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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平阳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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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中,烛火轻轻摇晃,映出屏风上的人影也跟着微微颤动。一旁的宫女打了个寒噤,轻手轻脚拿过狐裘给临窗端坐的人披上。
月上中天
“娘娘,夜色已深,娘娘是否准备就寝?”宫女压低了声音。
卫子夫静静看着面前的银筝,闻言,轻轻摇头。
今天是封后大典,是她终于踏上那最高处与他并肩而立的日子。她满心欢喜,她以为,他也一样。可与他一同站在大殿上接受百官朝拜,万民恭贺时,她悄悄转过头。他眼中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她忽然想知道,在他眼中,她是谁。世人眼中,从前她是他武帝的宠妃,从今后她是他的皇后,可他呢?在他眼中,在他心中,她是谁?
“更深露重,为何不伺候皇后就寝?”声音冷不丁传来,不怒自威,除了刘彻再无他人。卫子夫忙起身行礼。宫女急忙跪下“奴婢该死,可是是皇后娘娘--”
“侍奉不力还巧言善辩,宫中何时有如此大胆以下犯上的奴才!来人,拖出去”
宫人一时噤若寒蝉,只余那宫女的求饶声。
卫子夫看向刘彻,刚要开口,看见刘彻虽面有愠色,眼底却似古井无波,当下噤声。
宫女被遣散,二人静静站立。
月光轻轻洒下,在窗前投下一片银白。月光下,刘彻一袭墨色衣衫越发映出他白玉无瑕的脸,只那一双漆黑狭长的眸子,定定看住卫子夫,不辨喜怒。
一阵寒意从窗外渗了进来,卫子夫只觉冷,却又不敢在刘彻注视下妄动。刘彻许是觉察到了,转过视线,伸手关上了窗。
卫子夫心中一暖“皇上--”
“从今以后,你便是朕的皇后。安心做好皇后便是”
“是”。看着那抹墨色消失于殿角,卫子夫不由得苦笑一声。
窗外,夜色更沉了,月从中天开始渐渐落下。
次日,武帝深夜仍担忧卫后且因宫人对卫后照顾不周而动怒就在深宫中传开。一时皆称帝后和睦,恩爱异常。
此后,武帝对这新后更是恩宠不断,珍器重宝自不必提,连着卫氏宗亲也不断被提拔,成为朝中新贵,卫后更身怀龙嗣,。一时风头无两。民间更有歌谣,道是“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宫妃宫人对卫子夫愈发敬重了,顶着凤冠时,她笑着接受众人朝拜,一举一动,大方得体,莫不符合国母礼仪。
这一天她送完所有请安的妃嫔,忽然觉得烦了。摒退宫人,独自漫步。偌大的宫城,绵延的看不到尽头的宫墙,头顶上仍是那一方深墙,天空只有一角。恍惚中有人向她行礼,她只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人渐渐少了。
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一座宫殿门口,不知里面住的又是哪个宫妃。日复日,夜复夜,白昼黑夜交替不停,似乎永无止息。
她们等不到要等的人。
她们羡慕她,宠冠六宫,日日得幸见到武帝。可每当宫人退下,只余他们二人时,他却总远的像天边的星辰。看得到,伸手去触,却遥不可及,甚至,连那看到的光,都那样冰凉。可谁会信呢?与她们相比,她已经很幸运了。
可人心总是贪婪,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抬头一看“长门宫”。是废后陈阿娇的寝宫。她因巫蛊之祸被废黜,罢居长门宫。卫子夫对陈后不甚了解,可也听说她身份尊贵,又自恃美貌。那样高傲的人,又如何会靠邪术乞求圣眷呢?可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与她再无关联。她只要安心做他的皇后,做一个足以匹配他的皇后。思及此,她欲转身离开。
脚步声响起。她悄悄躲在树后。
是他。
仍是一袭墨色衣衫,他在宫门外止步。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落里,一女子身着白色披风,静静立于梨花树下。漫天梨花飞舞,女子身形单薄,却隐有高傲,脊背笔直。
刘彻就那样站在那里,定定看着女子的背影,眼中似有情绪翻涌。
好一会,他似回过神来,却没有再向前走。转身,一步步,渐渐远去,没有回头。
阿娇亦在宫女搀扶下进了内殿。
院落里,梨瓣纷飞,月白色的梨花,细细碎碎落了一地。
卫子夫再也没有去过长门宫,她回了椒房殿,换上华服,戴上凤冠,带着大方得体的笑容,尽显母仪天下的风范。
不久,废后陈阿娇逝于长门宫。
闻言,卫子夫斟酒的手稍一抖,几滴酒水倾洒出来。抬头去看刘彻,他似是没有听到,又似是毫不在意,仍自顾自喝着酒。卫子夫也稳了稳心神,重新斟酒。值事内监有点不知所措,又报了两次,武帝这才抬头,“因循旧制,葬”。
卫子夫低头,轻轻拂去了那几滴酒,可那印还在,模糊了琉璃台,乍一看,似是泪滴的形状。
听说武帝又贬黜了几位朝臣,听说武帝提拔了谁,听说······朝中气象一新。可后宫依旧那般,外界的风波都透不进这深墙。叶子枯黄飘零,落到地上,“秋天又来了”卫子夫叹道。
“你听说了吗?陛下近日宠幸了一个乐师的妹妹,还将她封为了夫人呢!”
“真的吗?那皇后--”
“闭嘴!皇宫是什么地方,容你们嚼舌根子!”嬷嬷看到众人簇拥着卫子夫,款款而行,急忙训斥,“皇后娘娘,您别听信这些奴才多嘴,您才是这一国之母······”
卫子夫摆摆手,众人退下。
自馆陶长公主失势,卫家的势力一天天大了起来。刘彻的性子,岂容他人威胁他的皇权。
当年,他舍弃了阿娇,如今……
罢了,罢了。那么高那么窄的皇位,从来都容不下二人并肩。阿娇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只是那个地方那样冷,那样孤独,处在世间最高的位置,也必定承受着最冷的寒意,她多想再去捂一捂他的心。
那日,平阳府中歌舞融融,满室春色旖旎。他的眼神却那般孤单寒凉,一下子便冻住了他的心,再也移不开目光。于是她更加用力地舞,她想靠近一点,再近一点,想带着融融春光一同舞尽他的内心,去消融他心底的那块冰。所以,当他向她伸出手时,她笑了,明媚如春,
毫不犹豫地上了车辇,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抛诸身后。
可是,她错了。封后大典上,她发现她想融化的那块冰已然凝为冰山,将那颗心封的密不透风。那来自皇权的寒冷会一天天加固它,最后,她拼命想去捂热的心尚未触碰到,她自己的那颗也早已失去了温度。
写下一封信,求他留家人性命。
“刘彻,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我累了。我后悔了,我想重新做回卫子夫。”
她静静坐在银筝前,抚筝,弹起一首欢快的曲子。
毒药药性开始发作,意识渐渐模糊,恍惚中,她看到了年少的自己。简单的发髻,粉裳白裙,翩翩起舞······
公元前91年,巫蛊之祸再起。孝武思皇后卫子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