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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决裂 ...

  •   溶洞里令人发昏的潮湿和血腥重新爬进鼻腔,那日血红烛光中发生的打斗再一次回到秦峥的眼前。

      他记得远远看见那一掌即将落到卫翎身上时,他几乎紧张到目眦尽裂,恨不得直接飞到那里用自己的后背替其挡住袭击。匆忙架上的弓箭已经对准了罗芳的那只手,然而扑上来的红衣身影又让他短暂地迟疑了一瞬。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所有本可以被囫囵揭过的隐晦私心,意外地刻在脑海里,反常地清晰。他甚至可以将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无限拉长,把每一寸从脑中依次穿过的想法都条理清楚地拽出来。

      “秦峥,告诉我你不是故意不救她,你本就赶不及,就这样告诉我。”卫翎看着他,轻声道,“哪怕是骗我也没关系。”

      秦峥盯着他的眼睛良久,还是深沉而无奈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对不起。”

      “我说了,你骗我也没关系。”卫翎的眼睛忽地开始发烫,他拼命张着眼,死死盯着秦峥的脸,“你就告诉我,你不是故意不救她,可以吗?”

      “对不起光羽,”秦峥又重复了一遍,“我答应过你,永远相信你,不欺你瞒你。你终究会知道的,我不想骗你。”

      “这算什么?”卫翎抑制不住,眼眶里的泪唰地滚了下来,仍死死攫着秦峥的目光,“早都骗过了,还差这一回?”

      听到这句,秦峥的脸色瞬变,忽然就明白了卫翎在指卫家大火的真相,第一反应是转头盯向靳云,怒得要喷出火来:“你和光羽说了什么!”

      “你自己说的,光羽终究会知道。”靳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反问道,“怎么你见死不救的事就可以告诉他,别人害他父母的事反而死不松口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这是要他的命!”秦峥怒极猛地拔出剑,直指靳云,“我现在就要带他走,你给我离光羽远一点!”

      “是你在要我的命。”卫翎忽然挡在靳云前面,抵着秦峥的剑锋,脸上的泪尚未收干,眼里却多了几分诡谲的黑气,“我把仇人当恩人,昏昏碌碌十几年,活成所有人眼里的笑话,你也一样,你也在看我的笑话。”

      “不是这样的!”秦峥急道,“我怕你受刺激,我不是有意欺瞒你,我想你好好活着!”

      “可你不知道摇光也是我的半条命吗?”卫翎的声音和眼神一起陡然锋利,淬进怨恨的火种,“是,摇光不安全,是齐国的威胁,你想把我身上不安定的东西剔除,抓着我浑浑噩噩的半条命,和傻子一样抱着愚不可及的忠诚,再为你的大齐卖命,为你们所有冷血麻木的人卖命。说来说去,我不还是个摆件儿么,闲时摆在屋子里当个陪衬装点,出了事就丢去角落砸了烧了。我生来就是多余的,我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卫光羽!”秦峥厉声喊他,“你清醒一点!你恨我没关系,可为了你的父母,你也不能说出这种话!”

      卫翎的瞳孔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但很快消弭无形。他冷冷地看着秦峥,静默许久,唇角竟勾起微笑的弧度:“可是我被你们毁成这样,怎么甘心就这么去死呢?”

      “既然这样,不如一起去死。”

      卫翎说出这句话的眼神,与黑暗中的靳云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秦峥胸腔闷痛,耳中嗡响,撑着最后一分平静问道:“我问你最后一句话,吴星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在秦峥的角度,所有事情是通过流言和军报一股脑灌下的,卫翎现在的状况可见的不正常,说出的话颠三倒四,他无法理清卫翎的境遇和吴星遇害的时间孰先孰后,几次三番交流失控后,他只能回到铁甲的束缚里,以一国将军的身份问出这一句话。殊不知这句话,成了击溃卫翎防线的最后一记斩刀。

      其实是想问的,你怀疑我?但话还没成形就扯碎扔到了角落。卫翎对自己嗤笑,你有哪点不值得被怀疑?

      卫翎看着他,说:“是,是我杀的。”

      “我不相信。”秦峥的剑指着卫翎的咽喉,剑尖却在颤抖。

      卫翎的脸上缓缓展开从不曾出现过的邪笑:“不相信啊,没关系,我送你下去问问他。”

      卫翎不知什么时候抽出了一把长剑,猛地向秦峥冲过来!

      秦峥的剑还抵在卫翎的咽喉,千钧一发之际他下意识把剑一收,瞬间露出了破绽。卫翎抓住漏洞,剑刃毒蛇似地往前直窜,剑身飞转,在暗夜中带起溢满煞气的剑光,招招致命,不留余地。

      卫翎看过多少次秦峥的剑术,秦峥也每每不吝精力,甚至手把手地教过他自己的各式剑招。此时站在对战的两边,卫翎却成了他最恐怖的对手。何况秦峥刚下战场,身上挂了不少伤,限制了他的行动,而对面的卫翎不知接受了什么,功力可见地在此刻暴涨。卫翎咬着牙疯了一样地挥着剑向他又刺又砍,失去先机的秦峥之后哪怕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也险险不堪攻击,打斗之间被毫不留情地刺了多剑,其中几剑离命门只差毫厘。

      秦峥咬牙忍着痛哼,一手摁住涌血的伤口,一手拿剑招架,嘶着嗓子开口:“光羽,你真要杀了我吗?”

      卫翎抬起的眼神晦暗不明,什么也没说,扬手一推,可怕的内力自掌心猛地冲向秦峥,将其一掌击得栽倒,面门直直朝身后烧红的火炭扑过去。秦峥避无可避,咬牙闭上眼。

      呼地又是一阵巨大的内力,将秦峥掀起来又狠狠砸在了地下,撞得秦峥再也没忍住,咳出一大口血。

      卫翎拿着剑一步步走上前,立在秦峥面前。秦峥拿剑撑着,半跪在地,眼神在涣散的边缘,挣扎着抬起头,和低头的卫翎四目相对。

      一刹那间灯火尽黯,尘世的流光飞快向后退走,留下没有尽头的悲哀和空朦。那双琥珀色的眼再也不是剔透明澈的少年意气,黑气缭绕,与他隔着云雾弥漫的茫茫大海遥遥相望。

      “你不该相信我。”卫翎说,“我也不该认识你。”

      判决的刀锋迎着他的脸举起,他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失去知觉,倒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

      “可以了。”一直在旁边围观的靳云忽然开口,卫翎即将下落的剑瞬间刹住,快到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便收了剑势。

      卫翎略带几分不满地挑眉看向靳云:“为什么?”

      靳云笑道:“你想一刀了结了他,还是想让他清醒地看着齐国毁灭,和所有人一样无能为力?”

      卫翎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把剑收回剑鞘,转身走到靳云身边:“那我们走吧。”

      靳云不说话,带着笑上下打量卫翎。卫翎神色淡淡,一动不动地站着任他审视。未几,靳云收了目光,信步闲庭地走到燃得正旺的篝火前,略抬手挥了一下,几点火星便飘扬起来,落到了旁边密密搭着的竹叶上。

      夜风一吹,几点火星轰然燃遍了整片竹林,围着不省人事的秦峥跳动着越来越张扬的红光。

      “不过就这么放过他也让人不太舒服,”靳云含笑看向卫翎,背后是一片火海,衬得他半边俊美的面庞亮得刺眼,另一半则浸在黑夜里,像传说中的半面煞,“听天由命吧,能不能从火海爬出去,就看他的运气了。”

      卫翎丝毫没有停顿,随手拍拍袖子,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径直向火海之外走去。靳云在他背后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施施然与他并肩走了出去。

      一阵刺鼻的味道钻进鼻腔,狠狠扎醒了秦峥。他挣扎着醒来,只看见满目骇人的火光,马上就要蔓延到自己身上了。

      他咬牙撑着起身,掌间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圆润质硬,硌得他生疼。拿起一看,是一颗蓝色的小珠子。

      饶是方才和现在的情势都如此危急,秦峥还是能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卫翎拿着杀他的剑上,一旁挂的剑穗的部分。看到它,脑海中就不可避免地再次回放那人身形清瘦,玉白指掌挥着泛蓝的剑光扎在他身上的场景。

      许是方才打斗间把剑穗劈掉了,落在了这里。疼痛和失血让他挂在昏沉的边缘将堕不堕,他一把抓住珠子,用力攥在掌心,撑着全身力气,一点一点爬起来,从遮天蔽日的火光中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南山似是突发山火,不知缘由,是不是要请示一下将军?”瞭兵跑来向方谋报告,方谋有些为难。秦峥刚下战场,好不容易有一个能休息的机会,他们轻易都不敢打扰。

      “怕就怕是敌军搞的什么把戏,引我们过去的陷阱。”一旁的士兵揣度道。

      “但是山火太危险了,这里群山连绵,控制不住蔓延出去后果不堪设想!”长在西南本地的小曹知道其中利害,急忙开口道。

      方谋思忖一瞬,做了决定:“曹将军先带人去救火,我去叫秦将军起来,让他看看接下去怎么办。”

      方谋话音刚落,营地外传来了一阵惊呼声。

      “那个人好像是将军?”

      “胡说,将军分明在帐中休息,不过那人似乎伤得很重……”后接话的士兵仔细辨认了一下,突然惊叫起来,“我的天,那就是将军!”

      方谋等人大惊失色,小曹一下子跳起来,冲到前面去搀扶:“将军!你这是怎么搞的!”

      秦峥脚下不稳,从小曹的搀扶里滑了出去,扑倒在地上,又惊起士兵的一阵慌乱。

      “南山木屋……救火……”秦峥摆摆手挥开要来扶他的一双双手,勉强说完,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秦峥再醒来时,身上的伤已经被军医处理好了。方谋在向军医询问病情,小曹红着眼睛守在榻前,见他醒了,嘁嘁喳喳地嘘寒问暖。

      上一次弱到要人照顾,还是在重华城,那回背后中了一刀,他想装没事,结果直接在卫翎怀里昏过去了,醒来被好一顿发落。再上次,是越城,他隔着门板想把所有人隔离在自己的危险之外,卫翎却破门而入,迅捷如风、毫不犹豫地跳进他的火坑。

      再也没有那个清清淡淡的身影会站在他床边,一边骂一边无奈地喂药了。没有温煦和暖的笑意在晨间陪着他练剑。再没有哪个自作聪明的傻子,会折一根草茎,或是路边买个荷包,拆两枝树杈来鸡零狗碎地贿赂他。

      那个有点自卑,但一腔孤胆,善良又天真的少年,被他信仰、忠诚的国家和君主榨干了干净的灵魂,踩进了污浊的泥潭里。再爬起来,已经站在了恶魔的一边,变成了地狱淬炼出的曼陀罗。

      我把好好的卫翎放在那里,你们把他毁成什么样子了?

      不,不止他们,还有我自己。

      每一个人,都是推他入地狱的凶手。我是最懦弱,又最狠毒的那个。

      “将军,你,你怎么哭了……”小曹说着话,突然声音就小了下去,轻轻在一旁问道,“你是伤口疼吗?”

      “将军身经百战,哪次因为受伤流过泪,别瞎说。”方谋走上前低声斥他,看了看四下不少的士兵和军医,镇静自若地道,“想必是将军想起自己的副将,心中不忍,触景伤情了。”

      一旁的士兵先前也知道了吴星在京师身亡的消息,虽不了解,此时也同仇敌忾起来:“那个叫卫翎的真是狠毒!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吴将军,事后抵死不认就罢了,竟越狱而逃!定是早有了后路才如此肆无忌惮!果然这就放出了消息,黑莲那边多了个戴金耳饰的军师。枉我大齐这么厚待他,给他高官厚禄,转头就投了黑莲,还连累吴将军,狼心狗肺的东西!”

      方谋明显看见秦峥放在被子旁的手抖了一下。

      “我才不相信卫先生会做这种事!”小曹猝然起身大声反驳道,“卫先生当初守函城那么拼命,护了我们好多人,怎么会做出通敌的事!”

      被反驳的士兵一梗,不满地道:“那也有可能当时就是骗你们的,想取得你们的信任啊。现在都证据确凿了,曹将军怎么还帮敌营的军师说话啊?”

      “我……”

      “别吵了。”秦峥疲惫到极点的声音传来,两人霎时就闭紧了嘴。

      然而秦峥并没有呵斥两人的意思,大约是失血过多,累得狠了,他只是无声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小曹。小曹立刻回身跪在他面前,有些畏惧又带着些不甘,等着他发话。

      “小曹,”秦峥缓缓说道,“你是大齐的将士,方才那些,不该你说,也不该你想。”

      小曹仿佛被人狠扇了一耳光,红着脸低下头去。

      “末将明白了,对不起将军。”

      秦峥没有说话,闭上眼之后,把同样的话默默刻在自己的心口,一遍一遍,鲜血淋漓。

      “将军还要养伤,都出去吧。”方谋见状开口,把大家都赶了出去,然后自己坐在床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的伤势如何,恢复要多久?”秦峥平静地开口问道。

      方谋停顿了一下,才摇头道:“很重,每道剑伤都又狠又深,加上烧伤,将军您能活着爬回来都是奇迹。”

      秦峥闭着眼,没说什么话。

      “也是将军命大,道道伤口都从命门擦过去,差一点就能直接要了命,而且那一点也是差在运气上,行凶的人可没打算给您留活路。”

      仿佛是怕秦峥再存留一丝幻想,方谋小心翼翼又不留情面地把话全都说了出来,说罢又叹了口气,略压低声音道,“末将已经跟军营里说,将军您是追刺客追到南山,被设了陷阱困在山火里的了。虽破绽百出,但末将都安排过了,之后不会有人再问。”

      秦峥沉默许久,方用沙哑的声音开口道:“抱歉,以后不会再犯蠢了。”

      “将军您心里明白就好。”方谋深深地看了秦峥一眼道,“真相如何,是悠悠众口说了算,何况已经这样了,我们身为大齐将士,没有任何选择。我从前也一直很钦佩卫先生,但现在,他只是我们的敌人。”

      秦峥覆在被上的手无声攥紧,良久缓缓松开。

      “方谋,我说了,不会再犯蠢了。”秦峥轻声道,“你先出去吧。”

      方谋低头应是,将要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思忖良久道:“将军,末将说最后一句话。战事未平,您是大齐唯一的守护神,谁都代替不了您的位置。请您保重自己。”

      方谋走后,秦峥再睁开眼,目光像是泉水干涸了一半,有些艰难地找寻了一阵,才找到旁边小桌上放着的日常穿的衣服,上面叠着那只用旧了的蓝色荷包。

      他缓缓掀开被子起身,腾挪上前,拿起那只荷包,锦缎的温凉在他手心软软地淌着,里面小小的坚硬物事透出荷包,传出杀伐的滚热。

      他的手僵了许久,才把虎符从荷包中缓缓取出,妥帖放在桌上。然后细细理好荷包上的银穗,将它放进了放置闲物的藤箱深处,砰的一声合上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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