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逆》牧四

5、上元

　　花灯初上，广陵镇已是夜色沉沉。青丘巫仙掌管四时运作，广陵一地便极重四时皆令，每到佳节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做文章。正值上元节，青丘开社，民间一团喜气洋洋，早将各色彩灯结于窗棂之外，等着这一夜的鱼龙游舞。更有阔绰店家为表生意兴隆，不仅铺面灯火辉煌，连后院都竖起高大的灯笼，为新一年的生意讨个好彩头，个个财大气粗、郑重豪华。今年一户生意兴隆的绸布庄，更是不甘居人后，竖起了一盏极其精美巨大的莲花灯，悬悬地吊在数丈高柱撑起的灯架上，照得四下真如白昼一般。

　　阿离感慨着满街花灯似锦、行人如织，心想：\"不愧是青丘脚下，就是气象不同一般。\"又暗道：\"难怪那瓦匠今天要捐福报，原来是上元节。可惜我竟连元宵都没吃上一个。\"不由得又觉肚中空空，别扭地开开肩。
　　身后人道：\"小公子别乱动，防着我一刀捅漏你。\"
　　阿离此时正站在莲花灯下一栋乌漆麻黑的屋顶上，满街游人喧哗至极，却没人看得到他，更看不见他背后的绑匪，所谓灯下黑是也。他刚刚挨过一阵暴打，此时手被擒住，不得转身，一丝还手之力也无，只懒懒道：\"我不是什么小公子，你也不会捅漏我。否则，也不至于站在这里半天还听我喘气儿。\"
　　那人道：\"公子果然伶牙俐齿，难怪甚讨女人欢心。不如说说，你们是怎样逃出去的。\"
　　阿离心里一动，已知此人与暗算丘公子的人为同一拨，口上却抵赖道：\"你说什么？不知道……\"
　　那人冷笑一声：\"你不知道，一会儿有人知道。\"
　　阿离皱眉，心想：\"不会吧？难道丘公子也被抓了……\"转念简直想笑：\"难得我这灾星，还能被别人拖累，真是无奇不有……\"
　　正思付着，忽见一灰影翻过绸布庄四五层楼台顶端的脊兽，堪堪落在冲着自己的屋檐上，顿时吸了口冷气——不是别人，正是丘公子！
　　只见丘公子手持金光利剑，剑锋直指自己，杀意逼人，面上却隐忍不发，似是有所顾虑。
　　阿离身后的人于是轻笑道：\"不愧是青丘，怎会滥杀无辜。\"
　　阿离脑筋正在猛转：\"青丘？那人难道是青丘的公子。早闻青丘善行医用药，难怪那人轻轻一点，就可以化去自己伤口。可是，为何青丘公子孤身下山？\"正想着，冷不防双手遭猛地向前一推，脱口而出一声惨叫，气血忽地冲到头顶。然而身后的钳制并未丝毫放松，只是吓他一下而已。但见街市平和喜乐如常，熙熙攘攘的行人并不留意，数丈之上有个小小的影子方才差点堕地。阿离心如锤鼓，耳畔轰鸣，勉强听得身后人笑道：\"何况是救命恩人。\"
　　青丘公子眼都不眨，稳稳道：\"谋财而已，何恩之有？\"
　　当然，自己只不过是个偷钱反遭连累的小贼而已。采冰场里抱得亲热，此时倒分得清楚。只不过，青丘公子这句话，基本断送了阿离的命路。果然，绑匪一顿，忽地发力扭动阿离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它生生折断。阿离惨叫跪地，心道\"此命休矣！\"却听丘公子一声\"跳\"，二话不说甩开钳制，直奔着数丈远的地面跳了下去。
　　为何敢信，为何敢跳，他真的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丘公子叫他跳，就一定有办法。
　　说时迟、那时快，金光宝剑劈至阿离身下，他毫不犹豫地往上一踩，被剑力弹起，坠在对面的绸布庄楼台上，惊得守卫措手不及。阿离右臂劈他门面，左手抢过弓来，略一思索，攥紧弓弦反转弓身至背后，用疼到将断的右腕狠狠抵住，反手便是一箭。
　　箭尖划过夜空下一线几不可见的系绳，静极一瞬，在无数人的错愕中，巨大华丽的莲花灯盏訇然落下，绸布庄瞬间陷入一片火海。阿离毫不犹豫再度翻出栏杆。此次，一只手稳稳地捞住了他，可惜拽住的是右手，又引出一声哀嚎。

　　青丘公子指尖一挑，将阿离甩高倏寸，又极稳地压住他手腕，缓缓提人上剑。
　　阿离又疼又晕，恐高到简直想吐，又累得站不起身。看着身下的火势不断蔓延，忽地雪片纷飞，轻盈落入火光，悄无声息地粉身碎骨，不由得有些出神。抬眼望去，竟是白鹤当空翩然振翅，生雪御火，静穆非常。许久，阿离缓缓吐出一口气，支离破碎问道：\"……到底……？\"

　　青丘公子只温柔按压着阿离的右腕，许久才柔声道：\"陆公子是青丘的恩人了。\"说罢缓缓御剑下行。落地之处，竟有无数白色狸猫或坐或卧、摇头摆尾，还有人穿行其中，清点数目、施法治疗。陆离正觉有异，忽有一小狸猫钻入自己怀中，他不由得笑嗔道：\"又来咬我？\"来者正是阿狸，毫不在意地在陆离怀中钻来钻去。陆离轻轻捋着狸猫柔顺的白毛，滑至尾部，心中了然——那猫尾分成两叉，正在轻松地摇摆。
　　陆离道：\"这不是狸猫……是……九尾狐……\"
　　身后，青丘公子轻道：\"是。\"
　　传闻青丘奇禽异兽甚多，皆为仙境护法，然而民间极罕得见，并不知真假。此番九尾狐竟暴露在青丘之外，当然非同小可。
　　陆离静静思附着，听青丘公子温言道来：\"九尾祥瑞近日不断失踪，我族暗中探访多日，幸蒙公子侠义相助，终得营救。\"
　　陆离迷惑皱眉，忽然恍然大悟道：\"那家绸布庄……\"
　　丘公子道：\"是。不为入药，即为谋皮，这些人窝点无数，以绸布庄掩人耳目，偷偷将九尾祥瑞运出广陵……\"
　　\"我点着了绸布庄，他们转移九尾狐，被你们人赃俱获……\"说道这里，陆离已经明白了，松口气道：\"也不枉我今天狼狈一场。\"转身欲走：\"荷包我收下了，后会有期。\"
　　丘公子又是一把捞起他的手腕，认真道：\"青丘有恩必报。\"
　　陆离道：\"罢了罢了，你们大宅大院的我惹不起，你要报恩，我还仔细自己的皮呢。\"
　　丘公子道：\"陆公子既是对我这般不信任，为何要救我？\"
　　陆离心虚，连忙打个哈哈道：\"什么救你，我怎么不知？\"
　　丘公子将陆离拉近，于耳畔轻声道：\"遁冰之人，不是陆公子吗？\"
　　陆离心里冷透。冲动之下，自己以寒术救人，本以为不会暴露、不会再见，此时却被人牢牢抓住了把柄和手腕。抬眼看向丘公子，那笑容柔和，眼神却依然捉摸不透，不由压低声音威胁道：\"乱讲话，老子要杀人的……\"
　　丘公子笑容越发温润，道：\"我不信。\"
　　陆离语塞，且不论自己法力尚不足操纵冰刃，就算可以，也绝不敢用寒术杀人，否则，只会落得在劫难逃的下场。或许，跪下来苦苦哀求对方放过才是上策……
　　正在苦思逃身之法，忽听丘公子温言问：\"区区毛贼，为何有御冰的本事？\"脸上笑意晏晏，在陆离看来，却如龇着尖牙的野兽一般。
　　思绪一滞，陆离终于恍然大悟：\"你……是装的！\"
　　从他探脉疗伤起，恐怕就注意到自己体质寒凉、异于常人。接下来，以狸猫为名，实际想抓的是——自己。
　　陆离惊疑道：\"掉进冰窟，也是你设计的？\"
　　丘公子道：\"此言差矣，怀宁怎是那般歹毒人物。不过……\"他轻捻手指放出一豆微光，倏地远自己去了：\"谎称不会呼救，是怀宁打了诳语，还请陆公子见谅。\"
　　陆离正要说话，见那微光召一少年快步前来，拜道：\"冼华殿下有何吩咐？\"
　　冼华？殿下？这位是当今仙君冼华殿下？！青丘巫仙宗主？！陆离头皮发麻，自觉落入虎口。从仙门百家到平民百姓，无人不知青丘仙君年轻有为，坐镇北殿冼华，以此为号……自己竟然在仙君面前，用了遁冰之术……
　　却见殿下郑重道：\"抱朴，这位是此次救助九尾祥瑞的恩人，接下来将在青丘常住，请你周到照顾。\"
　　被唤作抱朴的少年忧疑地望着陆离，见他满身土灰、血污，不由得皱眉：\"不知这位……\"
　　殿下歉然道：\"怪我心急，未曾介绍。这位是陆公子。\"
　　抱朴仍是皱眉：\"拜见陆公子，不知陆公子来自何处……\"
　　陆离犹豫一下，勉强说出\"太安\"二字。
　　殿下轻笑一声，陆离恼火，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只见抱朴迟疑道：\"并不曾闻太安陆氏……\"
　　殿下道：\"抱朴，休得无礼。\"转头对陆离道：\"让陆公子见笑。丘路是我表弟，礼数虽欠些，人很耿直，是个好孩子。\"
　　此时的殿下春风和煦，毫无宗主应有的冷淡庄严，眼神也不再深不可测，谦和中甚至透着些许苦恼。
　　陆离心中冷笑道：\"好一番兄慈弟孝的温馨场面，不知你方才如何威胁救命恩人呢。\"口中说道：\"不敢不敢。\"
　　殿下道：\"抱朴，敛整回山。\"又低头对陆离道：\"陆公子务必一同前往。\"
　　陆离道：\"去的话，一切好说，不去的话，人头点地？\"
　　殿下道：\"陆公子玩笑了。怀宁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只是……\"他压低声音，又是那含笑的威胁口吻：\"你还没回答我……为何掌握御冰之术？\"
　　陆离退步躲开殿下的气息，道：\"什么御冰之术？东偷西摸的时候随便学来防身的而已。\"
　　殿下玩味道：\"哦？\"
　　陆离不敢抬头，道：\"是。\"
　　殿下道：\"好，那到了青丘，多学点防身之术，如何？\"
　　陆离愣愣抬头道：\"你是要让我……上山修行？\"
　　殿下道：\"是。\"
　　阿离耳畔一阵轰鸣——青丘掌管时令，运调寒阳，灵力极盛。丘氏家族自古掌握密不宣人的道法，守护天象地脉，仅通过四时之祭向仙门世家子弟传授修元功法，天下名士无不抢破头皮，别说自己这样的流浪儿，就是一般的富贵人家也绝没有机会参与。冼华殿下居然要以此报恩，可是……这是报恩吗？街头舔血的日子早就教会陆离，越是甘美，越可能是毒药裹蜜，而冼华殿下，看似高洁雅正、风度翩翩，会不会是最毒的一种？
　　殿下定定看着陆离，道：\"想去吗？\"
　　陆离嘴硬道：\"无可不可。\"心里却在狂跳，青丘上会不会有关于爹娘的记录？能不能助自己找到仇人、修炼功法，报灭门之仇……
　　殿下又笑了，似乎看透了陆离的想法，还颇有些乐在其中。
　　陆离道：\"你笑得教人恶心，能不能别再笑了？\"
　　殿下仍是微笑：\"好。\"
　　陆离叹一口气，认真盯着殿下，试图看透那黑雾沉沉的双眸：\"为什么？\"
　　殿下笑意不改道：\"报恩而已。\"
　　陆离皱眉，迟疑道：\"该不会一上青丘，你便告发我吧？\"
　　殿下郑重道：\"只要你不说，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陆离犹豫，良久方道：\"罢了，反正我也不怕你。要杀要剐随便吧，但是若我上了青丘……\"
　　殿下轻轻挑眉，等着陆离下文。
　　陆离一字一顿道：\"惹出了什么祸乱，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殿下微笑道：\"陆公子果然甚为有趣，怀宁奉陪到底。\"说着手一伸，对陆离道：\"请！\"
　　陆离道：\"好！\"不再犹豫，大步流星跟上队伍。
　　阿狸这才自他怀中跳出，扬着尾巴轻快地赶上其他九尾狐，鼻尖轻触、嬉闹玩耍。
　　陆离不由得微笑，想起身边的殿下，面色又是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