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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肆回、风雨向晚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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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春末,江湖有一桩传闻,金陵美人王冯西园与风铃镇第一家当主凌觉交恶,从此断了往来。金陵城的居民们眼看着长长的车马队伍从“行乐坊”的朱漆大门里走出来,不疾不徐,从容冷傲。
只是五年前的那日,一柄将军剑立威江湖的凌觉生平第一次求了人,不为金银钱财,只求从他手里买一个消息,一个事关凌家的前程与朝廷安危的消息。那个人便是执掌江湖第一消息屋的冯西园。这件事儿,却无人知道!
事起于凌家西北钱庄的一笔存兑,甘州的分号有人捧着一匣子银锭计一千两百两来存,让开成一张五百两、三张两百两、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走货的款子,换成银票路上带着方便也安全。这在西北是常见的事儿,还有见过河西走廊跑一趟驼队挣下万金,抬了几大箱子来存的,故此伙计们都未觉察出不妥。
及至月底称银入库,才发现这批银子有异,居然每一锭的两数能差得有二十文钱上下。再细验,才明白这银锭是搀了假的,中心挖空填上铅,比银子重了许多。外表看不出来,掂在手里也有分量,不是搁在小称上一颗一颗细称量,平日里花用人们压根儿不会在意。
掌柜心叫一个苦,忙报回总宅。彻查!怎奈何,那存银的人已然拿着银票在咸阳通兑成了现银,从此杳踪。
虽说民间流通的银锭不同官银,铸造时有些许误差也可默许。加之平头百姓一年里也挣不下几两碎银,日常里使铜钱儿的时候多,对银锭的分量就更不知数。可作假不同于短斤缺两,譬如盗贪国帑。一旦这些掺了铅的假银锭在场面上流通起来,势必乱了国家钱货秩序。通货一乱,国本不稳,是要生内患的。
凌家在江湖上确实有分量,结交下些黑白正邪人物却都只能算小打小闹,经商最能耐的,是把生意做到朝廷上做进皇宫。尽管江湖上诸多猜测说辞各异,但凌家能拿到宫里造办处的契约当真不是托大说假。
因了这层关系,说马屁也好奉承也罢,凌家的确笼络了不少内侍官,要将假银锭的事儿捅给御座上的皇帝知道便是可能。做皇帝登九五,最求天下太平守出个万世的基业;而买卖人更简单,就是求财,且是开心地赚开心地花,也最好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殊途同归当成盟友,于是乎,皇帝在朝堂上不动声色,凌家在民间做起了无冕钦差,秘密将赝银案一查到底。
只牵扯国帑,不查则已,细究起来意料中必然会牵连出几顶乌纱。却不曾想,里头还夹了顶铁钢盔,便是邱淼的父亲,太原知府兼总兵邱康。
文官兼武将,可见得此人的实力。加之太原乃军事重镇,历来与胡人外番纷争不断,故而此地兵员劲悍更胜,且屯兵数万,足可成军。如此一来,朝廷要拿问手握兵权的邱康,难免会投鼠忌器。
为难之际,凌觉倒慷慨,索性一揽到底跟皇帝进言:“横竖一直都是凌家担着事儿,那便担到底吧!朝廷的规矩扳不动这镇山石,我们可以用江湖的办法。明枪使不上,何妨试试暗箭?!”
凌觉所谓的“暗箭”便是截杀。计分两头,同时想法入知府衙门盗兵符,叫他有兵无权。可叹这邱康倒知道自己亏心事儿做得多,出来进去更加谨慎,随行保镖众多,且不乏武林好手。凌觉若不能一击得中,势必会打草惊蛇。届时,恐怕邱康能立时举兵反了。
又好笑,冉掣调教的暗队“千人面”里都是好细作,做事儿习惯巨细靡遗一律深挖,直能将人祖宗家谱都查个底儿掉。还归功于教习们的指导有方,教得他们死记:真相往往藏在微不足道的小细节里!
结果便是,凌觉思索良策不得心绪烦躁,随意翻阅起一堆等同八卦的消息时,居然找见一卷小纸条上书了几笔,言说某月某日邱康的三姨太为了他养在外头的娇娘同他大吵大闹险被休弃。凌觉心头立时一个激灵。因“千人面”的暗探时时刻刻跟着邱康,长久以来确未曾见他去哪个处所会佳人。略一思量,便敢断言,知府内院有暗道。如此一来,老狐狸既能安安全全偷情,也免了保镖们随在身侧煞了风景。除此,别无他想!
只是想通了行踪之谜,这暗道的出口究竟开在府中何处、怎样进去、有无机关或者专人把手,却都无从得知了。凌家的细作再有能耐,也一时深入不得邱康的府内。何况皇帝压着凌觉许诺下军令状,限两月内了结,不然就让凌家担国库的亏损。实在没有富余的时间容凌觉细水长流,慢慢计较。
然而人一辈子,总要有个信得着的人。邱康一世风流,女人他不会信;官场谋生,朋友他不会信;唯有一个最亲最打不散的儿子邱淼,纵然是个纨绔不羁、骄奢淫逸的败家子,却深得他信任。
或者是天数,偏邱淼游手好闲多年,最后痴迷在了江南的胭脂幻梦里,更对“行乐坊”这宵金窟流连忘返,叫凌觉无论如何不能放手这条解决问题的捷径。
入世以来,冯西园一贯不爱掺和朝廷的事儿,江湖里的恩怨是非也不沾手,仿若隐于市的智者,身在红尘却超脱于红尘外。他遍晓天下事,又不露只言片语,将人生活成了一个不可触的谜,同所有人若即若离。
可同邱康一样,但凡是个人,一辈子总要有一个在乎心疼信任的人。或亲或友,或近在咫尺或天涯倾心,于邱康,那个人是邱淼,于冯西园,便是凌觉。
满江湖都以为他是因为钱,因为过命。
只有冯西园说:“是因为心里的女人。我娘让我心宽了,芣苢让孟然心窄了。但所谓初心,彼此的珍惜和渴望,我们并没有区别。我们就是两个极端,同样饱受世间的诟病。可由于权力和地位,我们拥有了选择极端的能力。这就是我们眼里江湖存在的作用与意义。为了能够放肆逃避,所以要争强,为此,才要携手。即便不懂我们的人骂他是佞,骂我是狗,此生无悔!”
为了这份无悔,冯西园可以抛弃中立的立场,将颜色染黑,说服丢丢去当细作,将沐昀阁主的“道”都击溃,只一心成全凌觉的忠君。
最终,邱淼在杯酒间失却防备,对丢丢吐露了父亲的秘密。
其实就是一个名字,一个叫“春柳”的暗娼,让凌家轻易在闹市小巷寻到了她的小屋。隐藏在巷深处的秘密金屋,藏起了娇娘,也收纳了邱康的风流与狡猾。
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脱得只剩皮肉最无防备的时候,那些人会出现在自己的外宅里?而另一些人则顺利沿着密道去往了自己的府衙,将兵符掌握。
那些罪证,连同邱康本人和兵符一道,被秘密押往京城直接送入刑部大牢。凌觉干净利落地解了皇帝的忧患以及自家的妨害,至于邱康,则被定了个“动摇国本、欺君罔上”的罪名。念其过往战功,特赐全尸,一杯毒酒绝了性命。更祸及三族,抄家封门,百余口人都被流放戈壁去充了军。
蹊跷的是,案发后邱康的嫡子邱淼一直未归案,成了挂在刑部通缉令上的长住客。
没人知道为什么,没人找得到他。朝廷的捕快或者江湖客之间,不再有任何关于邱淼的消息流传。他就像无端蒸发了,叫人错觉是否世上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五年后,邱淼突然出现,站在冯西园面前,扬言是来复仇。
但凌觉不许。
“伤得如何?”持剑的人往坐在地上的冯西园递去一眼关切,再无其他。
冯西园不说话,只向上伸出手来。
凌觉会意,竟不加防备,随意将剑插入土中,利落褪下外衫交给冯西园。
玄色总不为女子喜欢,嫌它黯淡阴沉。此刻却只有这一领长衫能将残破的躯体温柔覆盖,不叫她死后还受秋凉。
回过头来,凌觉依然冷冷淡淡,站在原地看邱淼。
周围喊杀声震天,可奇妙的是,没有一个凌家的队士去攻击邱淼,也不见杀手敢闯进这对峙的局面里来接凌觉的剑。三个人被默契地隔绝在厮杀之外,不受打扰,平和安宁得仿佛身在另一个空间里。
所以凌觉敢离剑卸衣,所以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仅是站着,挡在冯西园身前,威仪不可撼动。
邱淼怕他!以致于连复仇这样严重的事,他都没有勇气找这个真正陷害自己满门的仇人,而是卑鄙狭隘地血洗了女子栖所、秦淮一绝的“沐昀阁”。面对仇恨,自己依然是个懦夫。
——这事实让邱淼很恼火。
他咬牙切齿:“凌觉!”
那人凉薄地横他一眼:“唔,是我!”
接下来呢?邱淼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觉得没劲,十分沮丧!
“来吧!”
他干脆解下了腰带,那赫然是一卷软鞭。
凌觉依然拄着剑,看上去没有没有动手的意愿。
邱淼觉得被轻贱了,于是愤怒:“拿起你的剑来,我们一决生死!”
凌觉连一眼都懒得送了,微微颔首,望着地下。他身后,一直跪坐着的冯西园,缓缓站了起来。
侧身,抬手,凌觉将扶持放到了冯西园眼前。他不拒绝搭了一把,抓着凌觉手臂撑起全部身躯,一步跨到前面来。
“别乱了顺序呀!”美人王揩了下唇边的血迹,笑了起来,“我先来的,要算账,也得我占前!”
只说完便低低咳两声,不免叫凌觉眉间一线深。
“别勉强自己!”
冯西园偏头惨笑:“孟然,我真的后悔!”
凌觉眸色一沉:“抱歉!累你了。”
冯西园却摇头:“不是!我后悔,没有听你的。有些人有些事,不值得一时的恻隐。他骂得对,我很虚伪。虚伪到以为放过他,自己的罪恶感就能减轻,就不该遭到报应。呵,哼哼,”他扶着凌觉肩头,莫名将靴子脱下,一边叙述忏悔,“我对不起姐妹们,对不起蝶儿,对不起你和所有死去的人,我错了。现在,我要纠正这个错误,结束悔恨!”
两只白色缎面的筒靴,已沾了泥沙血污。冯西园好似变戏法般,从靴筒里抽出一根根银色的白铁管,耐心把它们首尾相接拧起来。
“我爹一生纳娶了十房妻妾,每一个他都许诺海誓山盟一心不变,可每一个都没能变成他的唯一。我看见娘哭,还有大娘和其他姨娘,她们都背着我爹偷偷地哭过。所以我发誓,绝对不要学他一样,要对每个女子好,不让她们再为了男人哭。”说话间,白铁管已连成笔直长棍,伴着“吭呛”一声的清冽,顶端被旋上闪亮的锋尖,赫然便是一杆长枪在握。
“十六岁以前,我逛窑子陪姐儿妹妹,十六岁后我筹钱买地盖了这楼,养了姐儿妹妹们来陪我。可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有对一个女人付出过真心,我没真真正正爱过谁。这些年来,我大张旗鼓把生意做得名动江湖,连我自己都以为开‘行乐坊’是在帮人救人,是给天底下无依的女儿们一个归处。其实,最无依最孤独最想要一个家的人,是我自己呀!到头来,我竟变得同自己最讨厌的人,同我爹一样,情不专意不真,含混过半生。所以呀,我还不能死的!”拄着那杆银枪,冯西园颤抖着奋力站起来,口中切齿般低声如吠:“还没有真正去爱过,还没有把自己的心拿去交换,这样的我,怎么舍得死呐?!”
言尽处的咆哮,染血之人持枪立在天地间,铮铮不倒,绝绝不低头。
邱淼望着那枪尖,望着持枪的人,愣愣呢喃起:“白铁红缨!”抬眸一眼对视,他忽讥诮,“你真是冯卓的崽子,竿子营的传人?!”
冯西园不讳言:“是!我爹冯卓,官拜正三品,原嘉峪关守将,因与同级参将争风吃醋擅自调兵聚众斗殴,革职留衔,发配玉门关。不巧,与邱康是同届的武举,官却做得不如他。”
邱淼讲话声音愈加低沉了:“当年蛮族犯界,两国交兵,战场上,他救过我爹。”
“是!我爹救了你爹,重伤昏迷半月,醒来时,邱康已领军功,升了百夫长。”
“军功,百夫长,”邱淼竟显得心虚,“究竟是为了当年,为了这恩将仇报的冒领,是吗?”
冯西园哧鼻:“哼,你倒抬举我家老头子!他眼里,没有什么比女人和酒更重要。从军也是觉得混江湖不如混军饷,至少管口饭吃。当年的事,他从不提,只是大娘一直替他不平。”
“他不提,你会不记得?呵呵,罢了,罢了!”邱淼似看开了,“上一辈也好,你我也罢,总归恩怨一世,一样要清算。正好,我也早想领教冯家的银枪三式了!”
冯西园大方地笑笑:“烛龙盘尾,早有耳闻,望请赐教!”
“好说!可惜你的枪少了缨子,素得好不惨淡。”
“非也!”冯西园报以冷笑,横抢挑破了素色的袖管,撕下一块白绢扎在枪尖,“外人一向不知,‘白铁红缨’的缨子向来都是白的,须用血来染红。敌人的血,你的血!”
穿透气层的呼啸,冯西园手中的银枪如离弦之箭直奔邱淼咽喉。
而邱淼也振臂,软鞭蜿蜒如蛇,缠了过来。
“都别动!”
凌觉一声喝令,不但自家队士住了手,便连残存的杀手们也止兵戈,束手观战起来。
两厢遭遇,一招便相缠,银枪黑鞭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互相拉扯不动,就此僵持。冯西园抬眼瞟了下一枪之外的邱淼,腕上运劲一扭,那银枪脱手竟顺着软鞭的螺旋打起转来。枪尖如钢钻,整杆枪急速游走,在软鞭的禁锢中穿行。邱淼不慌不忙侧身滑了一步,腕子翻转,鞭子裹紧银枪随着他一记旋身俱都调转了方向,再松鞭,银枪直飞向自己的主人。
冯西园足下未动,肩头微斜,枪尖贴着他鼻尖擦过。他当即抬手在枪尾处轻弹指,银枪绕颈折返,一抓之下又稳稳握在他手中。
定身后彼此对望,无言势又起,争战重开。
刚对柔的决斗,却也是刚与柔的契合。冯西园一杆银枪随了臂肘上的回转,在曼妙腰肢的腾挪旋舞中更显铮铮飒然。点扫刺挑,宛如画师挥笔泼墨,在夜空之下绘一幅染血的山水蓝图。与之相反,邱淼的招式是刚硬的,却偏偏阴柔了手中的长鞭,好似山崩地裂开拓了通路,河水奔流而去,又总是曲折急缓傍山依依。
一个是绵以驭直,一个是刚所驱柔,胜负谁手又怎堪说?
如此相似的二人,终未得同路,唏嘘于天意的作弄,要争一个有你无我天下只一枝,独秀于林。
势均力敌的较量,若不能一笑恩仇泯,无非落得个两败俱伤。
可邱冯二人之间纠缠种种,到了今日,如何还能笑泯?了然此种你死我活的结局,带伤力殆的冯西园含住喉中冲上来的半口腥甜,心一横,迎着邱淼不留余地的鞭子撞了过去。
“西园!”
凌觉察觉到时已经晚了。绷紧后的软鞭硬如铁器,顷刻间鞭头便刺透血肉,从冯西园肩头直入,自后背穿了出来。同时,乘着邱淼瞬息的恍神,冯西园手中的枪也不偏不倚地扎了过去。
“噗——”冯西园喉头一窒,血再含不住,从唇齿间喷了出来。可他没有倒没有动,一双已恢复了漠然的眉眼低垂着,直直落在邱淼身上,不曾移目。
早知了宿命的结局,可望着扎在自己胸口那一缕白缨子上逐渐氤氲开的血色,邱淼却蓦地释然了。五年来,他第一次体味了真正的轻松,恍然不是不能放下,只是自己在追寻的路途上,远去了旧日的纸醉金迷,浑噩半生的人实在需要为空虚的心拟一个生活的借口,才能支撑着不自弃。而复仇之念太过强烈,活了继续前往的念想,却掩埋了能劝人向善的天真,终是错弹了生命的曲调,疲惫了琴弦,狰狞了乐章。
“咳、咳……呵,好啊,好!”邱淼笑得满嘴是血,踉跄着跌退几步。
话音渐缥缈,幽幽散入了这夜的微凉。
黑色软鞭无力挂在冯西园伤口上,他维持着突刺的姿势久久不曾动一下,仿佛一座不可侵犯的石雕,镇守在此方园地间。
忽然的发力,二人同时收回武器,枪尖从邱淼胸前拔出,软鞭离开了冯西园的身体,彼此相视一眼,双双仰面摔倒下去。
“阿爹——”
冯西园的身体落入赶上来的凌觉怀中,耳边却听见了栖蝶的嘶喊。
以为是死前的幻听,直到冰凉的小手捧住自己的脸庞,眼泪温凉,落在颊上。
“蝶、儿?”
栖蝶伏在他心口,哭得可怜:“阿爹别死,蝶儿不要你死!”
劫后重逢,百感交集,冯西园顽了半生,从没像此刻这般词穷嘴拙。只能抚着女儿的头,一遍遍说:“乖啦,不哭!”
该当万幸命不绝,冯西园血流了不少,倒死不了的。
验看过后心中有了数,凌觉不禁松了口气。按在背心送真气的手掌便也撤了,不过点指封了几处穴道,助他止血。
冯西园有所觉,喘着大气揶揄凌觉:“小气劲儿的,白给你拼命了!”
凌觉横他一眼,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凌玥琦。
“照看好你冯叔。”
少年起初被这园里的景象吓了一跳,又为冯西园操了把心,这会儿见人笑,再听父亲吩咐,面上终于松弛下来。依言俯身接过破烂一身伤的冯西园,一边帮着安慰栖蝶。
安置了冯西园,凌觉便起身,面对那一边未尽的残局,预备收场。
端瞧已被手下人扶起的邱淼,恍然,他其实也未伤有好重。冯西园终究是手下留情,枪尖往右偏了几寸,避开了心脏。
不过一个击不中,一个收得住,两厢一比胜负自分明。若非带伤,冯西园慢说收拾一个邱淼,再加个双胞胎也是绰绰有余。
邱淼尚有自知之明,望过冯西园,抬眼看向凌觉,认命了。
“杀还是剐,随便吧!”
凌觉脸似蜡做的,始终僵硬无表情,不过眉紧眉舒,一眼冷一眼暖。此刻也是冷漠,兀自将剑横立在身前,做个起势。
却又听人打扰,奔跑喘息着喊:“都让开,不然杀了她!”
她是谁?
——稀拉的人墙散开,几个黑衣蒙面的杀手连拖带拽押来个女人,火光照在脸上分辨,栖蝶先叫了出来:“媥雯姐姐!”
钢刀锋冷,抵在弱女子颈上,压一压,便是一道细细的血痕。
先前叫冯西园打没声儿的壮汉不知道从哪儿爬起来的,跌跌撞撞奔过去将媥雯接在手里,三指卡着咽喉,威胁道:“不想这贱人陪葬,就放少爷走!”
媥雯形容惨淡,蓬头垢面,眼泪汪汪向着冯西园:“妈妈救我!”
然而除了栖蝶,其他人都只是冷淡漠然地看着她,仿佛这一个不过外人,见面不识。
觉出了异样,壮汉指上更用力,掐得媥雯涨红了脸,张嘴吐舌。
终于,冯西园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别演了吧,看着太作孽!”
壮汉呆了呆,下意识拿眼询邱淼。
这回他倒悟得快,朝底下人摆摆手,捂住伤口缓过口气来,问冯西园:“几时想到的?”
冯西园直望着媥雯面上的惊惶,遗憾道:“一开始。知道丢丢失踪的时候。”
闻言,媥雯登时腿软,靠着壮汉滑下来,瘫坐地上。
“我说过,没有凌家找不到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孟然藏不住的秘密。可是丢丢却在‘千人面’的眼皮底下被掳走了。若非内线密告,地址不会暴露;若非最亲近的人,我更不会让她知道丢丢所在。姐妹十年了,雯雯!”冯西园又看一眼玄衫覆盖下的丢丢,眼里藏着痛,“同年入阁,丢丢说她信你,最心疼你,说服我也信你,允你同她飞鸽传信。只是有件事儿你不晓得,重要的秘密,我一贯烂在自己肚子里,谁都不说。这世上,冯西园从来没有心腹。所谓秘密,知道的人越少,才最安全。所以你看,人不能随便出卖良心的,会败露,败得很惨很惨!”
背叛,一直是人们所厌恶的。江湖这染缸里尤其是。冯西园之于邱淼,或可说是陷害,但在凌觉这一方,他实在大情大性成全了大义。人们可以骂他是狗,却不会指摘他的选择。可媥雯不是。她没有忠于任何一方,只是纯粹地做恶,用姐妹的血填补自己情感上空虚后的落寞。这样子的人,不会得到原谅,也不存在同情。
甚至,冯西园都不屑于谴责她过多,只将自己的银枪丢在凌觉脚边,厌倦道:“我不杀女人。”
凌觉瞥眼脚下,提剑回身,过来一把抄起冯西园,随意丢下一句:“我杀人不分男女老幼,但我不想脏了剑。”
言罢,半抱半扶带着冯西园往沐昀阁方向行去。栖蝶始终牵着冯西园手,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场中只留下凌玥琦少年凛然,独自面对敌我双方一众人。
无畏无惧的一柄剑,扛在肩上傲在骨里,扬手间声朗朗:“收!”
只见凌家卫队呼啦一下散在两旁,又极快围拢,呈扇形将少年拱立在当中。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邱淼不禁困惑。
“什么意思?”
凌玥琦袭了父亲的冷淡,寥寥说几字:“尔等自便!”
邱淼震惊之下乱了气,直呕出一口血来,随即惨笑:“哈哈哈,好你个凌觉,作贱人的混账!不杀之辱,我焉能受?!”
说完,劈手夺了身边人的刀,向颈一横,死得利落。
恰扑在媥雯近前,血兜头盖脸溅她一身,如洗一般。
羞与辱都受过,女子神智已乱,痴痴落泪,反复追问:“为什么连死都不肯与我?为什么心里装不下,眼里都不能容?为什么为善不肯爱我,为恶都不想恨我?为什么呀?凌觉——”
已走出好远的人停了下来,隔着人墙抛过回应:“我也疑惑,为什么话都说尽,你依旧不肯放下?你既执着,便该懂我的执着。你这样不讲道理,叫我如何再说?”
媥雯爬行几步逼近,被凌玥琦横剑拦住,恨声连连:“什么执着?无非是她陪过你,爱过你,有过你的孩子。可最后,却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你愧对她,倒拿一生去补偿,对得起良心,可对得起自己的情吗?”
“嚯?”人墙散开,为返回的领袖让出通途。凌觉独自走进这牵扯过往的情探,眼底只剩了冰霜。
他冷对着地上的人,讥诮一语:“原来你以为我对你有情,违心?”
媥雯总近不得身,便攀住凌玥琦衣摆撒泼使蛮:“她同你的情缘只六月,我伴你三年,情多情少,还用比吗?她有了孩子独自避走,最终被老当主擒获,落得个惨死的结局。遗下一子,也叫鹰犬们抱去当作要挟你的筹码。你赶到却识不得哪个是亲生,怒极竟将一村婴儿尽杀。这惨事你记恨自己一辈子,更遗憾一辈子,抱个没人要的野种来祭奠她,也欺骗自己。你管这叫执着?懦夫,胆小鬼!连喜欢都不敢承认,你只会逃避!”
凌玥琦扬手一巴掌,打了媥雯一个恍惚。
“你?”
少年眸光凶狠:“再污蔑我爹一个字,杀了你!”
媥雯怒争:“他不是你爹,你什么都不是。你是玩偶,是亡灵的替身!”
一阵劲风过,媥雯整个人弹起来朝后跌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凌觉敛袖,满面狰容。
“凌家血脉,岂容你信口糟污?”
媥雯翻滚一下,口鼻都是血,难以置信地瞪着凌觉:“你、还要自欺到、什么时、候呀?”
仰首望月,凌觉叹出声来。
“我有过一个孩子,也确实死了。只是他从未来过这个世上,早在娘胎里便夭折了。”凌觉揽过独子,拨开衣领牵出一段锦带来,末端系着一块寿山石雕,“凌家的娃娃营专收孤儿,养来做死士的人要确保忠诚,最直接的方法自然是用药控制。每个月服一次解药,否则便是死。只要听话,当然可以无病无痛活到老。只是那药伤阴,吃得久了,女孩子都不太能怀胎。即便有了,也很少能活着生下来。
“芣儿能有孩子已是难得,她自然舍不得,想冒险试试怀到足月。可全家人都在与我为敌,更不可能容一个死士生下凌家的后继者。所以她只能跑。无故脱离,视作叛逆,家规当诛。父亲无论如何不会放弃那样顺理成章的借口去除掉芣儿。我们都在找她,最后却是他快了一步。
“我赶到的时候,整个小山村已经没有活着的大人。芣儿被强喂了毒,存着一口真气护住心脉等着我,只为了跟我说抱歉。孩子终究没能保住,六个月的时候滑胎了。她求我救救村子里的孩子们,因为那些贱人无论她怎样哀求解释,都不相信世上没有一个属于凌觉的骨肉。他们杀光了村民,抢走了每一个婴儿,准备就这样一同交给父亲,由他去发落。
“婴儿们是都死了,但不是我要他们死。父亲有令,给他们每一个身上都下了蛊,终身都将受人摆布,做个活死人。而且,无解!所以我便杀了他们,送他们超生。
“睿赂不是我同芣儿的孩子,他爹叫凌宣,是我异母的亲弟弟。除了二弟凌昭,那个家里只有他待我真诚。我保他避去外庄远离家族里的权谋争夺,他知我与父亲决裂,不顾一切赶回来,拼死挡在我与父亲之间。我的剑没有砍在父亲身上,却几乎将他斩成两半。他扑在父亲怀里,一边哭着说要保护他,一边将淬毒的匕首刺进他胸膛。
“宣弟说,我是嫡长子,是正统的继任者,怎么可以背上弑父的恶名?而他是死不足惜的贱出庶子,最适合当这个十恶不赦的坏人,然后由我来手刃,以安先人,清门户。如此,我的当主位子就名正言顺了!”
往事历历,一片腥色。凌觉讲来,却平淡如水,仿佛讲了又讲,在复述中变得单调褪色了。或者这十六年里,他心里果然是在回想着,从头至尾,一遍再一遍。直到,疼得麻木!
媥雯伏在地上,状若痴呆。
凌觉摩挲着挂在儿子颈上的石雕,眸光蓦地温柔。
“我的手拿惯了杀人的剑,使不来那样精巧的小刀做不来细工。这世上,只有芣儿把这雕坏的石像当宝,睡觉沐浴都不肯摘下来。所以我把它给睿赂。”凌觉转过身来,看着地上那具行尸走肉样的身体,眼神又恢复成凉薄,“我痛恨兄弟间的你争我夺,也绝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变成我和凌晓那样。我发誓此生只娶一人,只育一子。这世上我只娶芣儿,也只认睿赂是我的儿子。”
一再宣告的执意,如今终于在愚人心中明晰透彻。媥雯哭了,又笑。
“原来一直都是自作多情!是我会错了意,表错了情。哼,哼哼,呵呵呵……”
持续的笑声听起来古怪而悲伤,这女子,终究是疯了。
跌撞的脚步踩在寒夜的霜里,拖沓出一世凄凉。逆命而生的人则在其后怅惘,收拾心情去迎接又一轮月落日升。
天将破晓,暗夜微蓝。
少年将视线自远方收回,落在父亲眼中。
“爹,回去了!”
凌觉颔首,淡然的嘴角边升起一抹少见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