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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剑影秋秋斗二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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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之匀长那么大都未觉得这样窘过,大清早醒来竟被好友像抱棉被似的抱在怀里。
他迷迷糊糊站在门口,送昨夜住了一宿的亲朋好友离开。反正自有爹爹和大哥应酬,他只需道一句:“一路走好,珍重!”
回想小时候四哥五哥曾和自己同床,便去找他们。兄弟几个都在院子里忙碌。先看到小四,便问:“四哥,你说我睡相如何?”
小四想也不想就答:“你自己回忆回忆,小时候是不是每次夜里我睡你左边,早上起来就到你右边去了?那是我半夜被你挤得不行,自己爬过去的。”
之匀未料哥哥说得这样直白,越发窘了。小五也在边上,道:“我和四哥常是被你挤出床,然后跑去和大哥或三哥一道睡。”
二哥听到议论小六的睡相,兴致勃勃道:“说也奇怪,我们兄弟六个三张床,我和大哥一道睡还能再挤个小四或者小五进来,偏小六那张床上就只够他一个人翻腾。”
“这……四哥你知道我睡相不好……昨夜我邀丛严兄同住也不提醒我个……”
小四哈哈笑道:“怎么?你把他挤下床去了?也罢也罢,他既然以你兄长自居,须得经过这番历练才可出师。”
兄弟几个笑作一团,小五还待说什么,小六早已一溜烟跑了。
他既知是自己睡相不好,便决定去和邱丛严赔个不是,想必他也是被自己挤得狠了才箍手箍脚地定住自己。
回到屋里,邱丛严却不在,问下人,说是让当家的请去练武场了。
曹家代代经营镖局,光练武场就建了三个。一个草围场是给学徒弟子们练功用,一个铜冶场是让趟子手镖师们平日里练身手的,另一个金炼场则是镖局每年比武专用。
之匀料想大哥必是在金炼,便直奔而去。
还未进到里面,已听见刀剑相撞铮铮作响,再进一些便越发刺耳。
之匀不敢随便进去,金炼场因是建来给高手相搏,所以素不许弟子门人随便入内,怕的是刀剑无眼误伤了性命。场外有个高高的木架子,可以攀到高处往场内看。小六一望,正是曹尚武和邱丛严。
之匀知道兄弟当中,大哥的功夫最高。小四总说是因大哥年纪最大,练武的时间最长。他原也这么认为,后来偶然才发现,大哥将十八岁独飞那次被土匪砍成重伤一事当作毕生奇耻,以此激励日夜勤练,不亚刺股尝胆。
大哥的荏苒剑本就柔软诡变,他的剑法更是奸诈无常。眼见他本是一个斜刺,却翻手一转,直直挑起剑尖,若非邱丛严闪躲得快,那张俊俏的面孔已从下巴往上被劈开。
邱丛严总是“一介商贾”“区区商人”地称呼自己,武功却高得匪夷所思。他用的是一把练武场里的寻常铁剑,和荏苒剑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但他避重就轻剑法跳脱,曹尚武也是快剑,快快相对,一时之间却也占不到他什么便宜。
习武之人若遇旗鼓相当的对手,切磋比试一下本无可厚非。只是眼下两人招术太过,之匀在旁看得担忧。
大哥看似淡然,骨子里则争强好胜。邱丛严平日里一团和气,也保不准动起手就忘乎所以。之匀武功平常,冲进去拦住两人那是寻死,他只望扯个什么话把他们说停下便好。
他正忖着怎么胡诌一句,只听“铛”的脆响,邱丛严手中的铁剑生生断成两截,曹尚武的剑已指在他心口。
邱丛严大早起来就有下人传话说当家的请他,虽没指望能和曹大当家一齐用早膳,却是饿着肚子跑这儿比剑来了。此刻他兵器已废,人被制,笑眯眯道:“当家的好剑法,邱某败了。”
曹尚武道:“邱公子剑艺非凡,在下不过是占了兵器上的便宜。”本来比试结束,制人要害该点到即止,可他说归说,软剑仍是指着邱丛严胸口,再多一分便能刺进去。
邱丛严何其精明,道:“不知当家有什么事要和邱某讲?”
曹尚武道:“弟弟交友不慎,我这个做哥哥的自当出面解决。”
邱丛严笑道:“我自认不是正人君子,但也算半个好人,当家的何出此言?”
尚武阴恻恻道:“你对小六存了什么龌龊念头你自己心里清楚。”
邱道:“六公子风流俊俏,在下心怀爱慕也是人之常情。”
“爱慕六郎之人何其多,你道我为何独来找你?”
“在下不知,还请当家的明示。”
曹尚武冷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富商颇有些爱龙阳断袖的,大抵不过是找些相公馆的清秀少年,逢场作戏虚龙假凤一番。你去不去那些地方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若你将主意打到小六身上,我现在就一剑刺死你。”
邱丛严闻言,不禁双手握拳,复又慢慢松开,笑道:“当家的多虑了,邱某还真不爱去那些地方。”
“爱不爱去和去没去过,却是两回事。”
“我若对六公子有那份企图,昨晚便已得手。”
“你人在曹家,昨夜若碰了小六,今日便是一具尸首。”
邱丛严无奈道:“当家的要是放心不下,不如现在就动手罢。”
曹尚武道:“也好,你还有什么话要留给你家里人的,现在就说罢。”
“你将我死讯传到邱家便可,其余也不过是身后事。只有一句话烦劳转与六公子,那雪鹰每年春季俱要回山中繁衍,寻不到时莫要慌张。”
尚武哼道:“你倒是个情种,冲你这份心意,我定让你走得痛快些。”
邱丛严苦笑道:“我本非好男色之徒,怪只怪走火入魔,一心只念着他是哭是笑是好是坏,自己弄得如疯子一般,至于是男是女也顾不得了。”
曹尚武冷笑:“你当这些花言巧语骗得了谁?”
邱丛严道:“我于六公子只是略存了些绮思,当家的便怒得要杀我。我若真真陷进去,怕也无人怜悯。横竖是万劫不复,死前再不说却是没机会说了。”
曹尚武一眯眼,翻手便将剑刺了出去。
邱丛严笑道:“好一个‘时不我待’的荏苒剑。”那剑在他胸前,稍推个半寸便能入他皮肉,却不想荏苒剑柔软,剑首一拐,竟是贴着他衣襟滑了过去。
尚武将剑收回,冷冷道:“你既知我无心杀你,竟也能说得出那些肉麻话,倒教我佩服得很了。”
邱丛严只把讥讽当夸奖受了,道:“阁下是武林豪杰,自然不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敝人是无奸不商舌灿莲花,也不过是上下嘴唇碰两碰而已。”
两人风轻云淡,曹之匀却在外边惊出了一身冷汗。
两人明明比试已完,大哥却还是制着邱丛严要害,隐约似是在言语。之匀暗想莫不是邱丛严何处得罪了大哥,忽见大哥一剑刺过去,竟是正对着心口。
曹尚武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时不我待”,妙的就是快剑,这一剑凌厉迅猛,之匀“啊”地闭上眼。
过了片刻,心想再如何也不会闹到杀人的地步,才慢慢睁开眼去看。
大哥身量修长,邱丛严约只高了他一寸不到,两人站在一处,倒是颇为赏心悦目。
之匀想起邱丛严所说“相恋之人不在男女,重情重义罢了”,又想到大哥今年二十有六,四五年来不知推了多少好亲事,只是不愿成亲,不由将两人也想成了慕容桀和肖戊的那层关系。
早前见慕容与肖戊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不过是吃惊讶异,过后想想他俩倒也算郎才男貌甚是合拍。可眼下看见邱丛严和大哥这样站在一处说话,之匀却觉好不厌恶,只不知厌的是谁恶的又是谁。
曹尚武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小六非尔可染指。”
邱丛严苦笑道:“我也有此意,奈何身不由己。”
尚武皱眉道:“你约是见慕容叔叔和肖伯伯悠哉快哉,便觉龙阳之事也不过如此。须知曹家是绝容不下这些的。”
邱丛严似想说什么,又忍住。耐了会儿还是说道:“曹家既有当家的在,小六日后当不会太为难。”
曹尚武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邱道:“当家的,有些事心照不宣便好,何必挑明?”
曹尚武一抬手便要发作,转念间怒极反笑:“你疯言疯语这些,不过是央我日后放你一马。你尚未过小六那关,想得倒深远。”
邱丛严淡然笑道:“当家的难道以为,小六能敌得过我?”
“小六敌不过你,怕你更难敌过他。”曹尚武朝远处瞟了眼道:“你当他禁锢在家就什么都不懂么?且好自为之罢。”
邱丛严整了整衣裳,道:“当家的倒是开明得很。”
曹尚武将荏苒剑收回腰间,将场内的残剑拔去,慢慢踱开:“世上有些事,拦是拦不住的,放开了由着它去,反逃不过起盛衰落的轮回。既然终是个‘了’字,我何必枉做小人。”
曹之匀跑进练武场时,已不见尚武,便问:“我大哥走了?”
邱丛严见到他,笑道:“你大哥比剑赢了我,躲起来一个人偷乐去了。”
小六待要说不信,顿时了悟他在说笑,道:“你能和大哥斗到如此端的是不凡。我四哥每次一上场便扔剑认输。”
“那你大哥必定狠狠教训他一顿,让他再来比过。”
“你怎知道?”
“不战而败乃是兵家大忌,你大哥如此严厉,自然会罚。”邱丛严饿了许久,愁眉苦脸道:“曹当家请我比剑,却未请我吃饭,之匀你看如何?”
小六笑道:“且随我来。”
曹尚武和邱丛严清晨那场比试约是让镖局内的学徒或是趟子手看到了,未到午时,便沸沸扬扬传满了曹家大院。
传得本色些的便道:“当家的那把荏苒剑,九转剑花三十六个后招,每招都是取人要害制敌于无路可退。可那位邱公子也不简单,只拿了个寻常铁剑,竟生生接了两三百招,每一招都是峰回路转、转危为安……”
传得夸张些的便道:“试问当今武林谁的剑最快?我们当家的若居第二,何人敢称第一?!他一把软剑独步江湖,不料今日棋逢对手,和一个青年商人打得堪堪平手。当家的利剑一出,惟有白光闪烁,无人能见其剑势。可那位邱公子不但看清路数,还见招拆招,一招潜龙腾渊,一招飞鹤展翅,好不险恶……”
传得离奇些的便道:“荏苒剑出,谁与争锋。只见当家的缓缓拔出软剑,登时天地为之变色,黑云阵阵,耳听得隆隆响雷翻滚。邱公子虽无神兵利器,却以气御剑,那无形剑气将当家的剑势节节逼后,两边有如恶龙相斗,天颤地震……”
小四听到,一口茶喷出几尺远:“这是比武还是作法啊?!”
比斗的内容虽然千奇百怪版本众多,比剑的事实却不容抹煞。
曹老爷子许久不敢和长子切磋,因他剑下毫不留情,绝不会给他这个当爹的留半分余地。赢了便罢输了他却丢不起这个人。现下听说邱丛严竟能与尚武战得几乎平手,便也兴致勃勃地让他过去。
邱丛严连连叹气。若说存心让着,老爷子必定不悦。若说真刀真枪地上,败了便罢,若胜了个一招半招,却不是平白给老爷子没脸么……
曹尚武捧了杯铁观音,气定神闲地等着看戏。
果然,老爷子换了身衣裳,见邱丛严过来便道:“来来来,和我老头子过几招。”
邱道:“晚辈学艺不精,不敢在前辈面前卖弄。”
曹老爷子二话不说扔了把剑过去,道:“你跟尚武比得跟我就比不得?看不起我老头?”
之匀在旁一个劲地乐,拉拉邱丛严,附在他耳边道:“我爹有一招四方两仪,前招虚晃刺人丹田左右,此时你若横剑去挡,他后招绕上来直点你咽喉。那是他在家想出来极得意的一招,一直未有机会用,过会儿必定会使出来。你在那招上让个三分,他便喜了。”
邱丛严明了,只还是满脸为难地对老爷子道:“还请曹老当家让着晚辈三分,权当给晚辈指点下剑术。”
曹老爷子技痒难耐,道:“给我认真着些,我虽老了,功夫还是不落下的。”话甫毕,便出招上前。
老爷子和长子的剑法正好相反,曹尚武一把快剑转瞬便是三十六招四十九招这样压将下来。曹明德一把黑铁重剑,讲的是朴实刚健,一招便是一招,无甚花样。
然邱丛严刚一个剑花碰上去,便觉自己的剑倒像被吸住了一般,老爷子往东他便不得往西,老爷子向北他也只能后退向北。曹明德毕竟是当年名震八方的七十七路总镖头,剑法上造诣非常。邱丛严叹自己异想天开,竟还思量让或不让,看眼下,能走得下几招还是问题,当即振作精神,用上了八九分力。
曹老爷子呵呵笑道:“这才对嘛,年轻人怎么跟没吃饱饭似的。”
邱丛严是快剑,曹明德的重剑正是克星。他每有想抽出剑身,总是被克住不得回招。两人你来我往,虽不似与曹尚武比剑时丁丁当当震耳欲聋,但论惊险,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比便是一百多招下来。
忽见曹老爷子弹开邱丛严剑身,顺势刺向他丹田。
他适才都是温文圆润的剑意,这一下突转阴毒,邱丛严心知是之匀说的“四方两仪”那招。此刻他再不敢大意,防着后招,剑尖去挑。
谁知老爷子的宽身长剑竟如软剑般顺着他剑刃环绕而上,邱丛严化解不开,虽明知他要点自己咽喉,却也无计可施。
老爷子“四方两仪”使出,胜负既定。他心中得意,退开几步抚须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