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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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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蓝杏摊上这烂摊子事儿后,心里便老是打鼓,为了减轻自家大爷对她的“关照”,她这几日便老老实实地早出晚归,在绸缎庄里晃上一天,回来了就问问陈十三的情况。
陈十三倒也让人省心,每日按时吃药不闹腾人,就自个儿窝在偏房的屏风后边打盹。蓝杏去瞅他,他还有些自知之明,就算只是半躬着身子冲蓝杏颔首,也能让蓝杏有几分做主子的感觉。
他这不吵不闹,还十分乖巧的模样让蓝杏心情大好,她便吩咐着院里的小厮去买了些上好的补药来,什么人参鹿茸炖了大锅给那陈十三吃。
蓝杏还从自个的绸缎庄挑了两身合适的衣裳给他,这新衣裳穿上,蓝杏看了可就更欢喜了。肩宽臀窄,双腿颀长,这宽阔的胸膛想也是多少女子梦中所想。可惜,他却是个奴隶,不是闺中少女青睐的大英雄大豪杰。
啧,真可惜。
蓝杏摇头晃脑,望着一桌的夜宵顿觉食之无味,她索性丢了筷子叫从云拿昨个儿从集市上买的酸蜜饯来。
“他可吃药了?”蓝杏随口问了句。
从云将一包干果蜜饯递给蓝杏,“粮有刚给他送过去了。”
蓝杏扔了颗干枣子在嘴里,起身拍拍裙袄,“走,瞧瞧去。”
蓝杏到了偏房刚巧看见陈十三正一手擒着瓷碗,仰头咕噜咕噜几下便将一碗苦药吞下。蓝杏啧啧两声,喝苦药像喝酒一般豪爽,真勇士也。
陈十三见蓝杏来了,一手将瓷碗放回托盘中,一手撑地,视线和蓝杏匆匆对接,尔后便慢慢垂下去,盯着蓝杏从裙摆中露出来的脚尖。
蓝杏知道他这是在表示顺从。
“诶,哑巴。”蓝杏将手指间捏着的那颗蜜枣丢到陈十三跟前,那蜜枣还挺圆的,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赏你颗枣子吃。”蓝杏接着说。
陈十三一脸平静,那撑在地上的手顺势就捡起了地上的枣子放进嘴里。
“甜么?”蓝杏问。
陈十三点点头。
蓝杏便咧嘴笑了,本想招呼着从云出外屋去接着吃宵夜,她转了转眼珠,坏心思又上来,“你能动了不?”
陈十三仰头望了望蓝杏,又点点头,“能。”
蓝杏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呢,她提着裙边就弯下腰凑近陈十三,“你刚刚说话了?”
陈十三垂着脑袋,喉结动了动,“嗯。”
蓝杏嬉笑了声,“你是不是只会说一个字,结巴?”
陈十三突然耸了耸上身站起来,也就半蹲着,换了右脚在前,左腿膝盖着地,右手掌在大腿上,左手撑地,呈单膝跪地的样子,“救命之恩……”他说了几个字,像是喉中干涩,不得不略微停顿,尔后轻咳一声,接着嘶哑着嗓音道:“无以为报……贱命一条,但凭驱使。”
“戚,说话四个字四个字的,读过书认过字?”
陈十三似是沉吟半刻,最后选择信任,“嗯。”
“但凭驱使,怎么个使法?”
“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怎么个从法?”蓝杏直立起要来,双手背在身后,那手里还把玩着福串儿,串儿尾的穗子在烛光下抖擞着。
“你要我活我就活,要我死我就死。”
听了这话蓝杏却扑哧一声笑开,“掌管人生死的事儿我可做不来,”她说着眼底闪过一丝戏耍的神色,“以身相许可会?”
陈十三一直盯着蓝杏的鞋尖,“……”
“小姐!”从云也知蓝杏在开玩笑,可这说着说着怎么氛围都变了,她便连忙叫了声。
蓝杏摆摆手,“不闹了不闹了,咱出去吃夜宵去。”蓝杏说着转身,拐出了屏风她又突然歪着脑袋往里面瞅,“陈十三你出来伺候小姐我吃饭。”
屏风里头还跪着的陈十三抬头望了她一眼后便立马起身跟了出来。
陈十三养了这些日子,脸上血色倒是有了不少,只是走路的步子还有些虚。看来还得费些银子,蓝杏坐案几前细细打量他一番后,便招呼从云再备副碗筷来。
从云不乐意,剜了陈十三一眼后便冲蓝杏嗔怪两句。
蓝杏也懒得多说,便将自己面前的碗筷往旁边一推,推到陈十三跟前,“坐下吃。”
陈十三毫不犹豫便屈了双腿跪坐着,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狼吞虎咽地就刨着一碗大白米。蓝杏看着不免皱眉,“他们缺你吃食了?”
从云赶着抢话道,“那是他自己吃的多!粮有铜三儿他们几个加起来都没他吃的多!”
“难怪长这么大个儿呢。”蓝杏说着便歪了歪身子,手肘搁在案几上,撑着自己的脑袋,“从云你去瞅瞅小厨房里还有多少饭,都给盛过来。还有,给小姐我来副碗筷啊,让我看着他吃?”
“小姐!”从云跺了跺脚,极其不情愿。
“快去!你这妮子越发有脾气了,到底谁是小姐,信不信我抽你?”
从云一甩手帕便吸着鼻子跑了,蓝杏把一盘羊肉推到陈十三跟前,“吃菜。”
陈十三便夹了个羊腿啃。
“你倒是不客气。”蓝杏笑着说,右手垂在榻上,有意无意地摸着手里的福串儿,“你是怎么被卖到柳池湾的?”
“战俘。”陈十三言简意赅,许是见蓝杏要给他说话,便不再吃东西,只端坐着。
蓝杏点点头,“你既然不是那些个不认字的泥腿子,在军中自然有官职,可对?”
陈十三默然,蓝杏再问:“陈游夏买你作甚?”
陈十三,“不知。”
蓝杏眯着眼睛,嘴角总是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带着十足的玩味劲儿,“你不知道我可知道……诶,你刚说但凭驱使唯命是从对吧,那给说说你都会什么?”
陈十三压低嗓音,显得十分沉闷,“杀人。”
蓝杏被这有些轻飘的话唬得背脊发凉,这大晚上的……
“你是说打仗是吧。”
陈十三略微颔首,“嗯。”
“手伸过来,左手。”
陈十三将左手伸过来后,蓝杏便将自己手里的福串儿套他手腕上,那福串儿串的一颗铁核桃,龙眼般大小,表面的沟回都磨得十分光滑了。那可是蓝杏整日没事消遣时拽手里蹭出来的。
“这福串是我在寒山寺里求的,给你去去煞气。”蓝杏见那骨节嶙峋,五指修长的手,手背上青筋明显,手掌宽厚,骨节间还有厚厚的茧,的确是拿重物的手。
“嗯。”陈十三瞥了眼手腕上的福串,淡淡应了一声。
“恩恩恩,你就只会嗯么,干脆叫你陈嗯嗯算了。”蓝杏翻了个白眼,望着房梁有些无奈,“以后你就呆小书房给我打下手记个账写个备录什么的吧。”
蓝杏话音落,从云便回来了。与陈十三说话也太无趣,蓝杏便不再多话,只草草吃了饭就去小书房里瞧那些杂书,到了半夜才施施然拿了账本来做正事。
陈十三始终跪坐在案几旁,或剪灯芯或磨水墨。蓝杏眼睛看得花了肩颈酸了就抬起头来瞅瞅陈十三。
她发觉这个人安静得简直不像话,一举一动间透着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你是军师?”蓝杏一手撑着下巴,架在案几上问,后来又想了想又加了句,“或者幕僚?”
陈十三摇头。
“那是什么?”
陈十三看了一眼蓝杏,不答。
蓝杏轻嘲一声,“说什么唯命是从的话,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一样,是让小姐我唯你的命是从吧?”
“我……只是一个小兵而已。”陈十三说着垂下睫羽,额前碎发投下来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
“你是哪里人?”
“淮阴祈然。”
“你是我大容人?”蓝杏惊讶,一般的奴隶要从军队里出来的,那肯定是别国的战俘,没想到他竟是自己人,“那你怎么会成了奴隶?”
蓝杏想了想还不等陈十三回答,自己便已然猜出三分,“五年前我朝北伐,宜州叛乱,你可是安家军?”
五年前瑀亲王,也就是当今大容皇帝的小叔叔北伐驱逐常年犯我边境,强抢粮食,强掳妇女的犬狄人。双方交战时,宜州边守安家军突然起义叛乱,瑀亲王腹背受敌,最终战败。
回朝修整一年后方又出兵平定叛乱,仅用三月时间便班师回朝,瑀亲王为世人所歌颂。当初还在皖江的蓝杏也对这个有勇有谋的少年将军芳心暗许,还寻思着什么时候来京都打探。
可是,自那瑀亲王回朝半月后,皇室风云巨变,老皇帝一命呜呼,新帝继位,瑀亲王更是以谋逆的罪名被软禁在朗雅行宫。
“坊间传闻安家军其实是瑀亲王的人,宜州叛乱不过是瑀亲王的策略,只是后来被当今圣上识破化解,这可是真的?”
陈十三始终低垂着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蓝杏的话。
当初的事本就疑点重重,现在碰到个当事人,蓝杏自然想问个明白。
她对自己看人的眼力可是很有自信的,那个瑀亲王不该是不忠不义之人。
他该是大英雄大豪杰。
闺阁小姐心中倾慕的大英雄大豪杰。
“你说话啊,你是不是安家军?可曾与瑀亲王有过接触?瑀亲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陈十三宽厚的手掌撑着案几的边沿,嘴角蠕动,“我……”
他嘶哑的嗓音刚起,却被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他浑身颤抖着,突然往前俯身,一口暗红粘稠的血从嘴里吐出来,在那白如雪的纸张上显得无比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