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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遁冰 ...

  •   有山必有水,有水必有湖。青丘英水环绕,流至山下,化为无数暗湖。广陵有人以此做制冰生意,冬季开凿地下冰块,存入地窖,烈日炎炎时取出贩卖,上至达官显贵、下至烟街柳巷无不趋之若鹜。眼前这大片的空场,便是凿冰留下的缺口。冰面已结了厚厚一层寒霜,想必这处冰已采得太深,遂遭废弃,明年入冬前,不会再有人来了。
      想到此处,阿离顿觉脚地冰层寒气上溢,抖了两下。将地上的麻袋披在身上裹紧,语气不复此前轻快,认真对那位公子道:\"公子,您道法出众,不知有没有办法传个风声出去,找人来救?\"
      那位公子犹豫一下,考虑良久,终于遗憾摇头道:\"不能。\"须臾又道:\"别着急,等人来救。\"
      阿离皱眉道:\"我不着急,但是早来才算救,晚来半天,就是收尸了。\"说罢吹熄那豆微光,道:\"热气宝贵,公子收着点用吧。\"
      顿时一片黑沉。阿离看不到公子的表情,只眯着眼睛拼命辨别着眼前远近深深浅浅的黑。他在意的不是保全公子的法力,而是那荧光妨碍了自己看路。儿时为了逃命慌不择路,阿离曾误入寒洞,前为冰璧、后为刀剑,小小的阿离走投无路,竟意外发现自己可以钻入冰中活命。这个出乎意料的本事,曾数次救阿离于死地,还给他溜门撬锁、偷学武功创造了无数便利。如今坠入采冰场,阿离自然要靠遁冰之术逃出生天。但凡这冰层有半点露出地面的地方,都可以将天上的澄明日光传到地下,那便指明了阿离逃跑的方向。只是必须快,如果拖到日落,就得在冰里呆一晚上了。

      但也不能太快。要跑,只能等公子先死掉。萍水相逢,阿离没有救他的打算,却提防他活着离开采冰场,告发自己的遁冰之术。天下之人,崇拜生阳之术、崇拜调时之术、崇拜医治之术,唯独对御冰寒术,怕得草木皆兵,恨得同仇敌忾。在十年的流浪中,阿离逐渐明白,寒术的恶名都要算在漠北易氏头上。易氏族人凭借寒术横行天下,最可怕的是千里御冰术,一日传寒千里,杀人于无形,所到之处无不陈尸遍野。易氏张狂百年,不料遂明十二年间,天下阳元爆发,全族法力尽破,抱头鼠窜不及,落了个满门抄斩。不仅如此,还连累了天下修炼寒术的道士,只要现身于世,立刻人头点地。一时之间,天下寒术尽灭,人人拍手称快。

      阿离知道,爹娘离奇暴毙,定与寒术相关,却不相信街头巷尾流传的闲言碎语,说害死全家的是自己。说来可怜,阿离对自己身世的一切了解,竟都来自张榜的悬赏令,来自茶楼酒肆的评书传奇。传闻说,白冰鬼的父亲是庆都今氏的少家主今正,乃一世豪杰太晟真人,炼丹生阳、功德无量、率领众兵、大破易氏老贼……却被隐姓埋名的漠北易氏支系女子所骗,私奔他乡,生下祸世殒家的白冰鬼,终于反噬今门。对这些说辞,阿离只感到茫然,若阿爹真的斩杀了易氏老贼,为何要娶易家的女子?若太晟真人像传说中那么厉害,为何会覆冰身亡?若那裂成几瓣的黑鼎可以生阳,为何滚出的丹药冰寒无比?最后,那时他才六岁,每天只知道哭天抹泪地要糖吃,怎么有本事调集那么多寒灵,活活吞杀两个大人?说到底,传言不足取信,只有自己亲身经历的甜蜜童年是真的,阿爹、阿娘、小小的阿离相依为命,却惨遭横死,若不是阿娘奋力将自己推开,恐怕就没有此刻的阿离。
      这些谣言都太歹毒了,不知每一个字都是诅咒、每一句话都是刀片,生生割在阿离心上。他偏不听。阿离坚信,自己存活在这无耻世间的唯一目的,便是揪出真正的凶手,还爹娘和自己以清白。只要如此,他便可安心去找爹娘。爹娘一定在黄泉路上等着自己,等着一家三口团圆。阿离暗想,不知到了那时,爹娘还能不能认出自己。如果能再化作六岁小儿,扑进爹娘怀中,该是多么圆满。这十年的漂泊中,这香暖的愿望支持着阿离跋涉一座又一座城市,看惯世人的白眼,吃够江湖磨难,想尽办法偷师、练功,只求一击必杀、为爹娘报仇。

      无论如何,先要活下来,才能报仇。为了活下来,就算是冰层也可以进,就算杀人也无妨……

      ……像刀尖一样坚硬,像盐粒一样粗糙……
      ……像棉絮一样窒息,像热锅一样灼痛……

      阿离正暗下杀意,却听那公子柔声道:\"别怕。\"
      说罢衣襟起了窸窣声,似是那人在黑暗中胡乱抓摸,阿离的手腕忽被擒住,不由得一愣,心下纳罕道:\"这是什么意思?\"
      见阿离不做反应,那公子竟得寸进尺,一把将阿离拽进怀中。
      这招实在出乎阿离预料。怎么看也是个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谁能想到会趁黑揩油?阿离猛地挥出一拳,应是正中其面门,对方却轻巧闪过,顺势跌坐在地,将阿离紧紧箍在怀里,裹上斗篷。不待阿离挣扎,那公子苦笑道:\"是为自救,好生抱紧。\"
      阿离动作一滞,实感此人没有进犯之意,心知自己想多了,不由得赧然。想起那深不可测的眼眸,本能地哆嗦一下。
      那公子以为他害怕了,越发紧搂住阿离,安抚道:\"别慌。实在害怕,咱们说说话。\"
      阿离被暖暖地裹着,口中依然顶撞道:\"你傻啊,说话要张嘴的,热气全被呼出去了,更冷。\"
      那公子却不计较,自顾自问道:\"此番遇险,也是有缘了,不知你姓甚名谁,家在哪里?\"
      阿离懒得与他套近乎:\"这算什么孽缘……我姓陆名离,从小流浪,不记得家在哪里。\"
      那公子沉声道:\"确实有缘,我也父母双亡。\"
      阿离并不买账,冷冷道:\"天下孤儿多了……穷富怎么一样?\"
      公子叹气,喃喃自语道:\"我本有个弟弟,也早早夭折了。\"气息吹在阿离颈侧,又暖又痒。
      阿离冷笑道:\"那又如何?看我像你弟弟吗?\"
      那公子的手劲儿越发大,声音越发轻:\"不像。\"
      阿离凉飕飕道:\"那提他干嘛?莫非,你觉得命不久矣,要见到他了。\"
      那公子闻言竟不生气,反而扑哧一笑,道:\"小兄弟,你好生有趣。落到此等境地,怎么还有兴致冷嘲热讽?\"
      阿离道:\"我也觉得你很有趣,堂堂贵公子,落难了还要救毛贼性命?\"
      那公子竟轻轻扣住阿离的头在肩上,几不可闻说道:\"此时你我,有甚分别?\"
      陆离心道:\"差别大了。我能遁冰逃生,你能吗?\"脸被闷住,说不出话。那公子倒也不作声了,两人只是听着彼此沉沉的呼吸。
      阿离暗自着急,为何这公子气如此长,心神却不由觉地被他衣衫上的味道吸引——并不是什么沁透骨髓的熏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味道——干净衣服的皂角香,温暖被褥的灰尘香,清粥小菜的烟火香,是古籍新卷的油墨香……可阿离贪婪地闻了又闻,直到唤起一些尘封许久、仿佛未曾存在过的记忆——赖床、习字、被抱在柔软的怀里……是了,那是依稀又真灼的家的香气。黑暗之中,一滴泪轻轻滑过阿离面颊,他才惊觉自己哭了。
      那公子亦有所觉察,轻声安抚已口齿不清:\"别怕。\"又仿佛心疼道:\"你连气息都凉了。\"
      阿离自幼体质寒凉,气息冷了也不奇怪。但此时此刻,他竟不想回言顶撞,只乖乖地蜷在家一般的怀抱中,贪恋地一动不动。
      静默中不知过了多久,那公子的头落在阿离肩上,似乎沉沉睡去。阿离见过无数被冻死的人,知道困倦是死亡的开始。曾经箍紧的钳制已经放松,阿离总算脱身,却心有不忍,轻声问道:\"公子,你叫什么?\"
      那公子的声音仿若梦话:\"丘……涵……\"
      丘公子,阿离谢你临死救命之恩,谢你带来片刻暖心安宁。只望我们再无瓜葛,我便救你出去。
      他轻声道:\"丘公子,你信不信我?\"
      公子声音微不可闻:\"信……\"
      阿离道:\"真的信吗?\"
      公子不再回答。过了一会儿,阿离伸出手指,触了触公子的指尖、面颊、脖颈,所及之处,无不冰冷僵硬。
      阿离轻声道:\"既是信我,便多信一点吧。\"

      说罢,拽住那比自己高出不少的身躯,一步步退入微明的黑沉中,直到后背贴上冰墙。阿离闭上眼睛,咬牙抵住刺骨的寒冷,再……一步步……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白亮的地方,一直退到可以呼吸的地方……

      ……像刀尖一样坚硬,像盐粒一样粗糙……
      ……像棉絮一样窒息,像热锅一样灼痛……

      阿离猛地喘气,甩掉一头冰渣,又猛搓公子的脸,解下他臂上的护腕,拼命揉脉。还无反应,阿离一拳朝着丘公子的胸口捶去,只听\"呃……\"的一声,丘公子昏然躬身,忽地嘶哑道:\"陆离?陆离?\"

      陆离拔腿便跑,片刻不敢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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