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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赵宁是他的未婚妻。大学同学,一起走了6年,刚买好房子准备要结婚的。

      但她死于半年前。

      走得很离奇,便就是和同事聚会,包厢里吃饭,吃吃喝喝,突然便倒下了。送去医院时已没了呼吸。前后不过20分钟。等他赶到医院,已是白布蒙头。他坚持要看她最后一眼,本来心中大恸,不排除想再亲吻一下她的可能。但看到这脸,登时退了三步。早有护士面无表情把白布盖上,想是看得多了。

      后来念及此,许慎远颇有惭意,想赵宁若泉下有知,目睹他这最后一刻的反复,当真是情何以堪。一度过不了自己这关。还是上司开导他,红颜须臾幻成槁木,生死之间,一张皮相,又有多少人堪得破。他许慎远年轻有为是一回事,这等死生大事,也别太把自己当能人了。至于赵宁,明事理的一个孩子,易地而处,表现也未必能比许慎远好。何况她已解脱,想是微笑说再见的多。

      关于死因,事后许慎远细细盘问。医生说是脑溢血,原因不明,可能出于遗传。她父亲虽早逝,却是肝癌。再问,便也含糊其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认识的人都老气横秋地说一句,可惜了,这么聪明漂亮一个女孩子。红颜薄命,想老话真是不假的。
      但是今天却跳出个孩子,说赵宁还有话说,怎不叫许慎远方寸大乱。那一刻他恍惚地想,赵宁终于还是放不下,不肯原谅他,这是找人传话来着。

      碧玉哭过了劲,神思略略有些清明起来。她明白,自己是把许慎远吓到了。然而她想过千遍万遍今日之事,事到临头仍然哭得一团糟。更何况,这件事再怎么斟酌,也的确难以开口。她自己都要花好久才敢肯定,原来赵宁恐怕是死了,但怎么死的,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只记得好好地在吃晚饭,然后头一昏,便像是睡过去了。再醒过来,便是袁母由惊而喜,由喜又转泪流满面的陌生脸孔:“囡囡醒了!”

      碧玉是相信这世界上有自闭症的小孩,的确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使。有时候她恍惚怀疑,也许他们明亮的大眼睛背后,那小小头颅的空间里,都囚禁着一枚来历不明的绝望的灵魂。一开始她以为只是在做梦,但是这个恶梦老是也不醒,况且她明明一切有感觉。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有瞪着眼睛,漠然地看着这个世界,本能地保持着缄默。他们都以为她发了一星期高烧,终究把脑子烧坏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小小的痛苦的赵宁正抱着膝盖蜷缩在一个虚无的地点,极力地蜷缩到最小,再小,恨不得把自己揉碎了碾细了,最好再来一阵风,烟消云散落得个了断。

      大部分时间她坐在春天的窗口呆呆地看外面抽芽的嫩叶,有时嘴角带一抹微笑,因为她在想,庄子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可以那么轻松优雅地来讲述他关于做梦的幻想,他应该被鞭尸。如今赵宁变成了袁碧玉,那真正的袁碧玉又去了哪里?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过赵宁和许慎远吗?或者,许慎远还在,所有人都在,但是从来没有过赵宁?活了20几年的赵宁只是袁碧玉高烧时期发的一个梦吗?何等惨烈的人生。庄子完全应该被鞭两次尸。

      当真是满腔怨毒。但怨毒的间隙,碧玉就想,以后怎么办。他们总是为她开着收音机,于是她知道还是这个世界,还是这个城市,那个丑陋的标志性建筑物还在,一切都没有改变。碧玉走了,她来了,无缝链接。

      她开口说话,假装失忆,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问自己叫什么,问谁是她的父母,问一切。结果他们都争相回答她,医生还一本正经地站在病房里宣布,这是一种虽然罕见,但是的确存在的病例:高烧导致失忆,而产生“再学习与人格重构”的过程。她听了又是恶向胆边生,默默地在意念中把这个蠢医生活活扁死然后进行保留节目,鞭尸。

      她像一株千疮百孔的焦脆的草,在默默地,坚难地生长。但是毕竟在生长。

      可是她承受不了寂寞。她的来历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沉重地镇压在她的头上,终其一生她将不能和任何人诉说这件事,她将永远是别人,是一个叫袁碧玉的女人。以她的父母为父母,以她的朋友为朋友,在某个合适的年纪接受满脸面疱的小男生的追求,或者终于忍不住扮演狐狸精介入中年男人的家庭,“于是在某天晚上我和女朋友吃夜宵时,就会窜进来一名中年妇女给我两个耳光,说些‘叫你抢人老公’的乏味台词,”她恶意地想,在一个优质男人和优质地产都是卖方市场的城市里,未来与她赵宁差不多年纪而又没有结婚的男人,要么是Gay,要么想必就有狐臭罢。

      出院那天,她执意要出租车往这个城市最心脏的地带开。她想看看人。

      那天阳光也是那么好,有一点风,参天的梧桐树毫无心事地摇着那些曲线优雅的绿叶。一个红灯停下来,被阻在路口的人潮哗一下汹涌地各自的方向流过去。她如饥似渴地望着那些喜气洋洋、紧锁眉头或者面无表情的脸孔,望着他们匆匆、踉跄或者闲散的脚步。万丈红尘,鲜花着锦,繁华的气息那样扑面而来,就想起罗大佑唱,西门町汹涌的人潮,每张脸背后的故事。

      那一刻,她垂下眼睛,冷冷地想,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拖许慎远下水呢?戏台上女吊挥着水袖婉转吟唱诱人上吊,是为托生,托生当然美好,忘记一切,从头来过,该爱就有得爱,想恨也不愁恨。可她为了什么?她记得一切。那样寂寞。即使站在千万人当中,也仍是寂寞。等她再次死掉,是的,再次,也仍是一座寂寞的坟。

      便是当时当地,一杯鸠酒,也是要当它成甜蜜蜜的可乐,一口气喝下去,再愉快地打个饱嗝。何况许慎远哪里是鸠酒,他比蜜糖还要甜。何况,他爱她,不是吗?

      碧玉扬起她12岁的精致的小脸,闭上眼睛,眼泪簌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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