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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子规 ...

  •   三月三,卯正。

      燕京城门。

      士卒们合力拉动厚重的城门。城门绕轴而动,缓缓向内打开。

      彻底打开城门到部署路障等事宜完毕,还经耗费一段时间,趁着这短暂停歇,主管登记核查的老吏笼袖闭目养神。

      今儿是三月三,上巳节。城外的百姓要来赶集购买节日所需物品,城内的年轻男女结伴踏青野游。来来往往商旅行人众多,搜查任务不减反重,官署需比往常更加警惕。

      老吏昨晚没休息好,早起时两只眼睛迷瞪瞪,瞧不太清东西。他闭目养神片刻,感觉好上不少。

      老吏手持笔簿朝外走,他身后的署吏们鱼贯而出,分列城门入口两侧登记。
      外头官道上聚集了大批商人队伍和百姓,他们看到署吏们出来,站起身整点东西,一个个按秩序排队在入口处检查,搜查后放行。

      入城的人云集此处,乌压压的一大片,士卒又搜查地格外仔细,队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挪动。期间嘈杂喧嚣声不止。队伍中排了一对母女,她们是来自附近村落的村户,男人忙春耕抽不开身,所以由女人出门置办东西。

      女人背着孩子,伸长脖子频频眺望城门上的刻漏——辰初了。但队伍还有老长一截。她渐渐焦躁,又怕女儿一会儿哭闹起来,从怀里拿出绢布裹着的白面馍馍给女儿吃。

      小丫头啃一口馍馍,扒在背篓边上瞅着这个世界。她快满三岁,还是第一次跟着阿娘到城里来。原来“城里”有这么多人,比她住的整个村庄的所有人加起来还多;他们有些人穿着不寻常的衣服,头上戴着的围巾高高尖尖的,像田地里的水稻。

      如果她再大点,就知道这边檐打卷儿的高帽叫白题,头上戴毡帽的人都是主营西北边塞买卖的商人,他们受异地民俗同化,习惯了“另类”的穿衣风格。

      老吏抽空瞥了眼刻漏,皱起眉头,辰初便这么多人了。要知道按以往惯例,巳时之后,进出城内外的人齐齐蜂拥而至,燕京九处城门连翩车马盈街,路口不堵起来才怪咧。

      老吏担心届时人多眼杂,催促小吏们加快动作,尽快疏散官道上滞留的人群。忽然间,老人隐隐听到一阵沉闷的声音。

      老吏竖起耳朵,那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像边塞战场上的鼓点一样急促密实,兵贵先声——干戈尚未交撞,蓄势已磅礴惊人。

      一队黑骑从远方驰骋而来。只消弹指功夫,众人方才反应过来,他们便临至城下。在即将靠近队伍的间隙,精骑迅速扯动缰绳,前一刻驰骋的战马骤然变得温驯,狂奔的铁蹄减缓速度。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队形没有丝毫变化,以平和的步伐继续前行。

      这支骑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不超过二十人的骑队却威势惊人。骑兵们端坐马背上,脊背挺直,全身上下包括口鼻处被铁甲片覆盖得严严实实,唯一能见到的,只剩下一双锐利眼睛。

      半月以来风餐露宿让甲胄染上尘土,但在烈日下依然闪耀出金属的坚硬光泽。刀光剑影尚未出鞘,却不妨碍强悍、勇武的气息扑面而来。

      行人们这才醒神,连忙左右避让,腾出一条宽敞道路。老吏一招手,身后的士卒立刻抬起拒马,设置荆棘路障。

      战马鼻息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在靠近城门的位置停下。

      将士入城接受排查是惯例,老吏不敢延误军机,当即派人检查过所文书。署吏刚迈出一步,紧随领队其后的副将扬起一块令牌,阻止了干吏靠近。

      老吏下意识感到此物非同小可,可他今起老眼昏花,人脸瞧着都模糊,何况一块黑黢黢的令牌?

      他贴近细细辨认:牌身鎏金,看不出什么材质制成。漆黑牌面的中央微微凸起,铸造“绥靖”二字。

      “绥”、“靖”,皆为安抚,平定之意。

      老人倒吸一口气——这是“天子令”!

      “天子令”用于战争时期速呈军机与天子,故得此名。其令授予的权力极大,执此令者,在大晋辖土内无须过所文书,可直达皇城觐见天子,任何关津不得阻碍。

      “快!速速放行!”老吏挥手呼喝。“靖”字源于“嘉靖殷邦”四字,毋庸置疑,这是一支来自边境靖西大军的精骑部队。

      守城的士兵迅速撤走篱笆,黑骑通过扫除障碍的道路,很快消失在路人探究的目光中。

      这群沉默的骑兵一言不发,从始至终一丝多余的眼神也无。往来迅疾、纪律严整......诸多细节昭示他们是来自西北的军人。

      江节度使麾下作风严明,威名显扬,与那一心贪图享乐,名义上拱卫京畿的王师,实则由一群官僚子弟担任领将统帅的散漫军队形成鲜明对比。

      同为天子的军伍,孰强孰弱,一眼高下立判。大晋百姓由衷敬佩保家卫国、驰骋沙场的战士,对京师里的酒囊饭袋好感全无。年幼的孩子却不知道大人们的喜恶,她单纯好奇于突然出现的马队,眼睛一寸也挪不开,又注视他们像来时般迅疾而去。

      各种千奇百怪的事物充盈了稚子小小的世界,她克制不住兴奋问道:“阿娘,那又是什么!”

      女人将孩子抱到身前,用手蹭去女儿吃得满脸白面粉末。她低头回答,对孩子说话时独特的语调,和世上其余的母亲是如此相似,亲切的逗哄,也是温柔的呢喃:“那呀,是咱们的福星、大晋的英雄。”

      -
      骁骑自街市穿过,尽管行人车马见之避让,但上巳节出游的人太多了,骑队只能改变行伍,放慢速度。

      游人纷纷擦身而过,马上的人却是逆流而行,他们归心似箭,眼看着就能望到自家的府邸,却不得不按捺住心绪。

      领队一直紧握缰绳,副将注意到这一异样,原本紧张的情绪一瞬间反而安定下来。

      他压低声音:“母亲.。”

      这副将打扮的人正是江家长子江琼,听其称谓,领队的竟然是位女将,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路上从未有人看出女将和其余骑兵的不同。

      能被江琼唤作母亲的,自然只有关山江策的夫人,汝鸯。

      汝鸯屏神静气,实际心思早已不在此处,连江琼的和她说话也没注意。江琼见母亲心不在焉,渐渐生出几分担忧:他鲜少看到母亲这般模样。而缘由无外乎是他那年幼的妹妹江蕖。

      汗王意外离世,留下了一个储君未定的突厥部落,草原上手握重兵的大贵族闻声调转枪头,急奔大都而去。谁也不想错过瓜分新领土的机会,甚至不惜以溃军三十里于晋朝为代价。

      边境战火方歇,汝鸯却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恶讯——江蕖突染怪疾,昏迷数日不醒。

      这可给本该大获全胜后倍感喜悦的江策夫妇笼罩上了层阴霾,汝鸯更是心绪大乱,她最放心不下和最关切心疼的孩子便是江蕖,分别的时间越长,牵挂的念头越沉重。

      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儿,汝鸯始终满怀愧疚。

      汝鸯知道江蕖对他们心有怨气,故而从不主动给父母写信。江策虽为人父,但他不懂温情,曾经为此颇动恼怒,当即便要斥责江蕖不孝。可汝鸯明白这不是孩子的过错。他们离开时留下了江琚和江蕖,江琚当时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江蕖却只有四岁,试问怎能要求一个四岁的孩子面对父母一别就是六年的远离“大度”?

      人的时间有限,分给家国的太多,留给亲人的便少了。

      纵然汝鸯在战场上戎韬总制,但当她接到江蕖染疾的消息时,瞬间方寸大乱。剥去那层将军的甲衣后,汝鸯也不过是个天底下最普通的母亲。

      看到随后来信,江策安慰妻子说江蕖已无大碍,但汝鸯始终心中忐忑,按甲偃兵后即刻启程回京。江策劝不动她,只能派江琼一路紧随,照顾好妻子。

      星驰夜骑半月,终于归家在即。

      转过路口,江家的门匾挂在这条大街从头往后数第三家宅邸。朱门广梁,十足气派。

      江琼等人率先下马。路上来不及通讯,江琚他们大概也未料到会今天到达。入府后下人们意外看到夫人和公子,短暂惊愣后纷纷忙起收拾,传话到各院去。

      江琼年轻,看到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顿时百感交集。他已经是个成人了,年前满二十加冠,但依然会时常怀念旧地。关山边城住得再久,也是异处,这里才是江琼的故乡。

      当汝鸯踏入褚玉阁,推开门时江蕖正好听下人通报夫人回府的传信。

      汝鸯突然顿了一下,不大确定眼前这个像青柏一样细韧、灵秀的小女孩,是否是自己的女儿。

      汝鸯试探唤道:“元元?”

      叫的是江蕖的小字:元元,善意也。
      江蕖见到母亲的第一眼,大抵早有预期,只感到微微讶异。然而汝鸯甫一开口,江蕖听到“元元”二字,克制不住一阵难受,眼泪瞬间盈眶。

      多少年了,一个亲切到唯独家人才知道的称呼,隔着两世的思念和愧疚,终于再听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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