死之前,”女人问,“你在唐震旁边?”
      王麒麟瞅她一眼,有点惊讶。
      他在凤庐庄多年,听惯了每个人庄主长庄主短挂在口上。人情世故,这当然平常。像这女人随口称呼唐震大名的,倒不多见。
      王麒麟苦笑:“我?我离得可远。庄主身边都是贵客。不过,远远也见得到,庄主的剑法那么厉害,这娘子大概也就差了一点。这还不算难得?”
      女人点点头。
      她神情平静,并不显得悲伤,但王麒麟有一种直觉。“你认识她?”
      “路上遇到,匆匆有过一面。”
      王麒麟叹了口气,把芦席拉起,重新盖好。
      女人看他料理芦席,说:“人死如灯灭,然而你说得不错,也该敬重她,好好安葬——这个给你。”
      王麒麟抬头,她手里有一些银子。
      “我途经此地,不熟乡情。如果你肯帮忙,烦你打点。”
      “你不怕我拿了钱跑了?”
      女人一笑。
      王麒麟接过银子。想了想,又一叹。
      “我就是多事,被庄主知道,又要着恼。”他摇头笑了一声,“算了,我但求问心无愧,蠢了一辈子,也不差多一件蠢事。”
      正要走,想起什么,问:“还没请教娘子贵姓?”
      女人不语。
      王麒麟也不勉强,拱了拱手,便举步离开。
      在他身后,女人这时说:“我不能叫你为难。你回去,如果唐震不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如果他责怪你,你就告诉他,是我请你帮忙,他有气可以找我。”
      王麒麟笑了起来,“娘子好意我心领了。”
      “你刚才问我的名字。”
      “随口一问,”王麒麟说,“跑江湖,不方便说也没什么。”
      “我姓且。”
      “哦,”王麒麟点头,“我姓王。”
      女人目光挪向芦席,凝视着死去的人:“我叫且惜愁。”
      王麒麟忽地张大嘴。
      他听过不少江湖故事,凤庐庄里,当然也见过不少有名的人,但此时这个名字,还是有点儿匪夷所思。
      “流流流流……”
      “流水刀。”且惜愁说。

      且惜愁沉默伫立。
      郊外风大,轻拂她的裙。这条裙子用上好材料裁成,细密柔软,樱草绿色染得很正,裙面在风中好像溪流的水。这裙子比她自己的衣服贵重得多,当时卢云挑了给她。
      “这条给你,”卢云说,“很称孟夏。”那是一个爱美的女人,也是一个慷慨的女人。
      “你不是要找蔷蔷么?”且惜愁心里问。
      “你为什么不找了?”她想,“——还是你已经找到了?”
      芦席下的人当然不会回答。
      不知那长眠的梦中,筚篥声有没有停。

      且惜愁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荒野,淡淡说:“你,出来。”
      衣袂影动,蓦然出现一个人。那人款步走来,道袍翩翩,雅致出尘,带着一支剑。
      “不愧流水刀。”李音音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你竟然听到了?”
      “我没听到。”且惜愁说,“但你身上有股杀气。”
      李音音怔了一下。
      “你说的话,”李音音沉吟,“倒和叶平安一样。”
      “叶平安?”
      “你以为我为什么发誓不再杀人?”李音音冷笑,轻哼一声,“还不是因为叶平安。叶平安说我杀人太多,非要我收手——哈,他以为他是谁,我杀人多,关他屁事,有报应,我自己担当不了?”
      李音音越说越气,怒道:“要不是叶平安事多,逼我发誓不杀,了结一个唐雷,有这么麻烦?一百个我都处理了!要不是我输给了那个蠢货——”
      她忽然咬住话,笑了笑,说:“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知道,白云剑是为了我好,你别生气……”
      且惜愁微微一笑,“你输给了叶平安?”
      “输了又怎样,”李音音冷冷地,“输给白云剑很丢脸?你难道没输过?”
      “没有。”
      李音音一噎。忍气吞声,谄媚笑道:“我就知道,还是阿愁最厉害,我真是找对了人。”
      且惜愁说:“你为什么跟着我。”
      李音音心情不好,一听,怒火高起三丈,“那就要去问你家的男人了!——你走没多久,听到消息,说唐震过大寿。杜西洲怀疑我知情不报,差点把我骂死。笑话,我是唐震的娘?我怎么知道他几时生日?再说这算什么大事,你到了附近,当然就打听到了,难道你嫁了给他,连脑子也嫁没了?”
      “西洲叫你来?”
      “我不想得罪他。”李音音哼了一声,“我来,是免得他啰嗦。”
      “他不用刀,你怕什么。”
      “有些人你忌惮他,不只因为他手里有刀。”李音音笑道,“他不用刀,你不是照样嫁给了他?”
      李音音看着板车,又看看地上躺着的人。
      那贾量哼哼几声,正要醒来,李音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剑鞘顺手一戳,那人又死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李音音问。
      “这是事端。”且惜愁说。
      “什么事端?”
      “我正要问你,”且惜愁说,“既然此地是你的故乡,你认不认识什么人,可以打听一些掌故。”
      李音音想了想,目光落在芦席上,摇头。“我太久没回来了,我已经是一个外乡人。你想打听什么?”
      “我想打听这附近的一个女人。但不知道她的名字。”且惜愁沉吟,说,“我只能推测,她应该有一些年纪,也有一些威望,因为一个剑法很好的人敬她为‘前辈’,她定居于此,应该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李音音露出诧异的神情。
      “你知道这样一个人?”且惜愁问。
      “呵,”李音音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找什么‘事端’,但听你说的,住在附近的一位前辈,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是谁?”
      李音音问:“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朱衣绿裙’魏竹竹?”
      “这个名字。”且惜愁想了想,点头,“我听说过她的刀法。”
      “‘幽篁’。”李音音说。
      “你认识她?”
      “认识。”李音音顿了顿,又说,“也不算认识,有一些渊源。朱衣绿裙几年前故世了,但除了她,我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另一个女人,可以称为前辈。”
      “她是不是有一个养女,名叫蔷蔷?”
      “这我怎么知道?”李音音说,“我记得她的故居在哪,你要是想去,我带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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