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话 三更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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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能见到太阳的时候下的雨称为“太阳雨”。
……那么能见到月亮的时候下的雨，应该叫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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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刚刚过后，亥时三刻。驿站里仍然有人抽着烟聊天。油灯橙黄的黯淡光辉在深夜里轻轻闪耀，零落的水珠不间断的从屋檐上滴落。夜色中月光明媚，清练如洗，去了白日的溽暑，适闲入梦。
“话说，兄台既然来自京城，一定有些什么新鲜事儿可以说给我们听听吧？”
灯下有人发了声音。与他同住的人也纷纷符合。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憨憨的笑一笑：“说起来，奇怪的事儿确实有一件。”
“什么事？”
“这几个月，京都里连续死了几个有钱人家的子弟。死相非常难看，穿肠肚烂，七窍流血……啧啧。”说话的人仿佛想起什么恐怖的事情似的一缩肩，“据说啊……都是中了诅咒！”
“噫！”众人大哗。有人半信半疑：“真的吗？有什么依据？”
商人咳了一下：“我也是听说的。不过，据说死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京城那个万花楼的座上宾——而且据说最近都在对一个清倌花心思。然后就莫名其妙的死了。人人都说，那清倌是被神灵看护的，男人不能碰，碰了就要死啦！”
当下人人称奇，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然后话题又渐渐被引到别的地方去了。都没注意门外屋檐下本来有个白衣的少年，听完了这席话，施施然撑开手中的红伞，踏着木屐慢慢地行往京城的方向。
万花街。
桌上放了青花瓷的盆，正是热夏，坐在楼边放下竹帘，依旧觉得暑气蒸腾。白色碗莲在瓷盆中开得正好。女子手中华丽的绢扇悠哉悠哉的摇着，扇尾的流苏直垂到地上，蜿蜒如河。
“宴啊，你怎么老是这个样子，真没趣。”
宴喝了口茶，对于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在他膝头整理羽毛的蓝胸佛法僧鸟审视着看了她一眼，继续埋头。
“小园，你找我就是为了喝茶吗？”
被叫做小园的女子眯了眯细长的眼睛：“当然不是。帮我一个忙。”
听她这么说，一人一鸟都有点小吃惊，上下打量她。
“从这里往东便是溟水。在那里有一座山庄，生长一种叫绢俪的花。”小园露出神往的神色，“非常美丽……但是，那个庄园妖鬼是不进的。我想了很久才决定让你们帮忙。”
“有结界的山庄？”宴有些奇怪，“……溟水？庄主人姓魏？”
“呵呵……”小园尴尬的笑笑，展开扇子半遮住脸。
“被称为神鬼第一家的魏家的山庄啊……”
“……所以我说只能你们去啊。”
“……让我考虑看看……对了小园。我在路上听说，这里有发生怪事？”
“你喜欢管人类的事情这一点还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啊。”
“……纯粹好奇心而已。”
小园不在意的轻轻合起扇子：“说起来，这事儿就在我眼皮子低下……不过死的既然是男人，我才不管。实在好奇的话，我帮你安排，你自己去玩儿吧。”
“……”
“最重要的就是那个女孩子了吧。她没有姓，名字是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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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所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万花楼最红的两大台柱，一是赏心，一是乐事。这新被推出的女子既然被叫做良辰，那绝对不会平凡。
——更何况她身上已经隐约背了三条命案。而这命案的流言，也不过是让这个本不平凡的女子更加吸引人而已。
“再过去就是良辰的院子。最近因为一些事儿……呃，所以如果不是贵客，还真不敢叫她出来见人。她这几天身子不好，薛医生也应该在的。”老鸨觉得今天这天真是特别热。反复擦着汗，她不断偷瞧身边这位拿红伞的小公子。说实话，凭她这对招子居然看不出人的来历这实在很奇怪，不过对方既然是重要的客人……咦？是听谁说的重要的客人？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小园的迷神术还是非常好用啊。宴默默想。
白天的万花楼乃至万花街，显现出一种不与晚上相仿的风情。仿佛浓妆女子洗去风尘卸下华服，很多的倦怠和静谧。
宴踏入门的时候正好有一个男子慌张的跑出来，匆忙间撞掉了他手里的红伞。伞落到地上发出很响的撞击声，一只少见的蓝胸佛法僧鸟尖锐的叫了声，从不知何处飞到了附近的枝桠上，有点虎视耽耽的瞪视着男人。
男人心思在别的地方上，也没留意这一幕有多奇怪，说了声：“对不起。”就匆匆走了。宴拾起伞，往院子里看去。
二八芳华的女子坐在树下，手里持一卷书。树很高，叶子很密，偶有阳光透入，照亮少女晶莹的脸。见到他毫不意外，端正的行了礼，声音娇软：“您是嬷嬷说的贵客吧。我是良辰。”
“你好。”宴看了看树，“我想问一下关于最近流言的事。”
“大概从两个月前开始。”两个人在花园的亭子里坐下。侍女奉上茶杯，良辰拿出自己的绢子细细把茶杯擦了一下然后开始泡茶，一边开始讲。显然不是第一次回答这样的问题，已经描述的毫无表情，“我满了十六岁，嬷嬷觉得该学的都学的差不多，我开始陪一些客人下棋弹琴。不过……总会有一些不好的客人……”她微微露出为难的神色，“……第一个碰触到我的客人死的时候，我还没觉得什么。可是后来第二个、第三个……”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女子娇好的脸上渐渐显露出痛苦：“……是姐姐……一定是她……”
亭子外的夹竹桃开得正艳丽，一簇簇白色的花朵直垂到地上。宴盯着满眼的花，示意她继续往下讲。
“我又一个双胞胎姐姐，她的名字是美景。”
[良辰的故事]
她记得依稀是十岁。有一天母亲做了一顿饭，而不是稀薄的看不见米粒的粥。当天晚上她们被一个男人接走，背后是母亲的哭泣声。
嬷嬷那时候还风韵尤存，仔仔细细地看过她们之后，说，就叫良辰美景吧，长得不错，又是双胞胎，以后会红的。
那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之后再去回忆总觉得色彩太旖旎，空气太稀薄，老家的屋子太模糊，不真实。
她听见姐姐，被改名叫做美景的姐姐说，之后只剩下我们了。
相互握在一起的手，冰凉的没有温度。
因为长得实在好看，又是少见的双胞胎。破了满14岁上台的例。那年新年她们两个穿了同样的一身红色，发髻上扎了可爱的灯笼，为当时正当红的几位台柱伴舞或者奉琴。
与她不同。身为姐姐的美景那时已经很了解自己身在什么地方、现在是为什么、将来又要做什么。如果说人生如戏，这个被称为万花楼的地方每天都要上演悲欢离合的戏码。最好是出去，毕竟不是人呆的地方；如果实在不能，那也别惹嬷嬷生气。
当时红极一时的姑娘，良辰已经不记得她名字了。只依稀记得人很好，养了一只猫叫做雪雪，经常给她们两个糖吃，很心软。后来爱上一个恩客——可欢场里哪儿来的爱情？被抛弃之后在屋子里上吊。那天不知怎么的美景跑去找她，第一个看到尸体，被吓的不轻。等缓过来之后央嬷嬷留下雪雪，两个人一起养。
她还记得雪雪雪白的毛发。美景说，猫是柔软娇纵的动物。然后把它抱在怀里不断拿脸磨蹭，笑容满足。
姐姐和她的个性几乎完全相反。她不说话，而美景开朗，几乎所有人都很喜欢美景。13岁那年春天，风评一向很好的一位有钱恩客向嬷嬷询问美景的身价，想赎出去做妾。
美景说，呆在这里还不如出去，就算是妾也无所谓。她说小良辰你等我回来接你。然后不久，雪雪死了。
被毒死的。
嬷嬷说一定是吃到了毒鼠药。可是她们两个知道，一定是被人毒死的。
是谁呢？可能是兰厢房那个喜欢浓妆的老女人，可能是一向细声细语背地里尖酸刻薄的芍药，可能是阴晴不定的最红的绯姑娘……谁都有可能。
在这里住着的，都不是人。美景恨恨说，我们一定要走，不然就跟她们一样了。
不过她终于还是没有走成。她自杀了，在院子最角落的树下。
有时候良辰会想。像以前美景发现雪雪主人的尸体一样，她的尸体要由自己来发现。
那么，自己的尸体呢？
每次想到都不寒而栗。
那是夏夜，将近凌晨。她忽然醒过来，然后走出房间。很久以前嬷嬷就不许她们睡在一起，说终究要习惯。
然后她看见院子里的无名树上，美景的袖子勾在枝桠上，白纱。没有风，雾气很重，什么声音都没有。
等早上侍女起来看见她呆坐在树下，树上则挂着美景冰冷的尸体，那都是后话了。
“就是那棵树。”
宴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正是一开始她坐着看书的地方。那是课高大的树，在小小的院落里遮住了半边的天空，可能因为太高大，反而显得有些阴森。
“她说过，一定不会把我扔在这种肮脏的地方。”良辰平静的说，“我相信她。”
宴盯着树看了半天。然后举杯喝了一口茶。这时候有风，把良辰的绢子吹到宴脚边，宴伸手去拾，良辰连忙说不必了，很快捡起绢子放入怀里。
“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今天打扰。”宴站起来告辞。良辰也没有寒暄挽留，只把他送出门。
蓝胸佛法僧挥着翅膀停到他肩膀上。
“有那种诅咒吗？”
“宴。世界上只有人会害人。”
刚走出门，看见一群人都围在一起议论纷纷。走近一看，前面撞到宴的男子昏倒在地。余下有人叫道：“这不是赵家的公子吗？这是怎么了？”
宴看着这群人都没人动，只好发话说：“不如先把这位公子移到屋里，然后赶快叫医生比较好？”
于是又把人送回万花楼。嬷嬷急得一直走来走去，这人万一死在这里，可有得好瞧了。
好在医生看过之后只说气嘘昏迷，没什么大碍。过了会儿人也醒了，只有些精神不振。看热闹的人才逐渐散了。
“赵公子可有什么旧疾？应当适当养护，少来这种地方为好。”宴一直在旁边，见人散开没人注意两人，才淡淡插上句。
姓赵的公子一脸苦意：“旧疾？是绝症才对。”
宴一愣：“可是刚才医生说……”
“没用的……我这两天一直头痛，查也没查出什么来……我是中了诅咒。”赵脸色发白。
（建议分上下的话，从这里分比较好。）
屋子里闷热，没有风。赵公子感觉汗水爬上皮肤。逆光中看不清楚坐在一边的白衣少年的表情，连声音都不真切。
“……莫非赵公子碰到过良辰姑娘？”他问。
赵一窘。尴尬的移开视线：“其实是这样的……”
[赵公子的故事]
他很早就听说，万花楼与其他妓院不一样，而万花楼的良辰更加与众不同。
这是从哪里听说的，他早已忘记……不乏与酒肉朋友醉后附庸所谓风雅的时候。
第一次见到这女子，是在年初四月万花举行的芳菲会。说是芳菲会，也就是楼里女子的一次演出，有新人或者定春季的花魁，都在这一天。
那时春花开的正好，桃花灿烂的灼痛眼睛。
舞台定在花园里，从桥一直到湖中心的小岛。客人就三三两两的坐或站在岸边。为了迎合春天这个主题，女子一般都穿粉嫩的颜色，浅葱，湖绿，藕色，粉红，鹅黄……容色与春光一样明媚。
歌舞看到一半，他随意一转头，却正好看见桃花深处那小桥上站着的一抹黛青色。少女仰着年轻的脸，眼睛漆黑，发上只拢着一枝银簪子。起先毫无表情，然后也不知道看见什么，弯起唇角轻轻一笑。
这世上总有令人忘俗的容颜。
那就是正式亮相的良辰。
那天被惊艳到的当然不止他一个。不过相比别人，他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一反以前的荒唐，开始帮父亲管理家业。
因为那时候他才发觉，自己以前所迟疑的地方……而所谓人一生，只不过是一个早找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和物事，并且努力去争取的过程。可他还什么都做不到。
不久之后陆续有人离奇死亡，不知道哪一天，矛头都对准了良辰，说是她命中不详，所以牵连到碰触她的人。
他立刻去见她，得知了她姐姐的事情。并且在她下楼梯没站稳的时候“不小心”扶了她一把。
那时候是想帮她，可没有想到回来之后的这几天，身体就开始不舒服。
“我现在只担心家人。”赵公子忧愁的说，“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而我……万一我死了，父母亲怎么办。”
“嗳……”宴无意义的轻轻一叹，忽然问：“你去见她的时候，是不是喝过茶？”
“是。”赵公子一愣，回忆道，“……是，我记得还是她亲手泡的。侍女送上茶杯，然后……”
“用手绢擦了一下？”
“啊？……啊，是的。怎么了？”
“不，没有什么。”宴顿了一下，看了一下外面的天空。大片的云朵漂浮着，天蓝的很美丽，“……今天夜里会下雨呢。”
良辰在半夜醒来，觉得湿气很重，压在胸口上。一凝神，才听见外面在下大雨。除了雨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她一下子觉得睡不着，披了衣服，依在门上看雨夜。
今天是难得三更夜雨。重重雨云，但月亮在云朵后若隐若现。
[姐姐，如果晴天下雨叫做太阳雨的话。那么晴朗的夜晚下的雨，叫做什么？]
[叫做三更夜雨……据说看到的人，一生都很不幸。]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然后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抱着一只雪白的猫，看着她。
和她三年前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她的心跳顿时快起来。
“……姐姐？”
“小良辰。”小小的美景看着她，“为什么要杀雪雪？”
“……”
“小良辰。”小小的美景温和的问，“为什么要杀我？”
“我……”良辰捂起眼睛。
是的。是她在雪雪的食物里下了毒鼠药，也是她把美景勒死，然后挂在树上面。
也是她下给那些男人下慢性毒。中毒的人一般在三天后死亡。
谁会想到是她杀的呢？是一脸无辜的她杀的呢？
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这个恶心的地方，哪一天不死几个人？被打死的、虐待死的、病死的……
这个地方，住的都不是人。
“姐姐……”良辰哭倒在雨中，“你说过不会扔下我一个人，可你没有做到……”
夏日的瓢泼大雨，下的时候有种世界末日的绝望感。
她的侍女被雷声惊醒，惊异的发觉门没有关。起身去关门的时候，赫然看见树上吊着一抹白影。
“我记得，那树的名字叫做苦实。不过一般长在南方，这里冬天寒冷，能生长得这么好真是少见。”明镜挥了挥翅膀。
“现在几乎没有人认识这种有毒的树。那小姑娘也是偶然知道的吧。”小园看上去心情不怎么好，半晌啐了口，“这种事情，我每天看得够多了，可依然觉得很恶心啊。”扇子一挥，消失在屋檐上。
宴支着下巴，没有说话。雨来得快去得快，现在只剩下零星的水珠不断从撑开的红伞上滴落。乌云逐渐散去。
好一轮圆月。
——三更夜雨完——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话 三更夜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