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十四回 “跳崖” ...
-
第十四回 “跳崖”
二鼓的更柝声伴着那在天穹上缓缓漫步的乌云,幽幽的传入南宫忧的耳中;一弯孤零零的上弦月懒懒的悬在中天,任那乌云一层接一层的将自己本就瘦削得可怜的面庞无情的遮掩起来。也许,它也害怕那冬夜的清寒,宁愿将那污浊的云层挡在自己身前。
南宫忧盘膝坐在床上,正凝神屏气,缓缓的调息。虽然胸腹间依然刺痛不已,他也明知每运动一次内功,他体内的余毒便深入一分,但是他更清楚,过不多久,他极可能就要同那几个鹰犬动手。自己既然已打定主意要保护戚继光周全,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调息了一刻,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起身倒了杯热茶。然而他刚刚把茶杯凑到唇边,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脚步声。
他赶忙放下茶杯,将客房的后窗轻轻移开一道缝,往外一瞧。
窗外一道接一道的晃过四条人影,落地之后,立即转道往北而去。待他们奔出五七丈远,南宫忧也跃出客栈,紧随他们而去。
一干人跃北城而出,复又行上三二里远,黑沉沉的瓯江便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此地是一处河埠头,沿江一带泊着大小不下数十只船。腊月的朔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船头一溜气死风灯笼不住的上蹿下跳,却又跳不出那尺许长灯绳的牵绊。
那四个鹰犬来到一条三桅船旁,停住了脚步。南宫忧忙踅到一间茶肆的墙后,藏了起来。
几声听得出是人学出来的猫叫传入了南宫忧的耳鼓,那不伦不类的音调仿佛一个又冻又饿的乞丐向路人讨饭的哀求声,听得他委实想笑。
接下来是几声同样听得出是人学出来的青蛙叫,叫声停歇之后,南宫忧隐隐便看到那四个鹰犬跃上了三桅船。
他赶紧一个箭步上前,蹿到河边,蹲在系缆的石墩旁,屏息静听。
“有劳诸位了。”
“不劳不劳!老哥你说吧!是不是明天动手?”
“不错!三公子要我带话给诸位,明天只要行货一到这河埠头,立刻动手!今晚,就请诸位在这里委屈一夜了!”
“老哥,这几位是……”
“啊,三公子得悉行货带着三个保镖,怕诸位……呵呵,这四位兄弟是三公子派来给诸位打下手的!”
“哎?我说老哥……”
“尽管放心!诸位的酬劳,一文钱都不会少!”
两声急促的“砰砰”划破了冬夜的沉寂,一抹浸透了墨汁的黑棉絮般的乌云也仿佛被那两声“砰砰”扯碎,霎时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南宫忧得知在河埠头伏击戚继光的共有八人;若那“老哥”也行出手的话,便共有九人。腊月初旬,年关将近,出门在外的人赶着回家过年,天亮后,聚集到这河埠头的人定然少不了。如若等到那时,刺客趁乱,容易得手;他再要出手相助,可就大为不便了。不如就此动手,将这几个刺客先行料理了,好让戚继光安然北行。
打定主意,他便轻轻纵身跃上船来,飞起一脚,“砰砰”两声,将那两扇舱门踢得朝舱内直撞了进去……
风停了。
八个刺客被他们自己的腰带绑成了一串,不住的呻吟。不过伤得最重的反倒悄然无声,因为他的右手被砍掉,已然晕了过去。
南宫忧长吐了一口气,掏出丝帕揩了揩额角滴下来的血渍,将一个面白如纸的男子揪到了炭盆跟前。
这人正是那些个刺客所称呼的“老哥”。
“我不耐烦和你多说话,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南宫忧将软剑收入玉带,顺手提起一个刺客使的倭刀,搁在了炭盆上。
“说……说什么?”
“‘苏杭双隐’从不杀人,不过没说不砍手砍脚。”南宫忧一边冷冷的说着,一边斜眼瞥了那晕过去的刺客一眼。
“是!是!说!说!”
南宫忧一言不发,只冷冷的盯着这“老哥”。
“小人是田……田三公子家的下人……”这“老哥”的面色虽已由煞白转向微青,话语倒也算流利。
“胡说!湛云山庄满门都给灭掉了,他哪来的下人!”虽然即便如此,田迈中也并非就一定没有下人,可南宫忧怕这“老哥”欺他不知底细,向他撒谎,便故意这样说道。
“是……以前……以前不是,小人以前是裴……裴老爷的下人。”
一听“裴老爷”三字,南宫忧不由得心头一震。这个名字从前倒是从未听人提过,说不定此人便是他们一直想探明底细的强人,也未可知。
“接着说,裴老爷是谁?他又是怎么跟倭寇勾结的?”
“是……是这样,”那“老哥”咽了口唾沫,接下去说道,“裴老爷名叫裴承煜,他一直同松江府‘福康商行’的老板禹良诚有交情,今年年初,他从禹良诚那里得知,倭寇今年要干一件大事。”
“嗯,接着说!”
“裴老爷跟禹良诚说,要拿下中国,单靠倭寇,恐怕还不行,所以,他提议,通过‘楚兴隆机坊’的老板包敬端,跟长沙的吉王和保靖州的生苗联络,一齐举兵,事成之后,把中国分成三份。”
“那这跟他有什么干系?把中国分成三份,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小人不清楚……”
南宫忧沉默了。
这“老哥”适才所说的话,大半应该属实,据他推测,倭寇的谋划也就是这样。只是,这个裴承煜究竟是何许人,中国被瓜分,究竟又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些疑团,恐怕也非今日所能解开的。
“裴承煜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他为什么会那么多功夫?为什么会使生苗的毒?为什么要嫁祸给我们‘苏杭双隐’?”一想到这些,南宫忧就觉得此人委实大为可恨。
“公子……这些……小人真的不知道……”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南宫忧倒也的确没指望他能知道这么些事情。
“小人……管些书信往来的事,一些来往的信函,小人还知道一些。”
一听这话,南宫忧心头不由得又闪现出一丝火花。
“那你说吧,裴承煜都跟些什么人有书信往来?”
“有日本的……一个大名,他们叫他‘大友大人’;有禹良诚和包敬端;有湘西椅背山湛云山庄的田启枫;有武当派的虚谷道人;有汉阳府琴台门的许伯菁;还有庐山……”
那“老哥”前面说出的通信人,倒大都在南宫忧的意料之中。倭人、禹良诚、包敬端和田启枫自不必说;至于虚谷、许伯菁人等,他们在那些事端发生不久便即出现在南宫忧和常笑尘面前,自然也是有人通知他们。可是,从这“老哥”口中吐出的“庐山”二字,却委的让南宫忧扎扎实实的猛吃了一惊。
其实他本不该吃这一惊的。“庐山五老”中的伍三爷既已不明不白的丧生,自然也是跟这大为可疑的裴承煜扯上了关联,如此,裴承煜同庐山上有书信往来自然也应在意料之中。只是,师门遇变,他本已心乱,如今竟听这“老哥”说那恶人汉奸裴承煜居然也跟自己的本门有书信往来,他便难免要吃上这一惊了。
然而就在那“老哥”说出“庐山”二字的那一瞬间,“啪啦”一声脆响蓦的撞入了南宫忧的耳鼓。他连忙撤身闪开,却眼睁睁的瞧着一道寒光“哧”的捅入了那“老哥”的胸膛。
如果跟前这人是他熟识或亲近之人,他自然会下意识的将其一道拉开,只可惜这“老哥”偏生是他看不顺眼的人,而这“看不顺眼”四字不但便就此送了那“老哥”的性命,也将他那“庐山”后边未能说出的话永远的封在了他的口中。
一见这“老哥”横尸当场,南宫忧不禁暗自叫苦。不过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轻吐一口气,便将眼光从那尸首上移了开来。
原本完好的船舱如今已是门倒窗破,一丝若有若无的月光洒进舱来,同那昏黄的烛光糅杂在一处,映着那不速之客从中央一分为二色的长袍和靴子。
一半黑、一半白。
南宫忧轻轻呼出一口气,二话不说,伸手将腰间的软剑拔了出来。
皂白到此所做的和将要做的一切,都在他南宫忧的意料之中,他用不着同他废话。
皂白也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揩净了环首刀上的血渍。
上弦月落下去了,四围宛如墨汁染过一般。
舱内的烛光早已给打灭,舱顶也给撞破了三二个大洞。适才睡熟了的夜风仿佛忽然又被这二人的缠斗惊醒,赶忙将船头悬着的气死风灯笼摇醒,睁着惺忪的睡眼,一道莫名其妙的瞧着这两个从船舱内打到甲板上,并且搅扰了他们清梦的人。
“呀——”皂白一声断喝,环首刀朝南宫忧的软剑直挥过去。
然而情急之中,他犯了同他兄长一样的错误。
他居然忽然忘记了南宫忧手中的剑是软剑。
这一刀挥出,南宫忧的剑锋自然弯了开去。而环首刀力道不减,扑的直插入了船头立着的桅杆。
就在那一刹那,南宫忧左掌拍出,啪的将环首刀劈成两截;右手中软剑一挥,剑锋已指向了皂白的咽喉。
皂白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南宫忧,胸口剧烈的一起一伏,半晌无言。
霎时间,南宫忧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可怜。
很可怜……
他轻吐了一口气,打算撤剑。
然而就在那一霎间,他忽然看到皂白的双眼迸流出两道血线。
看得出,他已全然绝望了。
自己始终不是南宫忧的对手,不但主顾交代的任务无法完成,连自己的杀兄大仇都报不了!
那一腔愤懑,终究化作了鲜血,从双眼中迸流而出。
南宫忧心下禁不住一凛,却见皂白腾出左手,去拿他的剑锋。情急之中,他连忙劲贯于臂,剑锋微微一颤,削向皂白的手掌,想逼他缩手。
然而,皂白居然不闪不避……
自然就在那一瞬间,他的三根手指已被削了下来。
皂白依旧一言不发,右手中半截断刀直照着南宫忧前胸捅去。
这一刀捅得毫无章法,南宫忧微一侧身,倒转剑柄,朝他后颈捶了一记。
他本拟这一下将皂白捶晕过去,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力道使得太轻,这一记居然没有将他捶晕。
皂白踉跄了几步,回身盯着南宫忧,依旧一言不发。
而他的右手却掉转半截断刀,哧的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南宫忧回到“海山客栈”时,已近五更天了。
他很疲倦,可是却毫无睡意。
也许是皂白的自尽让他很有几分不安,也许是他心中惦记着戚继光,生怕一觉下去便会睡过了头。
想到戚继光,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惶恐。
难道那几个刺客夤夜潜出温州城居然是调虎离山之计!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这么个念头,他不敢再想下去,慌忙踅出房门,跃上三楼,摸到了戚继光一行人所住的“剑”字号客房。
这客房居然亮着灯。
“大人……”这嗓音虽然压低了声调,南宫忧仍能听出是那逃出兴化的参将毕高在说话。
“五更天了,您一夜没睡么?”
“鸟铳啊……鸟铳……”这声音正是戚继光所发,他仿佛浑然没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一般,自顾自言自语着,“倭寇多在东南沿海袭扰,南方水田多,道路泥泞,要那劳什子的重剑大刀……嗯,没什么用……”透过窗纸,南宫忧隐隐看到一道坐着的人影正在提笔写着什么,当是戚继光在撰写他练兵的心得之类。
“南方田泥淖陷,步卒轻捷,重器难行,惟鸟铳第一,火箭次之。水兵则……”看来,是毕高正在轻声念着戚继光写落到纸上的文字。
“啊,毕高,你起来了!”窗上的人影停下了笔,站起身来。
“大人,您一夜没睡啊!”
“嗯,睡不着啊!”戚继光吁了一口气,“把这些年练兵的心得写下来,写一点算一点了!”
“大人,您在书中写道,‘鸟铳第一’,可是每发一铳,便要填药、装子、点火,这工夫,敌人早冲上来了啊!”
“不错!正因为如此,所以军中才仍然需要藤牌手、狼筅手、长枪手这些人。但是,鸟铳、三眼铳、佛朗机这些火器,将来的用途定然是不可限量的!”
“为什么?”
“弓和连弩,哪个发箭快?”戚继光在房中踱了几步,反问毕高道。
“自然是连弩!啊……大人是说,既然有弓,便有连弩;那么,既然有击发慢的铳炮,将来也一定会有击发快的铳炮了!”
“当然!毕高,火器本源自我中华,可如今西洋火器反强于我中国!如若我们不赶上去,毕高啊,将来欺负我们的,恐怕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日本啦!”
南宫忧的面庞浮现出一丝笑意,悄悄踅回了自己的客房。
这样的官员,他没有理由不好好的保护他周全!
他果然也很好的保护了戚继光周全。
皂白虽死,从温州往杭州的一路上却也很有三二起小股刺客的骚扰,不过都被他在暗中给拾掇了。
直到看着一队官军从杭州城南门外将戚继光迎入城中,他才长吐了一口气。
然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轻松。到目前为止,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而除了那个强人的姓名以及“庐山”二字之外,他居然没有查探到任何的讯息。不过,既然那裴承煜同松江府‘福康商行’的老板禹良诚有交情,他倒不妨先去松江碰碰运气。
西湖南五里,玉皇山脚,三友斋。
修竹、粉墙、绣阁,全都镀上了一层银白,点缀在粉妆玉砌的玉皇山脚,显得分外的静谧。
悠扬的笛声仿佛引出了那已然停息的东北风,粉墙外大柳树枝头的积雪也被那风探头探脑的挤了下去,倏倏的落到南宫忧的头上、脸上、肩上……
一曲终了,他收起笛子,伫立良久,才转过身,朝西湖走去。
自从八月初离开家起,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泡在盛满热水的浴桶中,委实让他感觉十分的舒坦。心头积压的一切,都仿佛在他浸入浴桶的那一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
他在家中饱餐了一顿下人预备的午饭,又暖暖和和的睡了一觉,决定去西湖边的“西子楼”吃晚饭。
数月没到“西子楼”来吃饭,此处的情形依然如故。厅堂当中的小勾栏里,几个乐女正一曲接一曲的演奏着音乐。有时新的《挂枝儿》,也有唐、宋时的雅乐。只是这乐声跟杯盘相激之声、觥筹交错之声、吆五喝六之声、传汤呼菜之声交织在一处,显得很有几分艰难。
南宫忧倒也无心去理会这声那声是不是暴殄了那新乐和雅乐的天物,他所中意的,是这西子楼的东坡肉和西湖醋鱼。
他照例拣了一副墙角的小座头,一边啜着米酒、一边品着鱼肉、一边看着这厅堂中揎拳裸袖的酒客和往来穿梭的酒保,心头总能涌起一番别样的滋味。
然而当他的眼光不经意的扫到对面墙角座头上的三个酒客时,他的心中不禁蓦的一惊。
田迈中!
许久不见此人露面,想不到今日居然鬼使神差的在这酒楼看到了他。这厮既然已同那裴承煜结联到了一处,自然也跟他那死鬼父亲一般,做了倭人的鹰犬,不然裴承煜也不会将那“老哥”送给他当下人、并挑唆他收买刺客刺杀戚继光了。不过此番他在杭州露面,倒正好可以着落在他身上探探那裴承煜的下落。
想到这里,他便潜运内力,细听他们说话。
起初三人只是应酬般的寒暄,互敬几杯酒之后,田迈中开口说道:
“二位仁兄,裴老可有什么吩咐么?”
“三公子啊,”一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子开口回答道,“你这次的事情可没给裴老办利索啊!”
“是!仁兄,都是南宫忧这厮从中作梗!”此时田迈中对南宫忧的恨意早已刻骨铭心,说起这三个字时,险些把手中的酒杯捏碎。
“你纠合了二十个刺客,还有皂白领头,当真就打不过他一个?把事情都推到旁人头上,裴老可是最不喜欢的!”一个公人模样的人吃了口菜,冷冷的说道。
“是!是迈中无能!请二位仁兄在裴老跟前多多美言几句!”
“三公子啊……”
“今番没有多话,”那公人打断生意人的话头道,“裴老说,目今正在替三公子重整‘湛云山庄’,请三公子去椅背山一叙。”
“是!迈中明早便动身!”
“嗯!”那生意人笑逐颜开的拍了拍田迈中的肩头,“裴老还是很看重三公子的!将来大事若成,三公子,别的不说,放个道员,啊,或者,巡抚,都不是不可能的嘛!”
“多感裴老栽培!”
听到这里,南宫忧仰脖将杯中酒饮尽,朝桌上丢下一两碎银,起身便走。
他一定要抢在田迈中的前面赶到椅背山!
一连下过三五天的冬雨终于停了。
一重重白雾从王母溪水面上冉冉升起,将溪水两岸那一柱柱拔地而起的群峰渐渐笼上了一层薄纱。
王母溪是湖广慈利县西南天门山中一条最长的溪流,此地乡人传说,天上的王母娘娘梳头时脱落的断发飘下凡间,便化作了这条溪流。溪流两岸的山峰,或如石笋、或如石柱、或如石笔、或如墙垣,都是拔地而起,直入云端,几乎无路可上。
天门山中,冬暖夏凉,虽是腊月时分,山间草木却依然青翠欲滴。溪流声潺,轻轻托送着那柔润的白雾,将整个山间笼罩得如梦如幻一般。
凌羽然掀开头顶的斗笠,轻轻拢了拢鬓边的青丝,解下披在身上的蓑衣,将这干雨具一道塞入了鞍鞒侧畔的油布囊中。
从福建一路来到湖广,虽然她带着常笑尘锦衣卫的驾帖,沿途自可在驿站歇脚打尖,无人敢为难于她,遇上州县衙门或驻军卫所,还能受些程仪,可她心系常笑尘的毒伤,恨不能一步便迈到天门山,采到那中原居然没有的天杀的“跳崖郎君”,自是吃不香、睡不稳,把两天的路程并作一天来走。这一个多月下来,她那鹅蛋般的双颊已清减如削,朗星般的眸子已成了深陷的眼窝,温润的双唇也布满了裂口和血痕。
她将马匹拴在溪旁一棵白杨树上,从怀中取出一个重重裹着的油纸包,从包中取出龙霜儿为她画下的“跳崖郎君”的图样,凝神看了一刻,又将那图样原样封入油纸包,收入了怀中。
她四下环顾一遭,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稍缓的山坡,坡上密密麻麻的满是树木杂草,当下长吐了一口气,从另一个油布囊中取出一大捆麻绳,斜挎在肩头;将软鞭挽上左臂;摘下一口倭刀背在背上;又取出一支三眼铳和一支五雷神机,填实火药,装上燧石和铁子,插在腰间,便朝那山坡大步迈去。
那山、那水、那雾,丝毫也不曾被她瞧入眼中。
她眼中所有的,只有那如今尚不曾被她看到的天杀的“跳崖郎君”。
这山坡虽然无路,可树木丛杂,自可攀援而上。寒冬腊月,除了山脚下那溪水的潺潺、凌羽然攀援林木的悉悉簌簌和枝叶间积雨落下的倏啦啦,连虫鸣也听不到一声。
约莫未正时分,她终于攀上了山顶。
对面十余丈远处是一座石笔般的山峰,两峰间便是那横贯在半空的白雾,时而缓缓流移,时而丝丝浮腾,仿佛脚下和对面的山峰便是漂浮在这茫茫雾海之中的仙岛一般。
凌羽然卸下肩头的麻绳,将绳子一头牢牢拴缚在一棵松树上,另一头则紧紧的绑在了腰间。
霎时间,她感觉头顶有一股莫名的力道压将下来,兼之腰间的麻绳委实拴得太紧,胸口忽然涌起一阵恶心。
她不想为了压抑这恶心耗费时间,便将口张开,打算吐出来。
呕出几口清水,她感觉舒坦了些,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紧紧挽住麻绳,缓缓朝崖壁下滑去;一边滑,一边细细的端详着那从崖壁石缝间钻出头来的各类草木。
下滑了三二丈后,她果然发现不远处便生着一丛“跳崖郎君”。
她心中不禁大喜过望,面庞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丝一个多月来都未曾有过的笑颜。
她右手紧紧挽住麻绳,左手死死抠住崖壁上的石缝,双足艰难的寻找着崖壁上可供落脚的去处,一寸一寸的朝那丛“跳崖郎君”挪去。
然而刹那间,那股莫名的力道又从她头顶压了下来。
她甚至都没工夫再张口呕吐出来,只用门牙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任由裂口间鲜血渗出,好让这疼痛一来,自己便再感觉不到恶心。
可是此番那力道不但丝毫未减,反而越来越强。
她终于忍不住,抬头一看。
一道人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刹那间,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一直都在同他们作对的强人。
当然她此刻尚且不知此人名叫裴承煜。
就在那一霎间,凌羽然脑海中掠过了无数个念头。
究竟该怎么办?是先躲开那裴承煜、还是先采到这些“跳崖郎君”?按理说,应当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她的武艺与裴承煜悬殊委实太大,何况眼下自己还悬在这绝壁之上,如若他想取自己的性命,自己根本无路可逃。采药?即使采到了药,裴承煜只须掌力一吐、或绷断麻绳,自己决无生理。一具死尸,即使揣着满怀的“跳崖郎君”,也无法救得常笑尘的性命。
然而一瞬间过后,她还是决定先把那些药采到手。前几日,她曾到过天门山南的永定卫,搜刮了几支短铳和一口倭刀,她仿佛还依稀记得,她曾对军卫中一个千户说过她要来这天门山中采药。也许,看在常笑尘驾帖的面子上,如若几日后她没回到永定卫,军卫便会派人来山中寻找,那时,只须发现了她的尸身,便可……
想到这里,她心一横,便继续朝那丛“跳崖郎君”挪去。
蓦然间,头顶那股力道居然消失了。
裴承煜立在峰顶,仿佛很有些诧异。
他没有想到这女子竟如此不怕死,仍是要把这药采到手!
凌羽然已挪到那丛“跳崖郎君”的左近,开始腾出左手去采。采一株,便往腰间的皮囊中塞进一株,一株又一株,不住的往里塞。
裴承煜面色沉了下来,他缓缓扬起手掌,便要朝那麻绳斩落。
“笑尘,我们来生见吧……”一阵眩晕直冲凌羽然的脑海,两行清泪滚落到她那清减的面颊上。
然而她的左手依然在采着那丛“跳崖郎君”。
一株接一株,不住的采着……
刹那间,一阵飕飕的破空声撞入了凌羽然的耳鼓,也冲破了她脑海中的眩晕。
她抬眼一看,峰顶裴承煜身旁的树上,钉着三枝羽箭。
紧接着,对面峰顶一个熟悉的声音飘入了她的耳鼓:
“快!凌羽然,快!快!”
凌羽然循声一望,对面峰顶站着的,居然是龙霜儿。她端着一支弩机,正一边对着自己头顶的裴承煜,一边急切的朝自己呼喊着。她手中的弩机不止一条弓弦,是一支连弩,就在招呼凌羽然的工夫,她又朝裴承煜发了两箭。
此刻龙霜儿连弩中的弩箭已然发尽,她忙不迭的蹬弩臂、拉弩弦、填装弩箭。凌羽然则拔出腰间的五雷神机,朝裴承煜“轰”的放了一铳。
这一铳倒逼得他退开了五七步远。就在他退开的那一瞬间,凌羽然一声清叱,右手紧紧挽住麻绳,双足朝崖壁上猛的一蹬,身躯往对面的山峰飘然而去。朦胧的白雾掩映着她淡鹅黄色的衣袂和在两山间飞腾的身姿,当真宛若瑶宫仙子一般,同这溪、这雾、这山一样,如梦如幻。
然而在这半空里飞腾的凌羽然可全无那如梦如幻之感。耳畔狂风呼呼作响,仿佛要将她脑海填满一般;眼前的白雾不断的被扯碎,对面朦胧的山壁越来越切近;自己的身躯也一尺一尺的往下落。霎时间,她左臂一扬,软鞭朝上挥出,牢牢的缠住了山壁上一根枝条。而此时腰间缠着的麻绳也已放到尽头,勒得她腰间一阵紧收,险些又吐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拔出背后的倭刀,砍断了腰间的麻绳。
裴承煜伫立峰顶,静静的盯着立在对面的龙霜儿和悬在山壁上的凌羽然,一动也不动。
龙霜儿端着连弩,瞄着对面的裴承煜,凝神屏气,一语不发。
良久,裴承煜低下眉眼,转身走了。
待到他那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林木间,龙霜儿方才长吐了一口气。
她忙不迭的撇下连弩,蹲下身来,攀附着山壁上的矮木、枝条和岩石,缓缓朝山壁下挪去。
二人终于攀上了峰顶。
龙霜儿靠着一棵矮松坐着,凌羽然则仰天躺在地上,不住的喘着气。
“霜儿,谢谢你!”喘息了一刻,凌羽然坐起身来,盯着龙霜儿,感激的说道。
“别谢!”龙霜儿冲凌羽然淡淡一笑,“适才好险!也亏了你那一铳,不然,等到我再拉弦装箭,就晚了。”
“呵!从永定卫搜刮来的!”凌羽然上前一把拉起龙霜儿,紧了紧腰间那盛贮着“跳崖郎君”的小皮囊,“药可算采到了,我们快走吧!”说着话,她一把挽起龙霜儿的胳膊,开口问道: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十二月初七,龙霜儿在温州同南宫忧分别后,她本拟先去往杭州,沿运河到镇江,转长江入湖广,再逆沅水回五寨。然而刚出温州不远,她感觉这走法委实太费时日,便纵马沿陆路官道往湖广而去。
十余日后,她来到了长沙,不料却被“楚兴隆机坊”的几个打手认了出来。这些人也是被死催得紧了,居然出手围攻她,自是被她杀了个七零八落,一个也没走了。如此一来,龙霜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待到入夜,机工们下工后,她潜入机坊,将守夜的打手杀了个罄尽,并逮住了尚未回家的包敬端,斩掉他几个指头,逼问出了不少事情。
眼下,她已知道,那强人名叫裴承煜,自称是“忠良之后”——龙霜儿自是想不出大明朝有哪个姓裴的“忠良”——并且是当今哪个高手的师弟,不过究竟是哪个高手,不懂武艺的包敬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外,裴承煜目今正在慈利县永定卫左近。
逼问出这些之后,她便一刀将包敬端了了帐,把存放在机坊里的现银搜了个干净,全部堆放到织机街口,再放起一把火,将这敲骨吸髓的机坊烧作了一片白地。
她既听说裴承煜在慈利县永定卫,自然想起那天门山就在永定卫北面,凌羽然去彼处采药,难免遇上此人。想到这一层,她便夤夜往天门山而去。也是天缘凑巧,今日居然恰好让她遇上了凌羽然。
“嘿,你真厉害!居然打探到这许多消息!”凌羽然一边说着话,一边拖着龙霜儿,寻路往山下大步迈去。
龙霜儿趋步紧跟着凌羽然,眼眶忽然泛红了。
刹那间,她忽然嫉妒起凌羽然来。
凌羽然为常笑尘不顾一切,但他们至少可以厮守在一起。
她龙霜儿也可以为南宫忧不顾一切,但她能和他厮守吗?哪怕是一个月、半个月、十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