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三回 立约 ...
-
第十三回立约
“是该找一个僻静所在!”南宫忧话音刚落,忽然一个深邃的声音传入了那一干人的耳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条双桅船不知什么时候泊到了码头岸边,跳板放下,一个头戴风帽、身穿青袍的男子缓缓走上了河岸。
这人约莫六十上下年纪,身段颀长,面庞清癯,双目精光逼人。他左手端着一根碧玉烟杆,右手捻着一串佛珠,立在岸边,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一干仿佛便要剑拔弩张的人。
南宫忧、龙霜儿、莫邪、仇百诚和刘玉儿年纪尚轻,自然不认识此人究竟是谁;申屠敏年纪在四十上下,一脸疑惑的望着此人,仿佛似曾相识一般;年届六十的虚谷端详了片刻,却满脸堆笑的迎上前去,把住那人的手,喜出望外的说道:
“周兄!周兄啊……这么多年不见,兄台可越来越健旺啦!”
“虚谷道兄,彼此彼此啊!呵呵呵……”
说着话,二人一齐笑了起来,携手并肩而立。虚谷朝一干人众介绍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么?他就是崂山赶月山庄的周庄主啊!”
“周碧航!”众人心中都不由得蓦的一震,南宫忧更是禁不住暗自思忖:“难道他们真的会集了人手,要来跟武当派和凭海帮抢人么?”不过众人心中虽疑,但周碧航毕竟是武林耆宿,当下一干人等便都迎上前来,一齐向他行礼。莫邪本冷冷的立在一旁,眼下也迈步上前,朝他行了礼。
“今日什么风把周兄吹到这地方来啦?”虚谷舍不得放开周碧航的手,依然满面笑容的问道。
“道兄啊,今日碧航斗胆,要跟道兄讨两个人噢!”
“噢?谁敢扣赶月山庄的人啊!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道兄差了,差了,碧航要讨的人,不是赶月山庄的!”
“你要讨的就是他……”龙霜儿着实不耐烦这二人玩这些虚套,她上前一步,冲南宫忧一指,“还有苏州的常公子吧!”
“嗯?”虚谷一见龙霜儿插嘴,不禁转眼朝她一望。
“道兄别吓着小女孩儿!”周碧航朝虚谷呵呵一笑道,“她说得不错,碧航今日正是要讨南宫公子和常公子。”
“周兄?”虚谷依然握着周碧航的手,依然是满脸笑容,只是语调微微沉了些。
“道兄,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碧航都知道啦!”周碧航依旧用那深邃的语调朝众人说道,“这样吧!这些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不如各位跟碧航去一个地方,好好的三头六面,把事情交代个明白,如何?”
“道长,长老,这……”一见半路陡然杀出这么个人来,刘玉儿不禁迟疑起来。
“小姑娘,你是许大小姐的高足吧!怎么?你怕?放心吧!放着虚谷道兄和申屠长老在此,难道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申屠长老,你意下如何?”虚谷与周碧航交往多年,不便拂他这个面子。他有心应允,却转头问申屠敏道。
“既然周庄主如此说,申屠敏自当从命!”
当下周碧航与虚谷一道,上了赶月山庄的双桅船;其余人等则上了凭海帮的三桅船。两条船顺横阳江东下,行得约莫三十里水路,在鳌江镇靠了岸。
此时已是申末酉初时分,早有候在河埠头的从人迎上前来,为众人牵来马匹。周碧航在前引路,众人行至鳌江镇西一处庄院门前,早见一个紫袍老者拱手施礼,迎上前来。
此番众人倒都认出这老者便是前任武林盟主凌云涛,当下赶忙翻身下马,迎上前去,拱手还礼。此处是凌云涛的一所别馆,当下他和周碧航向众人告罪唐突,便一齐来到客厅,厅中自然早已摆下了两桌席面。
“今日冒昧请诸位前来,是想讨个情!”凌云涛一张国字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朝众人拱手说道,“各位都知道,老拙就一个宝贝女儿,嫁给了苏州的常公子。而今,他们牵连上了一些事情,得罪了众位英雄,老拙在此,先向诸位赔个礼!”说着话,他把手一扬,下人端上三大觥酒,凌云涛端起酒觥,一一喝干。
一看这势头,虚谷和申屠敏便意识到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卖凌云涛和周碧航三分薄面了。毕竟,常笑尘是凌云涛的女婿,南宫忧又是常笑尘的义兄,“苏杭双隐”在青年一辈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虽说有些事情难免跟他们脱不了干系,可是毕竟谁也不曾亲眼看到他们伤人杀人,一切都只是推断,并无真凭实据。如今,只好看看凌云涛和周碧航如何讨情,再作计较了。
“凌老盟主言重了。”虚谷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朝凌云涛和周碧航说道,“事情虽有蹊跷,可是毕竟没有完全查清。有凌老盟主和周庄主一句话,万事都好商量嘛!”言讫,他也一口干掉了杯中酒。申屠敏见状,也赶忙站起身来,陪了一杯。
“多谢道长和申屠长老卖老拙这个薄面!”凌云涛朝虚谷和申屠敏深深一揖,随即转向南宫忧道,“南宫公子,发生了这许多事情,谅来你们也难脱干系。如今笑尘不在,你有什么话,可得一五一十的对虚谷真人和申屠长老说个明白呀!”
“是!”南宫忧站起身来,冲凌云涛微一躬身,又吩咐下人斟酒,向虚谷、申屠敏、仇百诚和刘玉儿各敬了一杯,便离开座位,来到厅中,把事情的经过和他的疑虑一一述说了一遍。
“如今,事情的关键,都着落在那个强人身上。若能寻到此人,一切便可水落石出。而这强人并非在下凭空杜撰,陆兄也曾遇到过的,是不是?”
“不错!各位,此人陆飞也曾遇见过。”陆飞站起身来,把他因替他老乡出头而在长沙遇到那强人的事情向众人说了一遍。一听陆飞说出这话来,虚谷等一干人众也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
“各位前辈,”听陆飞把话说完,刘玉儿站起身来,唤下人用大觥斟了一满觥酒,“适才南宫公子说的都是凭海帮和庐山派之事,这些事情,我不好多嘴。可是,我汉阳琴台门之事,还得烦劳各位前辈作主!我酒量浅,喝不了这许多杯,就喝这一大觥吧!”言讫,她将这一觥酒大口大口的饮尽,将酒觥朝地上一掷,摔得粉碎。
一听刘玉儿这话,凌云涛和周碧航不由得好生为难。其他的事情都还好办,可是汉阳琴台门的许伯菁的的确确是死在南宫忧的剑下,而许子菁虽是在混战中身亡,却也究竟同南宫忧和常笑尘脱不了干系。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可还当真不好收场。
南宫忧仿佛看出了凌云涛和周碧航心中所虑之事,他冲二人微一点头,淡淡一笑,随即也吩咐下人拿大觥来,满满斟了一觥酒。
“南宫……”龙霜儿扯住南宫忧的衣袖,低声唤道。
莫邪则一把拉住龙霜儿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南宫忧冲龙霜儿浅浅一笑,轻轻挣开她的手,随即转过身来,朝刘玉儿说道:
“令师尊姐妹之事,都在南宫忧身上!各位若要报仇,请冲着我一个人来!不准去寻笑尘的晦气!否则……”说到这里,他止住话头,将觥中酒一饮而尽,也将酒觥摔得粉碎。
“好!我是琴台门的大弟子,我答应你!南宫忧,你说吧,你怎么给我们交代?”
“请刘小姐吩咐!南宫忧无有不从!”
“好!”刘玉儿缓缓踱了几步,扭头冲南宫忧道,“既然你说的那个强人跟倭寇有干连,你就先去把他找出来!至于我琴台门的事,等你找到那个人,再来了断。”
众人听刘玉儿说出这样一番话,都不由得赞许的点了点头。龙霜儿唤下人斟上一杯酒,来到她面前,朗声说道:“刘小姐,虽然你要跟我丈夫为难,可是,你以大局为重,我敬重你!”言讫,她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刘玉儿陪了一杯,面庞上不禁泛起了一阵潮红。莫邪照例一言不发,却也端上一杯酒,来到刘玉儿跟前,一口喝干。刘玉儿再要吩咐下人斟酒陪饮时,莫邪却按住她的手,挥手将下人屏退开去。
“这样,”凌云涛站起身来,朝虚谷等一干人说道,“各位给南宫公子一些时日,让他去寻那个强人,寻到之后,把他交给各位处置。如果寻不到,南宫公子,我和周庄主可也没法保你了啊……”
虚谷微一沉吟,随即开口说道:“三月初一,大伙儿一起到庐山一聚,饮酒赏春如何?仇公子啊,贫道僭越啦!幸勿见怪噢!”
“哪里!”仇百诚起身拱手道,“众位前辈英雄莅临庐山,我们小辈正求之不得!家师也必定是欢喜得紧的!”
“南宫,听到了没?”凌云涛看着南宫忧,沉沉的说道,“三月初一,你可一定要把那强人给带到庐山啊!不然……”
“请各位前辈——还有大师兄——放心!南宫忧尽力而为!不过,不论成与不成,三月初一,我都一定会上庐山参拜各位!”
当夜,虚谷等一行人众便歇在这庄院之中。第二日一早,凌云涛和周碧航便客客气气的把他们送走了。
东北风依然在不住的刮着,吹得众人的衣襟都高高扬起。望着渐渐消失在晨雾中的三桅船,凌云涛深深的长叹了一声。
“南宫公子啊,”周碧航缓缓踱了几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南宫忧轻轻扶了扶头巾上的束带,“既然那个强人一直都跟倭寇有干连,我还是先在东南沿海这几个州府查探些日子。兴化府暂且去不了,我就先去温州、杭州、苏州、松江这几个府城探探。如果这边探不到消息,我就去长沙的楚兴隆机坊和吉王府。如果那边还探不到消息,恐怕我还得去苗疆一趟。毕竟,那人还会使苗疆的毒。”
“时间上会不会来不及?”此时从人已把马匹牵了上来,一行人众都上了马,缓缓放辔徐行。凌云涛沉吟了片刻,开口质疑道。
南宫忧微微蹙了蹙眉头,沉默了。
“我去苗疆!”一旁的龙霜儿见状,忽然拨马上前几步,朝南宫忧说道。
“霜儿……”
“怎么?怕我跑了?”龙霜儿冲他浅浅一笑,开口反问道。
南宫忧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什么好。凌云涛和周碧航互视一眼,禁不住低低的笑出了声来。
霎时间,众人蓦然感到一阵疾风掠过,原来是一直落在后面的莫邪猛的给自己的座下马加上几鞭,豁啦啦的朝北疾驰而去。
“哎,莫姑娘,你去哪儿?”龙霜儿纵马赶上几步,扬声问道。
“苏州……”一个淡淡的声音远远的传入了众人的耳鼓。
“南宫公子,”凌云涛缓缓勒了勒马,俟南宫忧放马上前,开口对他说道,“那个强人功夫很强,你若遇上,千万不可造次!”
“是……”
“南宫,你不准有事!”龙霜儿拨马上前,看着南宫忧,斩钉截铁的说道。
南宫忧一言不发,只冲她淡淡笑了笑。
“南宫公子,拿着这个。”周碧航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递给了南宫忧。
南宫忧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方淡灰色的令牌。这令牌入手沉重,是石头刻成,一面镌着一弯月亮,另一面镌着两句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周庄主,这是……”
“这是我‘赶月山庄’的令牌。”周碧航冲南宫忧浅浅一笑道,“不管在哪里,南宫公子可仔细瞧瞧,凡是衣裳襟角上绣着一弯月亮的,都是我赶月山庄的人。只要把这令牌亮给他们看,任何吩咐,无有不从。”
南宫忧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感激,他收起令牌,朝周碧航深深一揖道:
“多谢周庄主!”
“还有啊,”周碧航摆了摆手,接着说道,“温州的‘海月楼饭庄’和松江的‘月桂客栈’,都是敝庄的产业。南宫公子若肯赏脸,他们定然是高兴得紧的。”
二日后,天居然放晴了。
夕阳的余辉映着温州城东一幢三层楼宇屋顶覆着的皑皑白雪,也映着那飞檐下悬着的酒旗。酒旗上“海月楼饭庄”五个颜体大字衬着那熠熠的金黄,显得格外的刚劲、雄浑。
龙霜儿要去苗疆查探消息,但她不愿从平阳县走陆路,却打算从杭州沿运河至镇江、再沿长江入湖广。因此,今番她便同南宫忧一道,来到了温州。
南宫忧不愿没来由的显摆,没有打算亮那令牌。然而立在大门口迎宾的酒保一见他们二人,便立刻满面春风的迎上前来,躬身施礼道:
“请问二位可是南宫公子和夫人么?”
南宫忧不禁微一诧异,然而很快便明白过来,定然是周碧航已然遣人将他们二人的衣着相貌告知了这饭庄的掌柜、迎宾人等,当下不由得感激周碧航思虑周到。既然如此,他也乐得笑纳这接待,便朝那迎宾微一点头道:
“正是在下!”
那迎宾赶忙朝身旁的酒保吩咐了几句,又忙不迭的将二人往店内引。片刻过后,一个身着华服、掌柜模样的男子快步从后堂趋出,朝二人殷勤施礼致意。南宫忧一边还礼,一边朝他的前襟瞥了一眼,只见那衣襟角上果然绣着一个弯小小的月牙。
掌柜和迎宾把二人引入一间雅阁,寒暄几句,吩咐酒保小心伺候,便退了出去。龙霜儿看了看南宫忧,又瞧了瞧立在一旁的酒保,朝他挥挥手道:
“忙你的去吧!我们自己来!”
“这……”那酒保迟迟疑疑的嗫嚅着,显是害怕掌柜责备他怠慢了客人。
“我们有话要说,掌柜不会怪你的!”南宫忧冲酒保淡淡一笑,摸出一块碎银赏了他。那酒保立刻笑逐言开,点头哈腰的出去了。
饭桌上早已开好了四菜一汤,还摆着一小坛陈年花雕。龙霜儿脉脉的瞧了南宫忧一眼,轻轻揭开酒坛的泥封,斟到酒注子里,放入小汤锅烫了起来。
南宫忧瞧了瞧龙霜儿,轻轻吐了一口气,缓缓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对自己,着实很好。可是,不知为何,自己总也无法将心许给她。虽然,在临终的龙天杆身旁,他们二人的手已握到了一起,他也时时告诫自己,他应该信守承诺,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可是他的心,却始终萦绕在杭州城玉皇山脚的“三友斋”。
虽然,他很明白,他与那个“她”将始终无法走到一起……
见到南宫忧目光游散的样子,龙霜儿禁不住心头一酸。她拿起酒坛,倾上一碗冷酒,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
“霜儿!”南宫忧见状,赶忙把住她的手,“不准这样喝!”
残酒洒出,溅到了二人的手上和袖上。
龙霜儿放下酒碗,取出手帕,默默的替南宫忧擦拭着手掌和衣袖。一边擦着,两行清泪却从眼角滑落到了面颊上。
南宫忧按住龙霜儿的手,夺过手帕,刚想替她拭泪,却想到帕上沾着酒水,便将手帕撇到桌上,从自己袖中掏出手帕,轻轻的替她拭去了面颊上的泪水。
“霜儿,对不起……”
“我没事!”龙霜儿夺过南宫忧的手帕,笼入自己的袖中,强然笑道,“我只是……很妒忌‘她’……”
“不要胡思乱想,霜儿,”南宫忧按住她的双肩,沉声说道,“你是我的妻子!”
桌上的菜肴都吃完了,花雕也只剩下了小半坛。龙霜儿满面潮红,脚步也有些漂浮。南宫忧雇了一乘轿,将他们抬到了北城的“海山客栈”,“海月楼饭庄”的掌柜已替他们在那里开好了客房。
今日她很显然多了几杯酒,不过倒仿佛没有任何的不适。她安安静静的躺在床榻上,潮红的脸庞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靥,婀娜的身躯随着轻轻的鼻息,微微一起一伏,睡得很是安详。
南宫忧立在床边,怔怔的盯着她看了半晌,禁不住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反身走出了房门。
天井中,一阵朔风扑面而来,让他感到格外的清爽。
他从怀中掏出竹笛,凑到唇边,轻轻的吹奏起来……
那一丝乐声,如薄雾、如轻烟,迎着朔风,穿透幽蓝色的天幕,仿佛要借这悬在中天的上弦月,伴着清辉,飘洒到数百里之外的杭州城玉皇山脚的“三友斋”一般……
晨曦给城外雪白的毡毯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也映衬着龙霜儿白皙的面庞和晶莹的双眸。她立在官道旁,一动不动的瞧着身旁的南宫忧,一句话也没有说。
“霜儿,谢谢你……”南宫忧又一次替龙霜儿整了整拴在马鞍桥侧畔的行囊,感激的对她说道。
“我走了……”她接过缰绳,又瞧了一眼南宫忧,“你……”
南宫忧冲她浅浅一笑,轻轻的将她拥在了怀中。片刻,他便放开了手。
“一切小心!”
“你也是!南宫,你不准有事!”依旧是那斩钉截铁的语气。
马蹄声碎,扬起了一阵雪雾……
南宫忧刚刚回到客栈坐定,门便被敲开了。
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立在客房门口,满面笑容的朝南宫忧说道:
“小人是‘海月楼饭庄’的管事,来问问南宫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南宫忧一边把他引入客房,请他坐定,一边朝他前襟瞥了一眼。
他襟角也绣着一弯小小的月牙。
“请问尊兄贵姓?”南宫忧替他倒了一杯茶水,开口问道。
“小人姓赵。”
南宫忧缓缓拿出了赶月山庄的令牌。
一见这令牌,那赵管事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裳,朝南宫忧一躬到地,正色问道:
“请问南宫公子有何吩咐?”
“赵兄,”南宫忧忙收起令牌,复请他坐定,微微笑道,“得劳烦你打探一个人。”
“公子请讲!”
南宫忧替赵管事把茶水添上,把那强人的容貌说了一遍。
“这人功夫很高,赵兄千万小心!”
“是!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温州城中,做私商的常去些什么地方?”
“城西的‘东桑酒楼’,还有城南的勾栏院。”
晌午时分,“东桑酒楼”十分热闹。南宫忧独自坐在西南墙角一副小座头上,一边慢慢的啜着酒,一边静静的看着这酒楼里往来熙攘的人丛。
他内力深湛,这大厅中每一桌酒客的话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然而酒客们所谈的话题大都是风花雪月或生意买卖之属,虽则有些涉及到跟倭人间的私商交易,也同战事无关。
蓦然,一桌酒客说的“兴化”二字传入了他的耳鼓。
他赶忙循声一望,这桌酒客坐在北墙边,一共五人。主位上坐着一个三十四、五的男子,头裹青巾,身穿着一件土黄色掩襟布袍,身后椅背上搭着一件皮袄。一个头戴方檐暖帽、衣着华丽的男子与他对席。二人东首坐着一个男子、西首坐着两个男子,都穿着圆领布袍、身材壮硕,光景便是这二人的保镖之类。
“说!兴化府为什么会这样?”那主位的男子虽然压低了声音,可语调间却自有一股撼人心魄的威严。
“自……自大人走了后,倭寇又回来了。”那对席的华服男子努力强作镇定的回话,却免不了有几分嗫嚅。
“倭寇回来了又怎么样?我走了,还有广东的刘总兵呢?”
“刘总兵……带的人马不多。倭寇围了兴化城,刘总兵派了八个细作同城里联络,细作被倭寇抓了……”
“抓了几个细作又怎么样?倭寇抓了细作,就能破城?”
“细作……细作衣服上绣了‘天兵’二字,倭寇穿了细作的衣服,潜进城去,夜里杀了门军,放……”
“知道了,不要说了!”那主位男子将筷子撇到桌上,啜了一口酒,冷冷的说道,“毕高,你我都是参将衔,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你知不知道,最后带着官军撤出来的人是谁?”
“知道,是……是锦衣卫上后亲军所的千户。”
“如今在仙游城领军的又是谁?”
“是……是锦衣卫右所的千户。”
“知道就好!”那主位男子示意保镖给毕高斟上酒,接着说道,“虽说这两个千户不是北京锦衣卫的人,可是你临阵脱逃,只怕也脱不了干系!”
“我……脱逃的又不是我一个!刘显还是总兵呢!不也没敢跟倭寇打!还有平海卫的指挥使、莆禧所的千户……”
“兴化府的事情,北京很快就会知道。到那时候,你还怕言官们放过刘显吗?”
“戚……戚大人!”
一听“戚大人”这三个字,南宫忧心头不禁猛的一震。
难道这青巾黄衣的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么?
他不由得放下手中的酒杯,睁大双眼,将那男子细细的端详了一番。
他生着两道短短的一字剑眉,颏下生着一部箭镞般的短髯;然而他那一双眼中却仿佛饱含着忧思,与那剑眉和箭髯显得有几分不衬。
那青巾黄衣的男子的确便是浙江都司戚继光。今年八、九月间,倭寇便曾袭扰过广东、福建一带,当时戚继光与广东总兵刘显一道发兵,击败了倭寇。而后,戚继光便回了浙江,刘显仍领着小股官军在福建防御。然而数月之后,倭寇竟卷土重来,围攻兴化府城。刘显兵少,不敢直撄其锋芒;派细作与城中联络,又被倭寇擒杀,不仅如此,倭寇反假扮中国细作,借机里应外合,攻破了兴化府城。在浙江的戚继光听闻此信,便即刻请求调往福建剿寇,然而却一直得不到回音。他性烈如火,哪里按捺得住!情急之下,便带了几个从人,微服南下,往福建而去,却不料在温州城遇上了从兴化逃出来的参将毕高。他得悉毕高是临阵脱逃而出,不由得勃然大怒,只是碍于他和毕高都是参将衔,又无统属关系,若这脱逃之人是他的部下,恐怕他早已一手铳,就地正法了。
“你打算怎么办?”依旧是那冷冷的不怒自威的话音。
“我……我跟着戚大人,待罪听参。”
“嗯……”戚继光喉间轻轻哼了一声,喝下最后一口酒,站起身来,将椅背上的皮袄搭上臂弯,迈步朝门外走去。毕高同两个从人连忙紧紧跟上,另一个从人则唤酒保前来会帐。
南宫忧长吁了一口气,正在迟疑是否跟上前去拜会他景仰已久的戚大人,忽然感觉身畔一阵疾风掠将过去。他赶忙抬眼一看,只见四个男子紧跟着戚继光一干人走出了酒楼,这四人身段魁梧、步履沉稳,都是身负武艺之辈。他赶忙摸出几块碎银撇到桌上,也不动声色的跟了出去。
戚继光一干人走出酒楼,便转道往北而去;那四个男子在他们身后五七丈远处跟着;南宫忧则在那四个男子身后三五丈远处跟着。三起人在这街巷间穿梭一刻,南宫忧便远远的望见戚继光一干人等居然走入了他下榻的“海山客栈”。
当下他心中不禁暗喜,却见那四个盯梢的男子立在一堵墙边,假装看着墙上贴着的邸报,却在悄声商议着什么。南宫忧踅上前去,假装浏览着侧畔一家文笔店的字画,却凝神屏气的细听起来。
“这厮便是戚……”
“留神!”
“啊……这厮便是行货么?”
“不错,就是他!”
“怎么办?”
“先在这客栈住下来,等三公子的吩咐。”
一听这“三公子”,南宫忧心头不禁又是一震。这称呼缘何恁的耳熟?难道是湛云山庄的三公子田迈中?此人许久没有露面,南宫忧只道他因自己的父兄跟倭寇勾结之事太不光彩,故尔无颜出头问罪,想不到他居然派人在暗中窥伺戚继光,如此看来,这人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南宫忧轻轻冷笑一声,眼见着那四个男子商议妥当,也走入了“海山客栈”,自己也便跟了进去。
南宫忧住在二楼的“云”字号客房,他虽然不知戚继光住在哪间客房,可那四个盯梢的男子居然就住在三楼的“果”字号客房,恰好便在南宫忧客房的正上方。他心下不由得暗喜,如此一来,这些人的动静他便可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一整下午,楼上这几个人都毫无异动,只在闲聊。然而说起正题时,他们都刻意压低了嗓音。南宫忧虽然运起内劲,凝神倾听,可胸腹间依然刺痛不已,兼之隔着一层楼板,他们说的话反倒影影绰绰的听不真切了。
“……瓯江边……”
“……太热……动手……”
“……尽早……”
虽然南宫忧早已猜到这几个男子跟踪戚继光,定然存心不良。可是温州府是个大城,城外的瓯江也是个热闹所在,他们居然打算在这温州府城外的瓯江边动手,这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然而他很快便打定了主意,跟着这四个鹰犬。无论如何,他决计不能让他景仰已久的戚继光受到任何的损伤!
约莫等到酉牌时分,南宫忧便听到头顶上一阵脚步声。他连忙出门抬头一看,见那几个男子反拽上房门,往楼下的饭堂走去。
自然,他也便顺理成章的跟了上去。
戚继光一干人众坐在饭堂西北的一副座头上;那四个鹰犬隔着三二副座头,坐在戚继光的南边;南宫忧则依然坐在西南角的一副小座头上,静静的盯着那四个鹰犬。
不过晚饭间,他们倒并未有什么举动,谈论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目送着戚继光一干人走入三楼的“剑”字号客房,再看着那四个鹰犬走入他们的“果”字号客房,南宫忧吩咐小二将饭钱记上客房的帐,也上楼走入了自己的客房。
然而他刚刚坐定,便听到小二在客房外叫门:
“南宫公子,有人找您。”
南宫忧上前打开房门,见小二引来了一个身穿短袄的小厮。他拿眼一扫那小厮的前襟,见他襟角也绣着一弯小小的月牙。
他赏了小二几文钱,打发他走开去,便挥手示意小厮进房来。
“请坐!”他一边说着,一边替那小厮倒茶。
“小人不敢!”那小厮慌忙扯住南宫忧的手臂,“小人说完话就走!”
南宫忧冲他淡淡一笑,将他按到凳子上坐下,将茶水递到他的手中,开口问道:
“说吧,有什么消息?”
“南宫公子认得‘皂白’吧?”
“当然!”南宫忧一听这个名字,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这阴谋刚刚开始,“青红皂白”二人就已被“东边”那一方收买,一直在或明或暗的阻挠着南宫忧等一干人众,或者设计把他们引入彀中。不过,自南宫忧十月在苗疆杀掉了“青红”、在长沙帮同莫邪击退了“皂白”起,他就再没有见过此人的面。今番此人居然重新出现在温州,只怕又有什么不轨的图谋。何况,这府城里还有田迈中指派的鹰犬,他们之间是否有通谋,也是未可知的。
“皂白来温州了?”
“是!今天我们有兄弟在勾栏院看到了皂白。”
“他来温州干吗?”
“我们的兄弟说,他们看到皂白跟一群人一起商议事情。这些人都穿着中国衣服,不过有些人的汉话说得不好,还有些人根本连一句话都不说。”
一听这话,南宫忧立时便想到这些人当中一定有倭人,甚至还可能有不会说汉话的生苗。毕竟,那“强人”会使生苗的毒,可见这些人一定同苗疆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络。
“他们都在商议些什么事情?”
“勾栏院里很嘈杂,我们的兄弟听不真切,不过,他们的话里提到了常公子。”
霎时间,南宫忧不禁蹙起了眉头。看起来,“皂白”这一干人多半企图在半路截杀常笑尘。虽说保护常笑尘的人有蓝千叶、斗迁和二十个锦衣校尉,可是他们在明、敌人在暗,难免不出差错。按说,他本该立刻动身,截住常笑尘,提醒他们防备敌人的偷袭;或者,他应当即刻在暗中杀皂白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无暇截杀常笑尘。可是,在这之前,他已探到田迈中派人打算在瓯江边暗害戚继光。虽然戚继光带有保镖,可是一来不知道敌人是否有援兵,二来不知戚继光的保镖武艺是否高强,是否保护得他周全。他本已打定主意,暗中保护他景仰已久的戚继光。可是如今常笑尘也有被害之虞,一时间委实让他为难不已。
然而他很快便权衡好了利弊。常笑尘毕竟有好手保护,只须预先作好防备,即便中途有人设伏,仍可安然;但戚继光的保镖武艺却不一定高强,难躲暗害。因此,他决定下来,应当在暗中保护戚继光。
“好兄弟,谢谢你!”南宫忧替那小厮添满茶水,拱手问道,“可否劳烦你辛苦一趟?”
“请公子吩咐!”那小厮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
“是这样,”南宫忧随手写了一张便笺递给那小厮,“常公子眼下正从福建往温州的官道上,劳烦你快马迎上去,将事情的备细告诉他们,请他们预先防备。”说着话,南宫忧从怀中掏出一锭二十两纹银交给那小厮:
“这个拿着,买一匹好马;余下的,路上用!”
“南宫公子请放心!”那小厮说着话,却把纹银推了回去,“盘费自有周庄主张罗,不劳公子坏钞!”
“这……”
“南宫公子不必客气!”那小厮将南宫忧递给他的便笺贴肉藏好,“小人就此告辞了!”说着话,立刻便转身退了出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