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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相见 ...

  •   十二年前,凉国。

      辘辘的车马声充进郊外的草场,凉国国主带着后妃和群臣浩浩荡荡地出巡秋猎,猎场早有官员收拾妥善,迎接贵人的到来。

      “阿绮,当心脚下,慢一点。”大学士卫逸先从马车上下来,回头打着车帘,冲里面的人伸出手。随后,一只玉白素手搭了上来,年轻秀丽的女子轻快地走下马车,护着手边稚气的小男孩,把他送到乳娘手里。

      “小孩子新奇,你们带着光羽出去转转,别让他乱跑。”叫阿绮的女子道。

      乳娘笑:“夫人这就别担心了,小公子最是知礼乖巧,怎么可能乱跑?”

      阿绮一听觉得也是,忍不住回头半是抱怨半是娇嗔地对卫逸道:“都是你这个大古板生的小古板,小孩子家家竟一点不惹事,好没意思。”

      卫逸神色仍是淡淡,只是眉眼弯了一下,低声揶揄道:“有夫人惹事还不够?”

      “去你的。”阿绮笑骂。正要转头再叮嘱小光羽几句,忽见芳贵妃宫里的太监紧赶慢赶地到几人跟前请安。

      “贵妃娘娘说了,怕朝阳公主一人无聊,特命奴才来请光羽小公子来帐内陪伴同乐。”

      卫逸和阿绮闻言同时沉默了一瞬,无声对望了一眼。阿绮想了想,低头问小光羽道:“你想不想去玩呀?”

      小光羽不说想也不说不想,一本正经地拱着小手道:“听凭父亲母亲吩咐。”

      “你这孩子,”阿绮无奈,笑着轻拍了拍小光羽的后脑勺,只得道,“跟公公去吧。”

      卫逸也点头道:“注意言行,不要失礼。”

      小光羽认真点头应下,迈着小短腿跟太监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他的父母,眨着眼问道:“爹爹娘亲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看见他的娘亲顿了一下,随后笑着挥挥手道:“没有了,快去吧。”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父母。

      或许是因为年份太久,或许是因为刻意遗忘,之后发生的事,在卫翎心里的印象非常模糊。那场葬送了他父母的无端大火,对于他的记忆来说,只是隔着帐篷的远远火光,外面高声叫嚷跑动的人群,还有芳贵妃抱着他安慰时看向他的复杂眼神。那个眼神里有心疼,有怜悯,还有些苍凉。

      彼时的小光羽不懂那个眼神的意思,却牢牢记在了心底。只因为芳贵妃那一刻的真情流露,让他以为找到了真心待他好的人,使得他像迷途的羊羔一样,得到了一点点施舍,便义无反顾地扎进恩人的圈笼。

      至于那场大火的真相,恩人一家告诉了他,还为他报仇雪恨了,他自然是一万分的相信。纵使后来年岁渐长,在触及到此时,都下意识用从小灌下的念头约束自己,卫翎都没有意识到,他是在不断地自我麻痹,逃开于此有关的一切话题。

      卫翎这么个聪明人,偏偏在这件事上当了十二年的傻子。所有人默契地绕着他筑起一层屏障,他自己又在里面砌了更坚固的一层。当真的有人要揭开这件事的真相时,他才发现,他竟然听都不敢听。

      “其实你早就有感觉了,只是不敢细想,是吗?”靳云的声音阴魂不散地穿进耳膜,掀开他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壁垒,“我只要说一句你就明白了。当年那场大火,引火的东西叫火草布,只供皇室的南疆贡品。”

      所有秘而不宣的隐晦破绽和刻意忽视的疑虑在此刻被一线串起,轰然推倒了卫翎的最后一寸脆弱的信仰。像是撕开经年未愈的伤口上的那张息事宁人的纱布,黏着皮肉和鲜血淋漓剥下,他竟觉得比受重刑时还要痛苦万分。

      卫翎难以自持地低下头去,紧紧闭上双眼,手指嵌入了掌心,结了血痂的指缝又涌出新血。他觉得自己大概要烂在这阴腐的幽暗里,枯坐成一具麻木的骷髅为止。

      不知过了多久,卫翎缓慢地开口,沙哑的声音全然听不出从前的一点点温润,像筋疲力竭,放弃挣扎的困兽:“我不知道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盯上我。如果你是想把我毁掉,那你成功了。我的人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早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你玩够了的话,就给我个痛快吧。”

      然而靳云还不想罢休,他看得出跌进尘埃深处的卫翎,还绷着最后的一根细弦,那根细弦,足以让哪怕跌入万丈深渊的卫翎也能咬着牙一点一点爬上来。

      “光羽,我从来没有想毁掉你,我只是想让你认清这个人世,认清这些形形色色的,虚伪的人。”靳云眼里闪起异常灼烈的光,对着卫翎道,“你付出的爱,只会回报给你千疮百孔。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真心爱你。”

      卫翎抬起头,虚弱但毫不犹豫地用他的最后一份底气反驳:“不,秦峥没有负过我。”

      “没有吗?”靳云略好笑地一抬眉。

      卫翎闭眼平息一阵,勉力自嘲一笑道:“秋猎大火的事,他瞒我也是为了我好。你看,你现在告诉我,我连活都不想活了。”

      “那摇光的死,也是为了你好吗?”靳云微笑道。

      一阵寒颤爬上卫翎的脊背,他睁开眼,足足愣了半晌,才开口道:“你说什么?”

      “溶洞那日,我一直在看着你们,任何变故我都没有插手。秦峥上山之后,捉住碧柔逼问出溶洞所在,劈手了结了她就一路追到溶洞来。你为什么不想想,凭他的本事,已经冲进洞里了,怎么会拦不住打到摇光身上的那致命一击呢?”

      “他只是没赶得及!”

      “真的赶不及吗?那你不如再想想,他的那一下赶不及,给大齐省了多少麻烦。投奔敌营的亡国公主,杀不得追不到,若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山洞里,凉国没了造反的由头,黑莲失了上好的武器,搭到你身上的那些琐碎的牵绊都可一刀斩尽。只要稍稍收回那只手,一个大麻烦顺理成章地被解决,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身为大齐的将军,这么做又有什么错?齐国本就山雨欲来,他何苦在这个节骨眼上搭救一个贻害无穷的敌国公主?

      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只有他的一腔心思被丢弃在一边而已。

      可摇光只是个被困住的小女孩。只是个像他一样可怜可悲,渴望着他的保护,又在最后一刻把生门推还给他的小女孩。他曾对慕容皇室许下承诺,护她一世周全。其实即使没有那个承诺,他也愿意像哥哥一样护她一辈子的。那是面对纯洁真挚的心意时,本能的感激和珍惜。而这最后一片真心,也被碾进了沾血的尘土里。

      沉寂了很久的空间里,响起一道嘶哑的声音:“我不相信。”

      另一个带笑的温润语气回答了他:“没关系,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靳云起身坐到桌旁,把另一杯茶往前一推:“特意为你准备的参茶,喝点提精神。”

      卫翎艰难地站起身,慢慢挪到桌旁,坐在了对面,颤抖着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每次大刑之后狱卒就会掰开他的嘴灌参汤,吊着他一层一层被削薄的魂魄。浓烈的味道一进喉咙就让他条件反射地想吐,却被他强拗过去,发了狠地把杯里的茶吞进腹中。

      他恍惚想着,即使离开了牢狱也是一样,每一次吊起命,都是为了更清醒地等待下一次折磨。

      通缉卫翎的消息传到南疆战场时,秦峥挂着一身伤刚从西乙战区回来。其他战场大小状况不断,他不能离开主将的位置太久,控住局势就回了主帐。

      他一坐上主座,刚要让方谋把最近的战况详细禀明,就见方谋站在下首发愣,神色不大对劲。

      “方谋?”秦峥沉声道,“出了什么事,你脸色那么难看?”

      方谋抬头看向秦峥,欲言又止。秦峥一皱眉,正要追问,旁边的小士兵心直口快地开了口:“哦将军,就是京师逃了个通敌叛国的大官,好像姓卫,皇上悬赏三万两黄金通缉,要是逃到咱们这边,就可以顺便把他捉了。”

      秦峥只觉自己一头撞了口大钟,咚的一声,震得他头皮发麻。

      “姓卫……”秦峥恍然地重复了一遍,死死盯住那不明所以的小士兵,“为什么说他通敌叛国?拿了什么证据?”

      方谋在小士兵开口之前将人赶了出去,清出了帐内所有人,然后沉痛地跪在秦峥面前:“将军节哀。卫先生……卫翎他,当着多名大臣的面,施蛊术害死了吴星将军。”

      方谋的话霎时如焦雷一般劈了下来,运筹帷幄的大将军足足愣了半晌,再次开口声音竟有不明显的颤动:“证据呢?难道不可能是陷害?”

      “将军,人证物证俱在,目击者是满朝群臣。”方谋知道秦峥和卫翎的关系,也看着卫翎指挥齐军作战过,自己内心都不愿相信。可是京师的消息太过惊骇且不容置疑,他只能强忍沉痛,对秦峥一字一句说着,“还有,下狱之后,有人亲眼见到,早该死了的北疆王子出现救了卫翎,更糟糕的,卫翎是自愿跟黑莲越狱逃走的。”

      下狱?他们对卫翎动刑了吗?秦峥差一点就把这句话脱口说出。可他知道,此时作为齐国将军,他一千一万个不该问这一句,只能把心中撕裂般的疼痛拼力咽回去,用最后一丝冷静问道:“有没有和他下落有关的线索?”

      “没有。”方谋摇了摇头。

      卫翎的通缉令传到军营,曾与卫翎同战场作战的士兵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以小曹为首的函城士兵对卫翎的信任尤其深,坚决认为卫先生是遭人陷害。可再多声音也只是猜测,何况秦峥承受的远比他们多得多,他们心中再有想法,也不敢在此时惊扰了主营。

      夜幕给忽远忽近的战火镀上风声鹤唳的外壳,有人在尸山血海里匍匐,有人在争分夺秒休憩。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一支通身幽暗的箭矢,悄无声息地穿过夜色,钻进点着灯火的军帐,直朝打着盹的身影飞射而去。

      秦峥明明前一秒还看着疲惫至极,皱着眉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下一刻飞箭将到眼前时,却如有所感猛地抬手一劈,将箭打在一边,随后才睁开了眼睛,驱散满眼的疲态,凝神望着桌上的物事。

      眼前的箭与他前一秒梦境中的场景诡异地重合,让他不自觉泛起莫名的痛感和恐慌。梦里隔着灰色的大雾,一个人影被困在刑架上,心口正中中了一箭,汩汩鲜血顺着乌黑的箭羽沥沥滴下。那人抬起了头,水墨画般的眉眼浓墨重彩地刻着见骨血痕,他,他是……

      箭身上挂着的东西刺进他的眼,猝然将他拉回现实。秦峥几乎有些惶恐地扯下箭身上缚着的竹管,旁边那块破碎的布料,沾着新新旧旧的斑驳血迹,上面的压墨兰纹让他险些双手不稳。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他去成衣铺给卫翎定做的那件衣服。

      竹管里有一张字条,展开之后是短短的一句话:

      “南山木屋旁,请来一见。卫翎。”

      秦峥敢肯定,这确确实实是卫翎的字迹。

      他霍然起身,抓起配剑往有守卫的门口走去,将到门口又猝然停住脚步,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在军帐里茫然地转起了圈。

      敌军利箭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突破屏障,飞进主将的军帐,甚至把会面地点约在齐国的领地上。身为齐国将军此时最该做的,是考虑应该直接带兵杀上山抓住通缉命犯,还是应该召集手下将士仔细商讨对策揣度对方用意。然而等理智回笼之后,秦峥发现自己已经逃脱了自己士兵监守的阵地,看见了夜色笼罩的南山。他闭眼深吸一口气,终是重新睁开眼,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密林之中。

      夜色下,乔默伪装成云隐子,带着木枯子一起居住过十几年的木屋尚在,显得分外寥败萧索。秦峥四下看了看,只见一条细细的小径通向深处的竹林,里面隐隐传出亮光。秦峥抬脚便往里走。

      横生的枝杈把寂寥的夜幕分割得支离破碎,随着秦峥脚步的深入而逐渐向两侧退去,最终把整个景象让到他眼前。

      竹林包围的空地正中,燃着一团篝火,靳云像个出门野游的寻常富家公子,拿了张小木椅靠着火边坐着取暖,闲适得很。

      而火光后面,有一道玄衣身影背对着他立着,比原先还要清瘦,背影都能看出形销骨立,可是那决绝的姿态,也在一瞬间狠狠刺痛了他的眼。

      “光羽。”秦峥轻声唤道,小心像怕惊扰了对面的人。

      卫翎转了过来,隔着火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来了。”卫翎这样开口。

      清冷如一的声线激得秦峥一颤。他顿了一下,才问他:“皇上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你……有没有受委屈?”

      卫翎勾起唇角,笑得满面嘲讽,仿佛觉得秦峥的明知故问非常幼稚。他对着他随意抬起自己的手,稍从玄衣里伸出自己的手臂亮到火光里,作为回答。

      残破参差的指甲还没有长好,血痂满布从指缝到骨节,千奇百怪的伤痕盘踞在他白皙的腕间和小臂,仅这小小一处展在光下,就让秦峥险些当场崩溃。

      秦峥强撑的气势一泄,用剑硬抵着地面才稳住身形。他颤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我……”

      “没关系,你是一国将军,大敌当前,儿女情长自然是往后摆的。”卫翎收回手,低低地说,“我都知道,我明明一开始就知道。”

      “光羽,你跟我回去好吗?”秦峥紧盯着卫翎的眼睛道,“我会想办法,证明你是无辜的,你现在要是一走,就彻底洗不清了!”

      “洗清?”卫翎轻轻呵了一声,“洗不清了,秦峥,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想相信我。人证物证一出现,甚至没有人想费力气求证一下,众口铄金就是我最大的罪证。也对,我本来就是别族的异类,有什么恶事,可不就该是我做的么。我现在觉得从前做的事蠢得无以复加,我豁出命去救人,守城,各处奔走,守护你们的大齐,你们呢?秦大将军你,齐国千千万万的君臣百姓,对得起我吗?”

      “我相信你,光羽,你跟我回去,我们把事情好好地查清楚,我会还你一个清白,你也相信我,好吗?”秦峥略急促地说着。

      然而秦峥话中的某个字眼戳中了卫翎心中正在流血的疤,他抬起眼,直视着秦峥,琥珀色的眸子隔着火光,像是蒙上了灰色的迷雾,本被光明暖到明澈的眼神,又跌进了晦暗的深渊里,像是蛰伏在黑夜中的野兽的眼睛。

      “你让我相信你,好,”卫翎看着他,眼里诡谲光晕一闪,竟然分外神似靳云,让秦峥一瞬间毛骨悚然。他笑着说,“那你告诉我,那天在溶洞里,摇光死的时候,你赶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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