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米饼

3、第三章

　　袁家是粤城颇有地位的名门望族，从康熙年间开始就有祖宗做能早朝的三品官职，祖祖辈辈下来，官职有大有小，上到将军驸马，下到县令里胥，最高担当过吏部尚书，官绩辉煌璀璨。祠堂的牌位多得数不胜数，还有悬挂在墙壁上祖宗们正襟危坐的画像，知晰从来都分不清哪个是谁，因为在她懂事以来，她只认得老太爷。
　　老太爷是同治年间的太子太傅，博学多识，喜爱儒家思想孔子学说，严谨肃穆，从不苟于言笑。每日都板着一张脸，他虽年近古稀，但说话掷地有声，一双锐利的眼睛看着谁谁都会不寒而栗。
　　唯知晰不怕他，反倒老太爷有些怕这个孙女。
　　老太爷有三房五儿七女，除了早夭的四女七女，和嫁出去的女儿，其他都几乎住在这所近逾三百年的古老大宅里。
　　他这一代女丁并不旺盛，五个儿子只有两个生了女娃。知晰是袁家老三袁士丰嫡亲幺女，自幼性情温婉贤淑，乖巧可人。母亲是袁士丰正室，却比侧室许氏晚七年生了个女儿，且是独生，越是这样，家里人越疼，母亲对她就越是严厉。

　　十六岁从女子中学毕业，家里姑嫂就张罗要给她说亲事，母亲拦下来，并问她是否还要继续读书，那时社会上的西洋气息日益风行，年轻人难免好奇。知晰说：“如果可以，我想去西洋走一趟。”
　　家里人都不赞成，但母亲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那么早就绑死在这个社会里，就算倾尽她所有的嫁妆都要把女儿送出去。
　　袁士丰早年从商，又开了几家银号，后来发展成银行，也是见过世面了解时事的人，他也同意夫人的想法。
　　这一去就是四年，两年前母亲去英国看望过知晰一次，见她瘦了，一路都是哭着回来，但万万不能告诉老太爷知道。

　　家族庞大的麻烦就是她得逐个房的去请安，从大伯母到小叔子，还有特意赶回来的姑姑姑丈。那些她走时还在襁褓里的侄子外甥现在都齐腰高了，含着好奇畏缩的眼光打量她，她不禁感喟，这匆匆的时光真是催人变化得快。
　　吃饭时大伯母叹道：“看来这洋人的地方也不怎么好，瞧知晰都瘦成这样。”
　　三姑姑噗嗤笑出来：“大嫂，现在时兴流行瘦人，知晰瘦得正好，又天生丽质，穿什么缎子的衣服都好看，加上年轻貌美，到时上来说亲的肯定要踏破门槛。”
　　知晰默默扒着饭，脸红到了耳根子。
　　二伯说：“感情也是，淑安啊，这会儿你可不要再拒了，知晰都二十了，也不小了。”
　　这次母亲没再说什么，反而笑起来：“让她先休息一会儿，别逼得她紧。”
　　知晰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话里的意思。一段时日后，她在二嫂房里逗刚足月的小侄子，母亲房里的下人馨月就上来喊她：“二小姐，夫人传话让您到房里去。”
　　她应了声，眷眷不舍地亲了亲小侄儿粉嫩的脸蛋，二嫂就笑说：“你也顶爱孩子，就赶紧讨个夫家生个吧。”
　　知晰努努嘴哂道：“但我偏爱你的儿子，不爱别的。”
　　二嫂被她逗得直笑，又赶紧赶她过去。

　　去到母亲房里，才发现父亲和大伯，大伯母和二娘都在，于是一一请安，挨着靠后的楠木椅下坐。
　　母亲开口说：“晰儿，今日有些事必须和你说，但你读过这么多书，必是通情达理，我们就不绕那么多弯子。”
　　知晰的心一沉，看着长辈都严肃地看着自己，不自觉垂下头去，声音讷讷的：“母亲请说。”
　　“嗯。”母亲刘氏和几位长辈相视点点头，说：“近些年来老太爷身体越是虚弱，前段时间请医生来瞧过，说是肺癌，幸好是良性。”
　　知晰听闻，吃惊不已。
　　刘氏继续说：“你知道老太爷最为疼爱的就是你，早几年你大姐知惠婚事已了，而他老人家最想看见的，莫不过是你觅得良人，寻得一个好夫家。”
　　刘氏说得这样浅白，知晰一下就全明白了。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婚事，她浑身像被钻满了虫子的不自在，两手交握在腿上使劲用暗劲在捏绞，指尖关节泛着纸白，脸颊如镀上了流溢的霞光。
　　袁士丰接话说：“我们知道你尚年青，不想婚姻这事，但为了老太爷安心，我们也是将计先给你物色一个人，如果你中意，大可先定下婚约，必不急那么快成婚。”
　　知晰没得说不，当年老太爷肯让她留洋，现在归来总不能再逆了他老人家的意，反正她现在也没有中意的人，虽然挺羡慕自由恋爱，但她身不由己，就看家人怎么安排罢。
　　见她答应，大伯母就说：“明日叫奶妈带你去收拾装扮一下，我告诉你地址好去见面。”
　　知晰惊讶：“这么快？”
　　看来他们真的是老早就琢磨好了。
　　刘氏说：“许昇许元帅的二子，长你八岁，我见过，仪表堂堂翩然有礼。许家世代是武将，功勋卓越，赫赫扬扬，但唯有他是从商，论人论背景都和你很般配，你去看看，若不中意再和我们说。”
　　知晰心里叹气，这哪有得她选，就算看不入眼，他也似块硬石头得硬生生的塞给她。

　　从母亲房里退出来，她拉上馨月，说：“陪我去大姐那走走。”
　　馨月说：“大小姐和姑丈去了苏州，过两日才回。”
　　知晰又给张湘妍打电话，可她去天文站上班了。眼下知晰找不到人，心里又烦闷，方才的一席对话像在酷暑的天气里再掩一层厚实的棉絮，直憋得人沉闷难受。
　　她想自己出去走走，还不让馨月跟着，馨月嘱咐道：“最近连年战乱，粤城涌进许多难民，小姐万万不可到偏僻熙攘的地方去。”
　　知晰点点头：“我在晚饭之前回来。”

　　她心情糟透了，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使得情绪更低落，只想往安静的地方去。城里果然如馨月所说多了许多流进来的难民，搀老怀幼，都在路边行乞，看得无比凄凉贫苦，可路过的人都冷漠的无视一切，他们都低头快步走，目不斜视，更不会瞧见这些可怜人。
　　知晰停下来，她今天穿了件水银色的直襟宽袖旗袍，外套着水蓝色的小坎肩，没带包，幸好绢子里握了几个钱，她都分给那些难民。
　　正起身，忽然前面一下涌出了许多人，并大喊：“快走快走，放狗了放狗了。”
　　那些难民听见叫唤，都赶紧起身向四处逃散开。
　　知晰只听见“放狗了”，还以为真的是放恶犬，但又听不见犬吠。她想退两步到路边，怎知道却被人群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到马路上，差点被一部轿车撞倒。
　　那边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一下造成混乱，知晰就被淹没在拼命逃窜的人群中，摸不清方面，又被人推来撞去，刚刚被车子吓了跳还没回过神来，这会儿又被弄得晕头转向。
　　拥挤中她被人撞倒，跌坐在地上，手肘蹭破了口子，鲜血渗了出来。她还来不及站起身，忽然腰间被一股温热的力量握着，然后轻轻一托她便站了起来。
　　她抬头看过去，惊讶低呼：“叶先生。”
　　叶赈卓看着越来越多逃跑的人，剑眉微蹙，对她说：“先离开这里。”

　　他带着她上了车，好像就是刚刚那部差点撞到她的车。
　　叶赈卓吩咐司机：“回熙园。”
　　车子在路上堵了好一阵才提上速度，知晰手肘的伤口疼得她秀眉紧蹙，齿牙咧嘴。叶赈卓掏出手绢摁住她的伤口：“就快到了。”
　　知晰直觉得疼痛，已听不进他说什么，更不会问去哪里。
　　车子在一处庭院停下，叶赈卓扶着知晰下车，进入大门穿过花圃才踏着白玉阶梯进了厅里。
　　叶赈卓让她坐下，回头让人去叫医生。
　　医生和护理人员提着药箱匆忙赶过来给知晰消毒上药，等缓了痛楚，知晰脸上已满满布着密汗，猛一抬头，叶赈卓就站在跟前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一瞬间，他的眼神深邃，又炯炯如炬。
　　知晰连忙垂下头，一手扶着受伤的手肘，只听见叶赈卓向下人吩咐道：“带袁小姐去换过一套衣衫。”
　　知晰才发现自己的旗袍袖子被蹭破了口子，沾着斑斑血迹，裙摆还印着摔倒时粘上来的灰尘，狼狈不已。
　　她站起来，尴尬地讪笑：“谢谢你。”
　　叶赈卓微笑：“先去梳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