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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回 杀夫 ...

  •   第十二回杀夫

      雨再没下了,可天幕仿佛被烽火玷污得越发晦暗。东北风依旧不住的刮着,把一阵阵冰冷的湿气浸入人们的每一寸肌肤。
      斗迁当先、蓝千叶押后,二十个锦衣校尉护着一辆温车,在官道上缓缓前行。南宫忧和龙霜儿也在左近,只不过或前或后,总与那温车隔上半里远的距离。
      南宫忧本拟去兴化府城查探那强人的下落,然而此刻整个府城已成倭人的天下,点头哈腰的汉奸、与倭人做买卖的商贾和倭人一道趾高气扬的来来往往,城内其余的中国人却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南宫忧在城外踅了一整天,却始终寻不到一个混进城中的法子。龙霜儿不愿他以身犯险,也只作想不出主意一般。南宫忧没奈何,只得跟龙霜儿一道,不即不离的护着常笑尘的温车往苏州而去。
      十一月二十六,一行人众来到福州府,寻到府城中最大的“闽鸿客栈”,住了下来。
      这客栈前后共有三进,上下有三层楼。第一进是饭堂,第二进和第三进都是客房。斗迁带同一名锦衣校尉与常笑尘一道住在第二进院落一楼的三人间,南宫忧和龙霜儿住在正上方的二人间中,蓝千叶则住在正上方的单间中;其余锦衣校尉则或三人、或二人、或单人,都入住到了第二进院落当中。

      “南宫,我和蓝姨母给常公子调药,你先去占个雅阁点菜吧!”安置好房间后,龙霜儿开口对南宫忧说道。
      南宫忧点了点头,起身来到第一进院落的三楼。尽管前些日子这福州府城内外扰扰攘攘的乱作一团,可这几日来,虽然兴化府被倭寇攻陷,但战事却也就此平息,再也没有举动,福州城便复又热闹起来,该吃的依旧吃,该喝的依旧喝,该玩的依旧玩,该乐的依旧乐。且休说“闽鸿客栈”的饭堂内坐满了客人,大街上一溜酒肆饭馆瓦子里也是杯盘笙歌不绝于耳。
      南宫忧唤了个酒保,吩咐给他开一间五人的小阁。刚刚来到雅阁门口,却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撞将来,一个粗厚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鼓:
      “慢着慢着!这阁子我们要了!”
      南宫忧循声扭头一看,见几个男子大踏步朝雅阁迈将来。打头的一人瘦高个子,口唇上方一抹浓黑的胡子,手里拿着一根烟管,不住的往楼板上弹着烟灰;第二个个子不高,身段粗壮,昂首扬眉,虽然是仲冬季节,腰间却插着一把折扇;后面跟着四个身着短袄的男子,瞧他们的步履身法,倒都有些功夫,显是这前头二人的保镖之类。

      “几位官人……”那酒保满脸堆笑的迎上前去,打算开口向他们解释这雅阁已被南宫忧叫了,却不料那打头的瘦高个伸手就去揪那酒保的衣领。南宫忧见状,一把将那酒保拉到自己身后,横身挡住他,一把抓住那瘦高个的手腕,冷冷的说道:
      “我先来的!”
      “嗯?”瘦高个身后那粗矮个喉间哼了一声,那瘦高个赶忙转过头,挤出一脸谄笑,冲那粗矮个呜里哇拉的说了几句倭话。
      这瘦高个倭话一出口,南宫忧心头不由得蓦的一凛。瞧这倭人脚步粗浮,不像个身负武艺的样子,光景大概便是做私商的。也许是倭寇攻陷了兴化府,长了倭人的志气,这些倭国的私商在中国便越发大胆起来,而跟这些倭商有来往的中国商人也便跟着趾高气扬起来,仿佛中国立马便要被倭国吞并、自己也即将成为“从龙之臣”一般。
      那酒保一听这瘦高个说出一口倭话,不禁惴惴的把南宫忧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这位官人,他们是倭人,求您别……别跟他们僵起来,小店的生意……还得做下去啊……”
      南宫忧瞧了瞧那酒保一脸的难色,便料想倭人在这福州城俨然已是半个知府了,若得罪了他们,自己倒没什么,这客栈恐怕就得遭殃。当下他点了点头,放那一干人进了这雅阁。而此刻恰好间壁雅阁的客人会钞走了,他便吩咐酒保将这间雅阁留给自己。

      过不多时,蓝千叶和龙霜儿都来了,斗迁则留在房中守着常笑尘。三人叫了饭菜,才吃了不到五七口,便听到间壁爆出一阵碎石破瓦一般的倭话来。
      “这里怎么有倭奴!”蓝千叶蓦的变了颜色,啪的将筷子摔到桌上,就要起身。龙霜儿也沉下脸来,作势欲起。
      然而她忽然见南宫忧冲她微微摇了摇头,连忙低下眉眼,站起身来按住蓝千叶,低声说道:
      “蓝姨母,事情没弄清楚,您先别着急!南宫,这是怎么回事?”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把适才发生的事情和他心中的推测向她们说了一遍,而话犹未了,却又听到间壁那瘦高个扯起嗓子狂吠道:
      “酒保!酒保!叫几个小娘儿来陪酒!快着点!日本老爷等着呢!等急了,仔细把你这店倒翻转来哟!”
      “我先回房去看看笑尘!”蓝千叶丢下这句话,气忿忿的出去了。她情知不能造次行事,却又委实忍受不了间壁那些人的嘴脸,只好走开去。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分,便听到雅阁外传过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到酒保朝那几人告禀道:“几位官人,陪酒唱曲的小娘儿来了。”
      那倭人随即喷出几句欣喜的声音,想是喝彩,那瘦高个和几个保镖也跟着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而后便听到那酒保的脚步声退了出去,那倭人说了几句话,瘦高个朝那歌女传译道:
      “日本老爷问你们会唱些什么曲?”
      “我们会唱柳词、苏词、乐府……”一个声音回答道,虽然清脆悦耳,却有些嗫嚅。
      “还会唱‘挂枝儿’!”另一个声音接口道。这声音温润婉转,接口却接得果断大方。
      那瘦高个同倭人互对了几句倭话,随即开口吩咐道:
      “老爷不耐烦听什么苏词柳词,来个‘挂枝儿’!”
      “老爷想听哪一首?”那清脆而嗫嚅的声音问道。而还没等那一干人回答,那温润大方的声音接下去说道:
      “如今是冬天,就给老爷们唱首《冬》,怎么样?”
      那瘦高个把这歌女的话传译给那倭人听,便听到他仿佛很满意的回了一句话。
      “好!就唱个《冬》!哎,对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她叫夏儿,我叫静儿。”还是那温润的声音回答道。言讫,便听到琵琶的调弦声,随即乐声响起,和着拍板,静儿的歌声幽幽的传入了众人的耳鼓:
      “三冬天,受不得凄凉况。
      雪花飘,雨花飘,风儿又狂。
      夜如年,独自个无人伴。
      拥炉偏觉冷,对酒反生寒。
      便有那绵被千重也,可是孤眠人盖得暖。”
      那歌声如凄风,如绵雨,又仿佛从千里之外悠悠飘荡到此一般。南宫忧坐在间壁,静静的听着,不觉痴了。龙霜儿也别过脸去,轻轻吐了一口气。
      “唱的什么歌,听得老子眼睛都酸了……”那瘦高个喷了一口气,“唱个高兴的!”
      沉吟片刻,还是伴着乐声、和着拍板,夏儿那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俏冤家,我别你三冬后。
      拥衾寒,挨漏永,数尽更筹,叫着你小名儿低低咒。
      咒你那薄幸贼,咒你那负心囚。
      疼在我心间也,舍不得咒出口。”
      霎时间,龙霜儿的眼眶红了。

      “哈哈哈,好!‘舍不得咒出口’!”那干人不由得拖拉出一阵亵笑。那倭人大声说了几句倭话,那瘦高个随即高喊道:
      “哎,夏儿,我们日本老爷看上你了,去,今晚陪日本老爷过夜!”紧接着便听得一片声的喧闹,当是那干人起身开始拉扯她们。
      啪的一声,这一次是龙霜儿将筷子摔到了桌上。
      “霜儿,先别造次。”南宫忧轻轻按住龙霜儿的手,随即又把手抽了回来。
      龙霜儿看了南宫忧一眼,长吁了一口气。
      “你放心,我决不让倭奴欺负我们中国女孩儿!”南宫忧看着龙霜儿,压低了声调,却斩钉截铁的说道。
      龙霜儿脉脉看了他一眼,信任的点了点头。

      “老爷,我们只唱曲,不……不那个的……”夏儿仿佛很惶恐,在那一干人众的拉扯吵闹声中艰难的开口解释道。
      “乐户嘛,扮什么清高啊!伺候好了日本老爷,少不了你的好处!”
      “真的……真的不行……”
      间壁啪的传来一声脆响,当是夏儿被扇了一记耳光。
      呼的一声,龙霜儿站起了身。
      “霜儿,再等等!”南宫忧起身拦住了她。
      “你……”
      “相信我!”
      龙霜儿妥协了。

      “老爷,老爷,她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别见怪,啊!这样吧,别让她扫老爷们的兴,让她先回去,我来陪日本老爷,好么?”此刻静儿的声音从间壁传了进来。虽然在那喧闹当中,虽然隔着一层板壁,那温润的话语却也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渗入了南宫忧和龙霜儿的耳鼓。
      霎时间,间壁忽然沉默了片刻,便听那倭人说了几句倭话,瘦高个开口说道:
      “好吧好吧!还好日本老爷不跟你们计较!那今天就你吧……你是叫……”
      “我叫静儿。”
      “好!静儿,好好伺候日本老爷,啊!”

      夏儿带着乐器,急匆匆的先走掉了。瘦高个和那四个保镖则簇拥着倭人和静儿,朝城南缓缓而去。
      此时已过戌正时分,穿过“闽鸿客栈”左近的三二条街,道上便渐渐冷清下来。偶尔扬起的东北风扫过街面上几片枯叶,惹得居民家门口的狗不住的狂吠。南宫忧和龙霜儿伏在屋顶,一路远远的蹑着他们那一干人。
      又转过一个拐角,静儿领着他们走入了一间门首悬着红灯笼的二层小楼,立刻便听到有人接引的声音,仿佛静儿和那倭人待在一楼,而那瘦高个和四个保镖则被带上了二楼。
      南宫忧和龙霜儿互视一眼,纵身赶上前去,踅到了屋后的墙根下。

      一楼的厢房内一片漆黑,只从房内不断传出粗重的喘息声,还间或夹着几句倭话。二楼的厢房则有的亮着灯、有的没亮灯,却传出来一阵阵男女的嬉笑之声。
      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从袖中抖出几颗飞蝗石,刚想动手,却不料在那一瞬间,一楼的厢房内忽然传出一声惊惶的惨呼。二楼正在猥亵的那一干人仿佛还没来得及爆发出诧异的扰攘,一道黑影便从一楼后窗中跃出,呼的钻入二楼的厢房。紧接着,二楼立即也传出了一片声的惨呼。
      啪——二楼一间厢房的后窗被撞破,一道人影从窗中跃出,跌跌撞撞的想择路而逃,却被南宫忧一把揪住后脑,扯了回来。
      他正待下手,却见龙霜儿噌的拔出苗刀,哧的送入了那人的腹内。
      “你别再杀人了。”她幽幽的对南宫忧说道。

      就在龙霜儿动刀的那一霎间,一道黑影从二楼跃到了地下。
      “怎么是你们?”这声音带着一丝惊诧,然而更多的,却是南宫忧和龙霜儿熟悉的冰冷。
      “是你?”听得出南宫忧和龙霜儿的惊诧决计不在那黑影之下。
      “我就是这样杀倭奴的。”那声音说着,纵身往北而去。
      “莫姑娘,”龙霜儿纵身追上她,开口说道,“你跟我们回‘闽鸿客栈’,好吗?”
      莫邪一语不发,继续往北疾奔。
      “你不是还在怀疑我义弟打伤了你的师父么?”南宫忧也纵身赶上,开口说道,“他眼下就在客栈里,你不想当面问个明白吗?”
      一听这话,莫邪蓦的止住了脚步。
      东北风仿佛缓了些,不过依然在有一缕没一缕的扫着。枯叶在街面上滚过,发出阵阵扑啦啦的声音,仿佛也在替南宫忧劝说莫邪一般。
      莫邪沉吟了片刻,拔步朝“闽鸿客栈”的方向大步迈将去。

      虽然南宫忧和龙霜儿曾与莫邪同行过半月之久,可她一直都蒙着面纱。今日若非撞见她假扮歌女、诱杀倭人,恐怕他们一世都无法看到她的脸庞。
      常笑尘客房内明晃晃的燃着五枝蜡烛,熠熠的火光映着莫邪那张白皙的面庞,一双明眸仿佛贮满了晶莹的露水,顾盼神飞;一席淡鹅黄的长衣敞披在身上,露出内里横抹在胸前的大红色中衣,婀娜的身姿隐约可现;粉颈上散落着几缕青丝,显得是那样的娇怯、温润。若非南宫忧和龙霜儿亲眼目睹,他们断断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仿佛弱不胜衣的少女居然便是那杀起倭人来从不手软的“快剑双成”。
      她扫视了一眼屋内的人众,缓缓移到窗边,依旧一语不发。

      在温车中将养了几日,常笑尘已能行动,但仍然浑身瘫软无力。南宫忧和龙霜儿领着莫邪走进房中之时,他由蓝千叶扶着,缓缓从棉被中坐起身来,软软的靠在了引枕上。
      “莫姑娘,我就是常笑尘,会使‘朱雀掌’的常笑尘。你听人说,你的师父——‘凭海帮’的辛长老是被我打成重伤的吗?”虽然他话语无力,可依然是那样的沉静。
      “不错!”莫邪只略略移了移身体,并未回头。
      “是不是还有人说,‘庐山五老’中的伍三爷也是被我用‘朱雀掌’杀死的?”
      莫邪喉间沉沉的“嗯”了一声。看起来,她连这一声“嗯”都委实不大想说。
      “‘庐山五老’是南宫公子和我的师父,伍三爷就是我们的三师父,我们的入门功夫就是蒙他所教……”一气说了这几句话,常笑尘不由得停顿下来,喘息了几声。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莫邪冷冷的打断了常笑尘的话头。早在十月底莫邪把南宫忧放跑之时,她便听南宫忧推测这一定是有人嫁祸,目的便是挑起常笑尘的岳父——前任武林盟主凌云涛一派武人与武当、凭海帮等一派武人间的冲突,让他们无暇分出精力去协助官军抗倭。她知道常笑尘的推测定然与南宫忧大同小异,便索性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的话头。
      “辛长老是什么时候被打伤的?”常笑尘喘息了片刻,喝了杯热茶,继续问道。
      莫邪依然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你觉得,南京锦衣卫的指挥使是我伯父,他们会替我作伪证吗?”
      莫邪回身看了常笑尘一眼,算是默认。
      “他都这样了,”见莫邪这样,蓝千叶禁不住霍的站起身来,高声说道,“他会是个胡乱杀人伤人的人吗?”
      莫邪把双眉一扬,依然一语不发。
      “姨母!”南宫忧连忙横身挡在蓝千叶和莫邪当间,“莫姑娘决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我在松江府被凭海帮拿住,若不是她,我还到不了福建呢!莫姑娘,”他又转向莫邪,缓缓的说道,“事情一开始,倭寇、楚兴隆机坊他们就勾连在一起,打算挑拨我中国武林门派间互相争斗……”而后,他从陆飞出手杀死湛云山庄庄主田启枫的缘故说起,把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以及自己的推测和怀疑一五一十的向莫邪说了一遍。最后,他长吐了一口气,神情凝重的说道:
      “眼下,我们必须查清那个武艺很强的人的身份。湛云山庄的灭门事件、凭海帮辛长老的被偷袭、还有我和笑尘三师父的死,我想,都跟那人脱不了干系!这人会使‘朱雀掌’、会使□□——很显然,陆飞和他老乡被围攻时遇上的那个硬手一定就是这个人——当然,他也必定会使软鞭和软剑,还会使苗疆的毒。必须把他拿住,整件事情才能够水落石出。”
      莫邪轻吐了一口气,依旧一言不发,拔步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下脚步,冷冷的开口说道:
      “武当派和凭海帮会在温州拦截你们。”

      “等等!”不等莫邪继续迈步,南宫忧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堵在了门口:
      “在温州什么地方拦截?你带我去!”
      莫邪不禁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南宫忧。
      “南宫……”龙霜儿不由得失口喊出声来。
      “好大的胆子!”蓝千叶呼的立起身来,伴着一声“扑啦”,她座下椅子的扶手也被拍得粉碎。
      “反了!他们居然敢拦锦衣卫的人!”几个校尉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声呵斥道。
      “操!他们也太他妈的……”斗迁刚骂了句粗口,忽然看到房中兀自有几个女子,便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抄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几口,随即站起身来,走到南宫忧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说道:
      “我‘酒刀仙’的确没看错你!”

      “大家别吵了……”常笑尘扬声说了句话,却又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蓝千叶忙递上一杯热茶,常笑尘谢过,啜了几口茶水,又接下去说道:
      “大家别冲动,南宫之所以要独自去那里,就是不想让我们和他们发生无谓的冲突。要知道,倭寇和楚兴隆机坊之所以要设计陷害我们,就是想让我们中国武林门派之间互相残杀。何况……”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接着说道,“何况,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我岳丈,还有崂山赶月山庄的周庄主,他们一定都知道了。说不定,他们也正在召集人手,准备和武当、凭海帮他们开打呢……”
      南宫忧一言不发,只朝常笑尘投去了会心的一瞥。

      “这些人!”蓝千叶接过常笑尘的茶碗,忿忿的朝桌上一顿,“倭寇都打进来了,他们还在梦里!”
      “姨母别生气,”南宫忧朝蓝千叶开口道,“人都是讲道理的,跟他们说理,可以说得通的!”
      “南宫,你要去,我不拦着你,只是,千万小心!”常笑尘看了南宫忧一眼,朝他叮咛道。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南宫忧朝常笑尘淡淡一笑,又转向龙霜儿道:
      “霜儿,你跟着姨母和斗先生一起,啊!”
      “不!”龙霜儿站起身来,一双眼脉脉的瞧着南宫忧,“我跟着你!”
      “太危险!”
      “你刚才还说不会有事的!”
      “……”南宫忧不禁一时语塞。
      莫邪看了看南宫忧,又看了看龙霜儿,喉间沉沉的“哼”了一声,拔步走出了房门。
      “莫姑娘,等等!”龙霜儿连忙飞步赶上,“今晚我们一块儿睡!”

      三更天,夜市和瓦子也渐渐静了下来。阵阵东北风缓缓掠过,吹送着长街上橐橐的更柝之声,渐行渐远……
      一道婀娜的身段盘膝坐在“闽鸿客栈”的屋顶上,膝上横着一口长剑,一曲《汉宫秋月》的音律正不断从她的纤指和剑身间飏起,徐徐飘散到那黑沉沉的夜空之中。
      良久,一曲终了,另一道婀娜的身段也在一旁缓缓坐了下来。
      自不待言,这二人当然便是莫邪和龙霜儿。

      “莫姑娘……”二人并肩坐了约莫一柱香的时分,莫邪居然没有起身走开去,于是,龙霜儿便首先打破了这黑魆魆的沉寂。
      莫邪自然照例一语不发,她决计不会为了这一声呼唤而开口回答。
      “莫姑娘,你有喜欢的男人吗?”暗夜之中,无法看清龙霜儿的面庞。然而她自己却感觉,她的双颊在这冬日的夜里居然发起烧来。
      龙霜儿这话一出口,她仿佛看到莫邪浑身微微一颤。片刻沉静之后,莫邪缓缓开口说话道:
      “他被我杀了。”
      这话音是那样的空幽、那样的晦黯,仿佛是从深深的地底飘出来的一般。
      龙霜儿的脊背不由得一阵发凉,她想问个究竟,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你想知道吗?”莫邪居然又开口了,“你一定想知道的。”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凭海帮’的辛长老收留了我,让我做他的徒弟,供我吃穿,教我识字,教我学功夫。后来,我慢慢大了,在一家绣坊里当了绣工。自然的,旁人都不知道我有功夫。
      七年前,我家隔壁搬来了一对母子。起初,我也没太在意,只知道他们是湖广人。后来,有一天,我下工下得晚了些,在街上被几个泼皮调戏。我有功夫,自然不怕这些个人,但是,想不到被隔壁的儿子瞧见,他便上前来劝阻,反被那几个泼皮打。然而,他一直挡着我,不让那几个泼皮近我的身……”
      说到这里,她的话音渐渐变得温润起来。
      “那几个泼皮没有功夫,即使跟他相打,也打不出个好歹来;何况,我等闲也不想让人知道我会武艺,所以,一直都没有出手。后来,泼皮走了,他一直把我送到了家门口。他的眼睛被打肿了,鼻子和嘴唇也被打破了,可是他却一直在问我有没有事……
      从那一夜开始,他就常常来找我。他们家很穷,可是,他母亲替人浆洗缝补衣裳,他自己在茶坊当茶博士,很勤快。他认识字,也会画画,只是没有考功名,而且在苏州人地两生,找不到个体面营生,只好做这些粗活。后来,我知道他原来是湖广五寨长官司的苗人,父亲跟母亲吵翻了,一个人跑了出去,也不知到了哪里。他跟母亲出来找父亲,找了好些年,也没个音信,终于搬到苏州落了脚。
      再后来,他说,他喜欢我,要我做他的妻子。我也很喜欢他——从那天夜里他挡着那些泼皮起,我就喜欢他了——所以,我就答应了。我们没有什么钱,可是我很开心。因为,他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能做这样的男人的妻子,我很开心……”
      莫邪的声音越来越温润,仿佛回想起了新婚那些甜美的日子。龙霜儿心头却禁不住涌起一阵酸楚,她连忙背过脸去,伸手揩了揩眼角渗出的泪水。
      “再后来,倭寇来了。那几个泼皮领着几个倭寇、还有跟倭寇做买卖的私商闯到了我们的家里,又打又闹又抢。我的婆母去拦阻,当然被打翻在地。他去拉婆母,也被按在地上打。我很生气,忍不住出手了,打翻了好几个泼皮,抢了一口倭刀。当时,很乱,他居然没看到我有功夫,他只看到,又有两个泼皮拿着铁棒来打我,他就扑到我跟前,挡着我。可是,我正拿着刀要去刺那几个泼皮,没想到他会忽然扑到我跟前来……”
      说到这里,莫邪的双手已下意识的将膝前横着的长剑抠得死死的,鲜血不断的从她的指缝间渗将出来。她却仿佛浑然没有察觉,只顾接下去惨然的说道:
      “他就这样死了……就这样被我杀死了……被我杀死了……我的男人,我的丈夫,就这样被我杀了……哈哈哈……”
      “莫姑娘……”见莫邪浑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龙霜儿赶忙凑上前去,把住了她的双手,却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莫姑娘……你别这样……”龙霜儿将莫邪的双手从剑刃上缓缓拿开,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自己的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住的落了下来。
      东北风微微又起,卷来一团浓云,雨点也如泪水般不住的落了下来。
      一把雨伞撑起,遮在了她们的头顶上。
      雨,越来越大了……

      也算是天公作美,第二日一早,雨便停了。
      莫邪领头,三骑马循着官道,往北飞奔而去。
      她脱去了歌女的装束,换上了一身黑衣,不过,却再没有用黑纱蒙面。

      已是腊月时分,东北风、西北风轮番不住的扑面而来,夹杂着碎砂一般的雪霰,打得人脸上生疼。
      此处已属平阳县境,面前却横着一条三二里宽的江面。河滩上覆着一层白缎子一般的积雪,偶有几丛青草从雪缎底下探出头来,仿佛在好奇的瞧着这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般。
      “这条江叫横阳江。从这里往西走三二里路,就是西炉镇,那里有过江的渡口。凭海帮和武当派就会在渡口拦截你们。”
      “我们去西炉镇渡口!”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一把拨转马头,往西豁啦啦的飞驰而去。龙霜儿和莫邪拨马紧跟而上。三骑马身后,扑簌簌的扬起了一大片雪雾。

      腊月初的渡口,很是热闹。虽然天空不住的飘洒着雪霰,可依旧阻挡不住外出的旅人回乡的脚步。背着包裹的、挑着担子的、扛着箱笼的、牵着小孩的,个个行色匆匆,拥挤的舱位和长龙般等着上船的队伍也丝毫掩盖不了归人脸庞上的喜悦。
      而在这洋溢着喜气的人群中,却立着几个神色凝重的人。一个是武当派的虚谷真人,一个是凭海帮传功堂的长老申屠敏——陆飞自是侍立在他身后,一个是庐山五老的大弟子仇百诚,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女,正是许伯菁的大弟子刘玉儿——一干人众各自领着从人,立在这往来不息的人流当中,一动也不动。
      三骑马飞驰到码头,停了下来。南宫忧当先跃下鞍辔,朝众人团团一拱手道:
      “道长、申屠长老、陆兄、大师兄、还有……这位小姐,南宫忧来了!”
      仇百诚向南宫忧介绍了刘玉儿,接着问道:
      “南宫忧,常笑尘呢?”
      “笑尘被倭寇打伤了,来不了。”接下来,南宫忧把兴化府发生的战事向众人略说了一遍。
      申屠敏和仇百诚听到这件事情,面色都不禁微微一变。虚谷却捋了捋颏下的胡须,缓声说道:
      “南宫公子,那些个事情,你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吧!”
      “南宫忧,别人,我不知道,我师父和师叔可都是死在你们‘苏杭双隐’的手下!”刘玉儿上前一步,忿忿的说道。
      “三师父的死,南宫忧,常笑尘不来,你就得说个明白!”
      “南宫公子,我知道倭寇可恨,也佩服你们抗倭的勇气。可是,我凭海帮景升的死、还有辛长老的伤,你们也不能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呀!”
      “你们太过分了!”龙霜儿禁不住上前一步,愤愤的说道。
      莫邪则静静的立在一旁,双眼冷冷的看着这一干人。
      “霜儿!”南宫忧抬手拦住她,随即转向众人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容我们找一个僻静所在,让在下把详情告知各位,如何?”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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