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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叁回、相见何如别 ...

  •   风月场的夜,少见这般清寂。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丁点儿生气,连风都怯于过境,更不闻秋虫最后的喧嚣。此刻的“行乐坊”,仿若被巨大的透明罩子遮住,隔绝在了红尘外拢成一座硕大的坟冢。而高高的“沐昀阁”,便是矗立在坟前注定要受雨侵风蚀的碑。
      冯西园小心扶羿伯坐倒,靠在残破花园里一只难得完好幸存的石灯笼上。橙色灯火竟得残喘,虚弱摇曳,照在同样恹恹的人面上,显得愈发惨淡。
      这是最后一息尚存的战友了!面对遍地的尸首以及围站在四周轻易不敢靠近的敌众,冯西园只是从容地整理着羿伯破烂血透的衣衫,拿袖子轻轻揩去他褶皱满布的脸上干或未干的血痕。
      “少、少……”
      老人急促地呼吸着想说话,冯西园却微微摇头,浅浅一笑:“您老歇着,打发了贱人,我再回来陪您聊。”
      不知是否真的安心了,老人果然什么都不再说,甚至不喘了,头缓缓低垂下来,瞧不出是乏累极了睡去,抑或,永远都不再醒来。
      人们也无法从冯西园的神情上窥探真相,因他仅是笑着,淡淡的,无所谓喜悲。
      他将老人凌乱的衣襟掖好,起身冷眼环顾,忽而低头看了眼手上已经卷刃的薄刀,自嘲间笑意更浓。甩手将刀抛丢,弯腰拾起羿伯手边的铜锏,左右挥动两下,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冯公子这是预备接着打么?”面前的人墙里,一人行出。细瞧下,他身着蟒袍,簪发蓄须,模样精瘦,倒似个领头发话的。此刻他一双吊睛鼠眼直直望着冯西园,眉眼间没来由透着股阴恻恻的邪气。
      听他问得霸道,冯西园斜睨他一眼,反问:“不打,难道还叫你们活下去不成?”
      瘦小个子鼻子里哼出声轻蔑:“也不知谁要先死?!”
      “所以才要打嘛!”冯西园偏抬着头,半张脸承着月白,半张脸映了火光,妖媚得很,“不去死一死,你们怎么能知道,自己有多该死呢?”
      那笑仿佛还在原地狰狞,却有沉闷的呼啸抵达头顶。冯西园身法之快,竟在肉眼中留下残影。
      刀断了,头碎了,血浆迸裂出来,溅了美人一脸粘稠的腥红。
      错觉了!
      那身未去的舞衣本当作鹤羽,是该白如洁雪的。只因血墨泼就,氤氲出了胭脂绯霞,却是任何一种印染技艺都无法达成的渐透。
      金陵美人王,造屠戮于池央,他在完成一场独舞的终章——鹤年忆葬!
      仙鹤的怨恨,终叫凡人以血报偿!
      冯西园舞得令人迷醉!
      他仿佛真是慈悲的仙鸟,杀一人痛一分,每一份死去都惹他落泪。除了死去的人,没人觉得铜锏是武器。那些接触更像是抚摸和摩挲,擦过面颊与肩头,忧伤重得叫人不得不愧疚,羞于面对,必须臣服,必须以死相赎!
      左眼下的痣是一滴永不干涸的泪,却也被血点成了朱砂,一笔,滑落下来。
      可为什么红里又带落了炭色?那一点凝泪不再是圆满的小痣,剥落了粉饰,变作星痕一朵。
      “不难看不难看,多漂亮的小星星呀!小星星,亮晶晶,挂在天上像眼睛。呵呵……”
      疯癫的女子不识人,只搂住小小的娃娃摇晃着念起了童谣,笑得无比幸福。
      “咦啊——”羽衣褪尽,浴血重生,冯西园向着天际爆发出怒吼,脚下,一地尸骨。
      没人敢近前,面对天罚般的血洗,人数不再给人以自信。
      杀手们望着冯西园,像敬畏一尊鬼神!
      “孤星入命啊!”冯西园垂下头来,手抚上眼下的星痕,笑也悲凉,“娘,我又失败了!终究,我什么都不能守护好!那些女子,那些性命,我都,辜负了!”
      “是啊,你辜负了!所有人!”包围圈自觉散开,一人步履沉沉,踏血而来。
      冯西园瞥去一眼,撞见一张故人旧识的脸,笑容里却今昔非昨。
      他礼谦一声:“冯妈妈,别来无恙?!”
      冯西园扬起头来,笑带三分醉:“邱衙内,活得可好?”
      邱淼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下,维持着笑意:“呵呵,快别这么叫了!现如今这世上早没了邱康,又何谈我这个知府衙内?”
      “嗳?倒是喏!失言了!不过么,”冯西园刻意将视线在园子里各处扫了一遍,很是难为情的样子,“我如今也当不起这声‘妈妈’了。毕竟,人都叫你杀完了!”
      邱淼沉默,一边嘴角还挂着一个斜向上的弧度,神情却落寞萧瑟许多,好似今夜这场大祸,他才是受害最深的那个。
      空隙的时间里再将他细打量,恍觉着他倒是在仿冯西园的穿衣装扮。瞧容貌确是俊秀,不过比起冯西园,端差了眉眼间的那点娇狂妩媚,于神韵上便弱了几分。发丝也养得好,乌且长,却过于刚硬,不及冯西园的纤柔,逊了飘逸。里外里比较下来,总是冯西园胜他一筹。
      互相瞪着静了片刻,冯西园先开腔问他:“还有话说么?”
      邱淼捋了捋发丝,回得轻佻:“有话怎讲?无话又怎说?”
      冯西园比他更云淡风轻:“哦,不怎样!我只是想,五年了,你横不能是来寻我叙旧的。杀够了,也露脸了,总是要与我掰扯掰扯计较计较,算算账抹抹泪什么的。”
      “怎么?你觉得欠我一笔账没算么?”
      “没有!我可不欠你什么了,方才,都结清了!”冯西园又笑得像个野兽,“因为你要得太多,所以接下来,是我要同你清算。爷算账,不喜欢说,欠债的拿钱来,欠命的,拿血还!”
      这番话说得绝,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不留下。邱淼脸上的皮笑肉不笑算挂到了头,再掩不住眼底升起的浓浓恨意。
      “哼,你一贯是如此了!清高倨傲,眼里什么都容不下,只瞧得见你自个儿。便是当年我好吃好穿的送了来诚心与你结交,你却是连眼皮都不抬,一应拿去给坊子里的姑娘们随意分来。我堂堂衙内,是跌了你的身份还是污了你的名声?不过做个朋友,竟这样抬举不得?”
      “啧啧,”冯西园轻蔑一笑,“东拉西扯的干什么?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今夜你血洗‘行乐坊’,只因在我这儿受了慢待冷遇,面子难过?”
      “岂止是面子?!”邱淼终于放下了风度,换上一副色内厉荏的形容,“你低贱我的情分也就罢了,何以玩弄于我?人人在你的坊子里都能口无遮拦醉生梦死,偏我说出的话就该当做是敛财的器物,轻易就能拿去买卖。你罔顾江湖义理,用美色诓去我邱家满门百余口的前程,天下之大,贪佞奸邪遍地,你何以单单与我邱家过不去?与我过不去?冯西园,你虚伪!”
      这已不是在质问,而更像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指控。五年了,邱淼等这一刻等了五年,简直迫不及待要将压在胸臆经年的悲愤一夕诉尽。那些轻信与倾心,背叛与失望,他的家破人亡、隐姓埋名,他舍弃的善良与真诚,所有的怨怼,都要让冯西园知道。他期待的不是对峙,而是忏悔!
      可是冯西园不给他。
      这个淡如水美如画的男子总让面前的人都错觉,他才是此间万事万物的主宰,其他的,无论男与女,人与兽,都只能卑微地臣服。
      “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坦然?你欠我的,冯西园!”邱淼冲着冯西园咆哮,“我全家一百零三口,他们也是人。跟你在乎的人一样!你说的欠命还命,所以今夜这些人死了,都是因为你。你活该!这是你必须偿还给我的代价!”
      冯西园似乎终于受到了打击,头垂下来,任发丝披散,盖住了面容。
      他的肩头晃动,看着好像啜泣。
      于是邱淼走进去,却恍惚听见,那只是笑声。
      “嘿嘿,哈哈哈哈,”冯西园猛地仰天大笑,“对,我活该!是我欠你的!哈哈哈……”
      他笑得那样用力,生怕别人怀疑一样。可是笑声里分明含着哭腔,隐隐的,痛痛的。
      邱淼立在原地,内心里开始动摇。他只想复仇,但对于失去后的伤害又是那样刻骨铭心。他觉得自己太理解此刻的冯西园了,自责与愤怒,无能为力又不甘心。恨不能死了,更恨不能忘记!
      同情,让邱淼终究不能彻底地成为一个恶人。
      蓦然,心头升起空虚!
      五年来避祸,隐忍暗查,邱淼一直的信念就是为了能面对面站在冯西园跟前,向他抛掷质问。他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甚至都没有期待过得到回答。对于父亲的罪过,官场的腐败,他本是深恶痛绝,又深陷奢华的享受中不可自拔。
      曾经的邱衙内就是一个怀着负罪感,却又酷爱挥金如土的纨绔。他活得很矛盾!
      那么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去实施这场复仇?真的是命吗?
      不是呀!
      ——刹那间,邱淼恍然了,五年来他真正想要夺回来的,是那些奢靡和崇拜。他难过,只是因为丢失了生活。不用考虑后果与明天的,傻瓜一样的生活。
      “哼,哼哼,”冯西园终于从肆意的笑声中平静下来,缓缓提起了手中的铜锏,“可是我欠你的,你找我一个人就好啦!你真的不应该呀!”冯西园抬眸,满目腥色,杀意决绝,“你不该杀那些人,那些花一样的女子。”
      残影的舞动即将开启,攻击一触即发。
      然而有意外将局面打破,一柄紫金小锤凌空砸落,矗立在双方之间,宛如界碑。
      “不忙动手啊!”人群又划开一条通道,魁伟的大汉扛着个布兜进来,声如洪钟,“冯公子看过这个,再作思量,如何?”
      系绳落下,布兜滑落,其中现出的人形是——
      “丢丢!”冯西园一声抖落,听着心疼。
      浑浑噩噩的人居然听得见,身子猛地一颤,缓缓抬头。
      “妈妈?!”
      这一声探询何其小心?气息飘渺得好似只由一根纤细的蛛丝吊着,随时能断了。再看丢丢形容,只见衣衫上累累血痕,双手十指都用白绢草草包裹着,满是渗出来的血污。长发凌乱面容瘦削神情憔悴,双唇已干涸龟裂。最让人揪心的是那一双眸子,涣散着不会移动没有焦距,倒是瞎了一般。冯西园明白,那是心力交瘁后的恍惚,瞬时恨得咬牙切齿。
      “畜生,你竟这般刑拷她?!”
      “啧啧啧,”眼见冯西园失态,邱淼脸上堆砌起阴险的笑,“这就是冯公子的不对了!晓得我最喜欢丢丢却将她藏得那样严密,可叫我找得好辛苦啊!”
      说着话,一边假惺惺痛惜,一边状似无意捏了下女子受伤的手。便听见羸弱的人喉咙里又低低哼唧了一下,竟虚脱得叫不出疼来。
      “住手!”
      冯西园暴喝,却半步不敢越界,生怕对方加害丢丢。
      邱淼更加肆意狂放地笑起来:“哎呀呀,多好的一双手啊!若不是它们在我身上按柔得那样舒服,我怎能把魂儿丢在这小机灵鬼儿的手上呐?是吧,丢丢?”邱淼抬手轻轻勾起丢丢下颚,好似欣赏一幅杰作,“我一直好奇,这双手跟别人的究竟有何不同?啧,无奈我这么些年就是寻不着你,直叫我好生记挂。如今可好,你终于回来了。可我就是没弄清楚这双手里的玄机呀!”邱淼扶着那只手,偏头邪魅地看着又惊又怒以至全身发抖的冯西园,“纵使拔光了你的指甲,依旧没叫我找到你手指上的秘密。”
      言罢,用力将丢丢饱受蹂躏的指尖捏在一起,换她阵阵如幼猫哀鸣般的呻吟。
      “混蛋!”
      冯西园疯了,不顾身陷囹圄的情势,提着铜锏飞扑向邱淼。敌动如潮,壮汉一个闪身挡在邱淼跟前,紧接着别他的杀手们也一拥而上拦在了冯西园杀人的路径上。
      万不可低估了搏命人的信念,那是遇佛杀佛的屠戮,是舍弃了善恶的狂戾,是千书经文也洗不净的执着。
      已然血腥满布的园子里又闪动起降下死亡的舞蹈,铜锏代替了长袖,血花点缀了舞场。舞步踏过,无人生还。然而这一支不再展现女子的身姿柔美了,它是刚强的,粗蛮有力。那些踏步跳跃更像是马蹄在战场上奔驰,像军士们的铁靴踢踏,荡平敌寇。
      ——男子健舞军魂!
      冯西园从没有跃动得这般激烈,比方才更快更凌厉,每一记击打都拼尽全力。放弃了美感的追求,却灵犀有悟:武者,舞哉!兴尽,痛快。
      舍弃了退路的攻击,全无防守的结果自然是杀人亦自伤。待冯西园荡涤了势众的杀手冲到壮汉跟前时,身上已多了好几处血口子。他压根儿未觉着痛楚,直向着这挡在目标之前的最后一个屏障杀近。
      铮——
      兵戈相交,撞出清冽的鸣响。壮汉两柄小锤牢牢格住了冯西园当头打下的一锏,身稳步沉,显非等闲之人。
      冯西园未得停顿,恁地足下一蹬倒提起来,压着对手凌空回旋,直从他顶上翻了过去,天地正位后又顺势一脚踏在壮汉背上。对方只道冯西园暴怒之下迷失心性,原蓄势欲与他力搏的,不想人家神智未丧心思依旧缜密。料定壮汉是个难缠的货色,冯西园一路而来的凌厉到他跟前却不过都是虚晃,压根儿没打算正面对抗,直接迂回避了过去。于是意外之下,壮汉竟被踹了个趔趄,跌撞出去好几步。急急回身,冯西园已栖身至邱淼近前。
      铜锏挟劲风横扫向邱淼面门。他却也不着慌,拿捏住距离,仅仅后仰便避过了,脚下纹丝未动。当然,攥着丢丢的手也绝不松开。
      邱淼不是壮汉,他了解冯西园,了解能为了别人的苦痛而丢失自持的人,其所有的疯狂与冒进,必然也绝不仅仅是为了同归于尽。尤其在冯西园迅捷避过壮汉的阻截后,邱淼便愈加确信,冯西园不是来杀自己的,他只是来抢回一具已形同枯槁的活死人的躯体。
      脸上的邪恶未消失,邱淼体会着操纵他人生命的快感,用心阴险地朝丢丢肩上拍了一掌。女子原就弱柳扶风,此刻虚弱得更似一张空皮囊,风都能吹跑,哪里禁得住一掌?立时便震飞出去。
      邱淼满意地看着面前白衫一晃,不出所料,冯西园扑身赶去相救,全不顾自己侧面及后背的门户大开,毫无防备地放空给了敌人。
      此时,壮汉已赶到。冯西园揽住丢丢半空里强自旋身,堪堪双足落地未及站稳,便闻耳后呼呼劲风,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横锏。接着便是一声金属沉闷的撞击声,冯西园被震得臂上酸麻虎口生疼,只一击便铜锏落地。眼见着对方另一手上小锤将至,他只得狼狈搂着丢丢就地滚翻出去,抽出掌来往泥地上一拍,整个人平地挺身而起,一个回旋踢向敌人腰间。
      噗的一声,倒是正中。
      这一脚冯西园定然是不留余地的,想来壮汉该是伤不轻。岂料那也是个横主,自己吃亏同样不能叫对手得了便宜,摔倒之前,硬是抡过手里的小锤隔着靴筒狠狠砸在冯西园胫骨上。只叫所有人意外的是,未有预想中骨头折断的声响。伴着“铛”的一声,那小锤竟似落在什么金属器物上。
      不过这一击到底是挟了内劲的,冯西园自也是被打得身形不稳,跌撞几步一下单膝跪在地上。
      此时乘隙,胜负有数!倒在地上的壮汉怎肯放过?瞅准时机将手上的武器隔空就甩了过来。小锤打着转儿带着呼啸,疾速飞至。绝境中,冯西园几乎是下意识地俯身护住怀里的丢丢,终让那一下重击不偏不倚正落在自己后脊梁上。
      平常人挨了这一下,定是要骨碎腑伤,立时毙命的。饶是冯西园内功底子深,行了真气护体硬是荡了一层气幛出去,未叫脊梁骨给打碎了,却终究抵不住那股凌厉的劲道,被震伤了经脉,登时一口鲜血喷吐出来。
      眼见攻击得手,壮汉的也一时松懈下来,捂着腰伤伏在地上不停咳血,显是一时半会儿起不来的。
      两败俱伤的局面,于邱淼却无非短了一员猛将,半点伤害都无。还有兴致为这一场精彩的攻防击节叫好。掌声孤零零地响起在惨淡园中,听着万分讽刺。
      “哈哈,精彩精彩,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冯妈妈呀!”说话间来到冯西园近旁矮身蹲下,恶意地盯着他,“可为什么如此样一个对朋友有义对佳人有情的冯西园,能那般狠绝地把我给出卖了?且是出卖了我一生啊!为什么呀,冯西园?这话我问了自己五年了,你能行行好给我一个答案吗,啊?”
      垂着头的冯西园脸没在披散的发丝里瞧不出任何情绪,只急促的喘息声暴露着此时的伤重。任谁都不觉得他还有挣扎的余地了,却不料他骤然出手,指作爪状抓向邱淼咽喉。对方始料未及,亏在习武人反应很快,忙偏头让了让,擅舞者长长的指甲便擦着他颈侧划了过去。他则顺势抬手,牢牢捉住了冯西园的腕子。
      片刻的凝滞,直到指甲尖儿上那一滴殷红低落领口。那是邱淼皮肉里的血液。他另一手轻轻揩起一抹血,瞥眼瞧了一下,唇齿间颇不快地挤出一声:“啧!”。
      冯西园并不试图撤回染血的手,原本一双狭长的媚眼此刻目眦欲裂满布血丝,一抹发丝叫冷汗沾湿贴在颊上,衬了嘴角的缕缕血痕,显得凄厉狰狞。
      “丢丢所作一切都是听命于我,你真恨极杀了她便是,怎的这般禽兽行径害她若斯?这五年你竟变得连心都没了吗?你到底是人是魔?”
      “哼!”邱淼狠狠甩开冯西园手站起来退开几步,“究竟是谁害的她?你若真懂得疼惜,当初就不该叫她涉险参与到此等肮脏事里来,更不该让她离开你身边看不见顾不到。你看似多情,对全天下女人都能百般的好,可骨子里你真正爱过哪一个?在乎过谁?她,她们,终不过是你人生里的一个个过客,你笑一笑摆摆手,却叫她们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将身家都托付给了你,至死都无怨呐!冯西园,你怀里的这个女人受尽折磨神智不清时口中只念你的名字,你叫我如何不恨你?!”
      愤怒的话语字字如钢锥,刺得冯西园心上一阵紧过一阵的疼。无语的怔然,过后复悲凉,低首垂眉,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抚过怀中那一张已无几多生气的面庞,心中有泪眼眶里却一滴都落不下。
      怀里的人人恹恹闷哼了一声,转而幽幽张开了眼睛。那依旧是一双空洞无神的眸子。
      “妈妈,是你吗?”
      “啊!”冯西园嘶哑地应了声。
      “太好了!”虚弱的人居然无比欣然地笑了起来,“真怕再见不着你了。”
      “傻丫头,这不是见着了么?”
      “呵,是又犯傻了!丢丢一辈子毛毛躁躁丢三落四的,不然妈妈也不能给我改这名字。可恨我自己不争气,这性子就是转不过来。”
      丢丢始终用力睁大着眼睛,仿佛它们还能看见。冯西园望着那对将视线错误落在自己肩上的眸子,又一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妈妈,丢丢本没脸来见你了。头先跟自己说,受多大罪都要咬牙挺着,什么也不能说。可终归没骨气,吃不住疼就都认了。后来又想自己了断也算对你有个交代,他却说要领我来见你。对不起妈妈,丢丢真的只想见见你。死之前,再见见你!”
      冯西园心上抽疼,震下一滴泪来。
      “说你傻,还总傻下去了。没来由要死要活的,有爷在,哪能轻易叫你死了?”
      丢丢更灿烂地笑着:“妈妈说的话有谱儿的,那丢丢就不死啦!不过求求妈妈,别再把丢丢送走了行吗?一个人在外头,见不着妈妈,见不着姐妹们,丢丢好难过。”
      “那是自然的。不走了,再不走了,一辈子在园子里住着。”
      真好似幅画般的安逸,二人依依,仿佛周边的杀手与己无关,也全觉不到此处凛凛的肃杀险恶。
      望着这一切,有那么一瞬,邱淼想就这样结束罢!什么仇恨怨愤都抛却了,放下面子与身份,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独来独往的江湖人,去结交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去觅得一个共谐白首的红颜。
      可闪念间触目此刻的现实,他惊觉冯西园说中了,五年里他真已变得狠辣非常,渐渐淡忘了本心。归结了各自的“当初”,恍然如今,彼此都失陷于自己的一念之差,便再也回不去了。
      “呵、呵呵,”邱淼醉酒般踉跄着又退后几步,“一个是我所欣赏欲为知己的朋友,一个是我倾心所爱甚至愿意抛下一切也要厮守终身的女人,为什么你们两个要一起来陷害我?为什么,我们三个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究竟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还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玉石俱焚的玩笑!”
      无人作答!
      冯西园一心看顾着怀里的丢丢,而丢丢浑噩的神智里也仅仅觉得此处除了冯西园再无旁的人了。只是弱女子那丝缕强自振作的精神,在暧昧火光的映射下,已显得渐渐涣散。
      用力深吸口气,丢丢抽痛着,努力说话:“妈妈,我能不喊你妈妈么?”
      冯西园愣了下,旋即黯然道:“称呼罢了,随你高兴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真的?那,丢丢能喊你爷吗?冯爷!”
      “唔!”
      “太、太好了!”丢丢每个字都似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一直想跟爷提,可话到嘴边总又缩回去。爷莫觉得我矫情呀!我心里头,‘妈妈’是所有人的,是靠山。可我不想当你是靠山,我想,就想,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是爷,我是,我是……”
      冯西园忽而俯身在丢丢额头落上一吻,深深地用力,她那断续的话便有了善终,不再气短挣扎。受伤的手颤巍巍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冯西园的脸,血污斑斑的白绢抚过他嘴角眉眼,抚过那朵恢复成浅浅肉红的星痕。
      已成盲的丢丢看不见那印记,她只是贪婪地抚摸着,口中喃喃:“我总奢望能叫爷这样抱着,如今成了真,这辈子够了,够了……可是,若真的有来生,我还是要想着……想能有一天,能将自己放在、放在你的,眼,里……”
      言未终,音已弱,手在下落的中途被冯西园及时攥着,空无的眼瞳依依不舍,伴着眼角滑向发际的最后一滴清泪缓缓合上。
      冯西园终于没能痛快地哭出来,就那样让撕裂的痛楚蔓延在胸臆里,便连一声悲凉的嘶吼都没有,只静默着,一遍遍地捋顺离人乱了的发丝。
      “丢丢!”
      五年的时光没能磨灭邱淼对丢丢的向往,重逢后无时无刻不在恨着,所以反复折磨。及至此刻,恍然最痛最伤的,恰是自己。奈何,已是回天乏术了!
      又一次不可回头,又一次失去所爱!
      邱淼说不清心里头恨与悔哪个更多,他只是不自觉的迈腿走过去,向着那个他深爱的女子。
      “别过来!”移动的步履被冯西园沉声喝住。他已将丢丢好好放平躺在地上,经过整理的面容宛如睡熟了一般,衣衫上的每一寸褶皱都被拉直抚平。
      冯西园不曾抬头,专注着遗容,话说得坚决:“你我之间,最后只能有一个人带走她。胜负未分之前,不准再踏近半步!”
      “你还不死心么?”邱淼再次心头恨起,“半月前我就找到了丢丢。杀凌家的暗探,在凌家人眼皮底下将她掳走,都是为了让凌觉以为我要于他不利。结果他果然缩头乌龟样闭门不出。虽说这倒是遂了我的愿,可转头想想,我替你不值啊,西园!你为了他舍了道义废了规矩断送了丢丢,可生死关头他在哪儿呐?他连面儿都不露,不管你啦!”
      “你还真的喜欢东拉西扯呀!”冯西园依旧专心于丢丢身上每一处瑕疵,“那么想说,就不妨告诉你。昨夜里孟然已经到扬州了,说不好这会儿就入了城来。啊,别怀疑他有敲开城门的文书,凌家的门路,你一辈子都想不到,算不清!”
      邱淼冷哼:“切,不就是宫内买办的契约么?跟内廷作生意,马屁拍给没根儿的屁精,还真是条好用的狗!”
      冯西园停了下来,转过头浅淡地笑着:“这条狗却放过你五年,让朝廷一纸通缉成了空文,你这没良心的倒来骂他,真真狗都不如!”
      邱淼怒目:“造谣,胡扯!”
      “是胡扯!”隔空而来的嘹亮,恍惚能将这夜撕裂。
      邱淼猛抬头,墨色的天幕下一抹幽蓝的凛光直直斩落。
      “一将功成,快散!”
      警告未尽,人已落地,直降在冯西园身前。
      没有受伤甚或死亡,那柄冲锋的大剑只是在空中划出几声呼啸,并未敛成招式。
      玄衫的男子长身玉立,剑负起在背上,抬眼间天下睥睨。
      “虚晃一下就吓成这样,难怪西园当初央我放过你。可惜,他枉做好人!”凌觉自己如名剑出鞘,一身飒飒,“你这样的人,不配生,该当死!”
      腕转剑立,锋刃在前,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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