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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贰回、离乱总关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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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白日里怎样奢华壮美,入了夜,失去光的辐照,在黑暗中一切美丽都是空谈。夜将所有吞噬!
起初还伏在震伢子背上哭喊不止的栖蝶,不知何时止了声,连个抽泣都没有,只是默默地趴在人背上,当自己是包沉重的货物。
于是当少年驻足唤她:“小姐?”栖蝶竟连头都不曾抬,呓语般轻轻说了句:“假山。”便又沉寂了。
少年却不挪步,还唤她:“小姐!”
栖蝶有所觉,缓缓抬起头来。
“你们……”
都是死里逃生的人,凭着记忆汇聚到一起,在最后的退路上等待她们的主心骨。
约略点了点,护院只来了七人,护着二十来个姑娘丫鬟并老妈子,已是心力交瘁。没有一个不带伤,其中一人伤不轻,扶着腰一直掩饰着低咳,嘴角边挂着未干的血痕。
那些风月场里讨生活的姑娘们有几人会武艺的?早吓得花容失色!一路逃至此处,哭都没顾得上,总以为能等来冯西园。遗憾此刻只见到了小小的少阁主,惊慌无助刹那涌上心头,再无心思想以后算前程,扑通通跌坐一片,个个掩面痛泣。
也有几个已惊惶过度,视线在人群里左右寻摸,失心疯样哭叫:“妈妈呐?妈妈在哪儿?你们谁瞧见妈妈了?蝶儿,蝶儿,”她们围上来攀着栖蝶的胳膊,全不在意年幼的小女娃颊上显显挂着未干的泪花,无助追问,“妈妈最疼你,他没同你在一道么?他去哪儿了?妈妈在哪儿?我们,我们,”半痴癫半晓事,终于绝望地瘫倒,“我们怎么办呐?”
比恐惧更能击溃人心的,是失去希望!
情绪如瘟疫顷刻间蔓延。女子们自不必说,便连那些浴血了一夜疲累不堪的护院们也没了主张。每个人眼里都透出颓丧与迷惘,望着哭做一堆的姑娘丫鬟,连一句鼓舞的劝言也讲不出来,倒似恨不得走上去一道嚎两嗓子。
身处此种凄然的光景,困在震伢子背上的栖蝶反而愣怔过后清醒,记着阿爹的托付,记着往日相处的融融,画面一幕幕,都是笑。
“都吵吵什么?”栖蝶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喝斥。
于是遍地的哀鸿骤歇,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住了般。所有人都下意识盯着声音的来源。月光下少年的背上,豆蔻年华的少女挺胸抬头眉眼凛然,看着稳稳的,霸道。
“妈妈、妈妈的,烦不烦?我又不是聋子,不用你们哭丧似的穷叫唤!”
“你……”有一时间回不过神来的,却也有那还存着些清醒的,小心探问:“蝶儿是要做坊子里的主事?”
“什么要不要的?我本就是!”栖蝶的一眼横眉,竟叫问话的人禁不住打了个颤。
她忽轻轻拍一下震伢子的肩,少年会意,将她放落地上。转身,抄住她膝弯又托举起来。栖蝶也感意外,摇晃中下意识攀扶住他肩头。低头相视,了然后感激。
默然颔首谢自不言,抬眸时,她便是沐昀阁新主。
“当年阁上拜我,你们贺我千秋,便是顺我,服我!今日大难,阿爹将你们托付于我,我就是你们的冯妈妈!都是在坊子里得着庇佑的,想着阿爹的好,感念今夜里那些爷们儿舍下的命,晓得知恩就给我爬起来走出去,好好活!纵然逃不了,活不成,也莫叫那些血和命都白付了!”
少女声不大气不浑,所言却犹如一记重鞭,抽打得所有人心上一悸。痛彻后挣扎着爬起,去面对身前的未知和身后的荼蘼,想要拼了命活下去。
于是站着的同伴挽起了地上的人,彼此相携,无声誓言了执念,只为了不负自己流过的泪,不负今夜这园子里淌下的血。
护院们简单抹了抹脸上的血污,自觉围城扇形将女子们拢在中间,且退且防,护着幸存的性命追随栖蝶没入园中湖畔假山石下的暗道里。
漆黑一片的土石甬道里没有明月星光可辨方向,也听不见更漏声声细数时长。除了身前身后的同伴再无傍依,互相牵着,以声作引,在秘道里迂回穿行。虽不安,却不退。
即便在这需要手脚并用摸索着前进的狭窄甬道里,震伢子仍固执地将栖蝶负起在背上。伏靠着,默默听他有些气喘的呼吸声,栖蝶心里是感激的。经历过那样刻骨的别离,栖蝶虽能当着身后那些追随者们摆出一副大家长的气派,然而旁人看不见的裙摆下,她根本无法控制住双腿不去颤抖。一如这永夜般黑暗的甬道里,她也再无法阻止眼泪从眶里滚下来,滑过腮颊,滴滴落在震伢子肩头上。
搭在肩头的双手缓缓前伸,震伢子明显感觉用力环住自己颈项的双臂在发抖。继而,背上的少女将脸颊牢牢贴在他后颈上,轻声嗫嚅着:“谢谢!”
少年无话,只托在女孩双腿下的手臂,又紧了紧。
钻出枯树干裂的枝干,当头顶又迎来一抹清冷的月光白,当重新嗅见南方秋夜里湿寒的空气,当站在这一方天穹下全不闻一丝刀剑铮鸣,所有人都庆幸摆脱黑暗重见天日的同时,也对“活着”这件事有了可掌握的期待与信心。
待得人出齐,细细计较起来,栖蝶恍意识到一个先于生存更棘手的难题:自此,何往?
举目环顾,映眼仅是一双双惊魂未定的泪眼,殷殷期盼着,又能祈望谁来帮一句提一声?拧眉垂首,强自沉吟,栖蝶脑海里蓦蹦出个人来。
“走,上漕帮找宁家!我们水路去风铃镇,去凌家。”
小小的“冯妈妈”为追随者更为自己,定下了未来。
晓风拂动薄云朦胧了月色,氤氲弥漫的小巷里,自觉劫后余生的人们步履匆匆,向着唯一的,却也不可知的未来奔波。
“等等!”
一直背着栖蝶奔在前头领路的震伢子突然毫无征兆地收住了步子,引得后来者不及刹住,纷纷撞在一起。
“怎么……”
“有埋伏!”
震伢子爆吼出一声警告,将同行者的探问生生截断。右腕翻起,扣住三枚白玉样的珠子在手心,迅雷之势朝着右前方的阴暗里打去。
叮当——
噗——
几声异响后,但闻得男子的呻吟幽幽飘荡过来。同时,不可辨的阴影里,有脚步声缓缓逼近。冷月斜照,映出来人半边面上狠辣的讥笑。
“嚯,瓷珠子里裹着磷粉,‘千人面’的作风,你是凌家的细作?”
伴着话音,巷头街尾墙上树后人影如鬼魅般陆续钻出来,切切实实将栖蝶她们的退路前途堵了个严实。
那人应为领头的,总是他说话,腔调里阴阳怪气儿:“凌家手可真长,自己人身边都安个探子。还敢表生死之交,哼,我看他冯西园不过就是凌家养起的一条狗!”
这话如何能忍?气得栖蝶牙根痒,欲待回击几句,却听一直少言寡语的震伢子话音寒凉道:“冯爷乃当主至交,和你们,不一样。”
话少言简,意思足够,拐着弯反骂了对方是狗。杀手面色自然是不会好看的,羞恼中更添几分阴鸷:“牙尖嘴利,倒望着你的命同你的牙一般硬!”
言罢,退步扬手,一众伏兵齐刷刷围拢上来。
冷眼打量了一圈敌众,震伢子面上并未现出丝毫波澜,只小心将栖蝶放下来,猛用力反手推进身后的人堆里。
“震伢子?!”
栖蝶只来得及虚虚地唤了声,便见震伢子平地起身如钻天猴一般跃入半空,足蹦上去有三人来高,手上已穿戴好不知何时哪里来的一副皮手套,双手十指都扣着球状的不明器物,扬手洒向地面。
瓷做的珠子噼里啪啦爆裂开来,竟带得火星迸溅,周身弥漫起呛人的烟雾。所有人都被罩在其中,敌我莫辩。曾经以为有了生路的姑娘们又一次陷入了张皇,在烟雾里四散奔逃。杀手们都是狠绝的人,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凡近身者便击杀。一时间打杀声、呼救伴着咒骂,此起彼伏。然而无论身处何方阵营,他们都忘记了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冯栖蝶。
恰此时,有一管哨笛尖细刺耳,盖过一切的喧闹,在空间里清晰地鸣响。它宛如指引,又似召唤,直钻入栖蝶的耳鼓中。
可栖蝶已失措,在迷雾中茫然四顾,战栗得迈不动步子。她一遍一遍说服自己相信震伢子会穿过烟雾回来,可置身在这莫可辨的空虚中,听着四周围的哭喊,一声声撕心裂肺,她实在不知道,这样的说服还能支撑自己多久。
不要,不要做冯妈妈,不要独当一面,不要同阿爹分开。
——栖蝶只有十三岁,是小孩子。小孩子怎么能告诉大人们该如何生存?小孩子就该窝在爹娘怀里撒娇祈宠,该被保护着的呀!
“骗人的,都是骗人嗒!”小小的栖蝶蹲在地上,捂着眼睛无助哭泣,“说什么养我作女儿,什么过好日子一生无忧,都是假话,阿爹大骗子!说什么要保护我,震伢子,你也是骗我的!还有琦哥哥,答应了不叫人欺负我的,如今又在哪里?凌玥琦,你在哪儿?”栖蝶仰头嘶喊,“所有人都是骗我嗒!都是骗子,大骗子!”
她不再是身挑肩扛的继任者,被孤独和恐惧打回原形,还是那一个可怜兮兮没人要的小丫头。
“没人要我,从来就没人要我!五年,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只是梦!”
眼泪穿过指缝落在地上,立即便碎了,脏了。
身旁有风经过,她只觉得凉。不防备衣裾悉索,未回神,身自起。她用力睁开泪眼看清,揽住自己腰甚奋力带向空中的,是誓言效死的震伢子。
银色的短哨在他齿间衔着,绵长的尖啸古怪凄厉,直如山魈的哭啼,十分刺耳。只栖蝶留心着,觉得此刻的哨声远不及初时响亮,气息渐渐断续不稳起来。
栖蝶望住震伢子的侧颜,就着月色看清他半边脸上满满的汗水。猜测他是累了,想着落地后定要自行奔跑,不与他多添负累。不想,震伢子只是脚尖在途经的檐角枝桠上点一点,几个起落,直窜出去老远,足下不停也不降下去,兀自奔逃。
风声嗖嗖掠过耳畔,万籁的夜,不见人间灯火,只满天星斗闪闪烁烁,见证着这古城深夜里波诡云谲的追杀。
震伢子的轻身功夫应是极好的吧!——栖蝶想着。她不懂武功,只是觉得自己在飞。于是这个能带自己飞起来的人,便是强大的,可依靠的。
偶尔回望,身后的杀手虽不懈地追赶而来,但仅是远处的几个黑点。纵使给他们一弯射雕的大弓,怕也难将羽箭越过这距离擦着人衣衫半缕。
偏生震伢子的哨声就似指路的明灯,能保证杀手们即便追赶不上,倒也绝不会轻易失却了他们的方向。
“别吹啦!”栖蝶很是着恼,“你是故意还是白痴?生怕人家听不见这哨子,找不到我们么?快停下!”
说着话就去拔哨子。震伢子偏头不让,更惹得栖蝶火起,不顾人在半空行动不便,硬是松开搂着他肩的双手去抢那哨子。
“唔、唔……咳……”震伢子嘴上支支吾吾,勉强晃着头闪避,忽而低低咳了一下,竟将一口血沫子顺着哨子口喷了出去。
“你!”栖蝶惊得一怔,旋即了然,“伤哪儿了?笨蛋,快放下我!”
震伢子哪里肯听?固执地搂着她往前跃进,同时不忘继续吹响口中的哨子。
“你有病啊?别吹啦!快放我下来,再这么下去,你要没命嗒!你,你放开……”
栖蝶手脚并用踢踏挣扎,震伢子险些从半空中栽下去。遂无法,忽而极快取下口中的哨子,顾不得抹干净便硬是塞在栖蝶口中。栖蝶觉得既羞臊又恶心,欲将哨子取出,却听震伢子嘶哑着低喝:“吹呀!”
栖蝶哧鼻:“啥?你当我跟你一样脑壳坏啦?”
“快吹!这是队士们危难时候联络的哨子,‘行乐坊’遭难,必须尽快联络城里其他的暗探们。他们会来救你,快点儿,吹呀!”
话到最后,震伢子几乎是在恳求。栖蝶望一眼后头越来越近的追兵,又瞧瞧震伢子苍白面上一挂又一挂的冷汗,想着这夜里只是他保护自己,不曾背弃辜负。她决心继续相信这个少年,遂鼓起腮,用力吹响了带血的银哨。
吹了一会儿,猛然惊觉:“其他人怎么办?就把她们留在那里任人宰割?”
震伢子眸色黯了黯,轻道:“对不起!”
栖蝶骇然:“那是人命嗳!你就用一句话三个字打发我,打发了她们?!”
“拼上一条命救你一个,抑或拼上一条命跟她们一道赴黄泉,那我宁愿救一个是一个。你眼里命不分贵贱,在我这儿,在今夜,人命就是场买卖。你是冯爷交在我手里的托付,我不能失了信约。秤杆两头,她们加起来抵不上一个你。计算得失,这刽子手的骂名,我背得起,也背得值。”
难得这闷声的人表露如此细腻的剖白,倒叫栖蝶一时语塞,不禁思量。
“哨子。”震伢子眼望前路,淡淡提醒栖蝶勿忘了正经事。她心里一激灵,捏着哨子想了想,复含住,用尽全力吹响它。而眸光却深深地,直落在震伢子侧脸上。
“咳咳……糟了!”
忽听得震伢子又咳了两声并暗骂,栖蝶只觉眼前景物一晃,竟是双双从墙垣向地头落了下去。
为防落地磕碰,震伢子硬是半空里腾转,勉力侧了侧身,用自己的肩头去撞击冷硬的土石路。被搂紧的栖蝶未及防备便迎受了一次厉害的震荡,紧接着滑行出去,待落定了,却发现身上并不十分疼。
栖蝶闭着眼埋首在震伢子胸膛,直觉未受到压迫,又恍惚听得头顶有压抑的咳嗽声,旋即睁开眼抬头看去,才一瞬了然。不觉得疼,没有受伤,只因自己一直被好好搂着趴在震伢子怀里,他则以一种忒别扭的姿势侧躺在地上作了层坚实的人肉垫子,护得她毫发未损。
栖蝶惦记他有伤,忙爬起来伸手扶他。
“你可还好?”
震伢子坐在地上,顾不得抹一下嘴角的血,打眼四下里警惕地扫了圈儿。随即晃晃悠悠起身,牵住栖蝶小手踉跄着冲入道旁一处矮墙下。
也是这般火急火燎的,栖蝶被拖拉在他身后,方借着月光瞧见他背上凑近左后心处,赫然插着支乌漆抹黑的短箭,箭头自然是全没进肉里去了,露在外头的箭身约摸两寸长。因他着的衣衫色深,实瞧不清失了几多血,不过倒是也不见一路上有血珠滴落,伤情难料。
见此状,忆起方才落地时震伢子怪异的卧姿,栖蝶不觉心头一紧,足下收住。震伢子一直牵着她手自是有查,便回头瞥了下,正见着栖蝶另手颤巍巍往前伸着,几乎摸到那箭身。他忙腕上用力一带,直将栖蝶拉至身前,一边拢着她快步往前行,一边无谓道:“别去动它,让它堵着血口子。拔得不巧,不到一会儿功夫我便流血流死了。”
闻此言,栖蝶心下暗惊,庆幸那箭头没叫自己莽撞下轻易拔出来。另边厢,便更担忧起震伢子的伤情,真真愁肠百结。
一心苦于无法解救震伢子的伤痛,不留神,被搡了一把。回神时,栖蝶发现自己已被塞在一堆柴薪下,紧挨着三步远外,是几只散发着酸臭味的泔水桶。不等她开口询一声,震伢子已顾自兜头盖脸地往她身上堆压干枯的树杈子。
“你别弄了,我快透不过气啦!等等,”栖蝶终于意识到只她一人在柴薪下,震伢子在外头,“你怎么办?你、你不会……?不要!”
“别动!”震伢子轻轻把她推回去盖好,正色道,“我带不动你了,跟着我只能是死。等会儿我引开他们,你心里数满一百个数再出来。这个,”震伢子自衣襟里掏出块巴掌大小的木牌子,仿佛雕着个带翅膀的虫子,塞在栖蝶手里用力握紧,“藏好了。出去后往城南‘烟云绯绯’胭脂铺找唐掌柜,给他看这牌子,就说‘湘北大雨淹了花圃,香花价钱得涨’,他便晓得你是谁了,自会带你去凌家的。记住了?”
“可……”
不由栖蝶分辩,震伢子拧眉沉声,急切逼问:“记住了?”
心知无可转圜,栖蝶心下凄惶,神色泫然:“唔,记住了!数一百个数,出去后往城南胭脂铺,跟唐掌柜说湘北大雨淹了花圃,香花,香花……”
哽咽断续,话语难尽。栖蝶咬住下唇努力不哭出声来,泪珠却放肆地冲出眼眶,扑簌簌落在襟前。
生离死别,何以劝慰?震伢子无奈轻叹,狠心捧上最后一把枯枝盖起了栖蝶的泪眼,咬牙转身离去。
无意,袖边依旧被死死攥在小小的手里。
他抬掌覆上栖蝶冰凉的手背,话音干涩:“我应了冯爷的,要护你周全。最起码,让你等到少当主。”
栖蝶的手抖了下。
“相信我,相信当主,他们正在路上。所以我必须丢下你,这样你才能活得更久一些。小姐,恕罪!”
牵绊的手终于脱离,震伢子独自走向黑夜。
“震伢子!”薪柴下一声难舍的召唤,震伢子足下顿了顿,听见了栖蝶嘤嘤的泣求:“别死呀!”
“唔!”
违心的应承,叫听的人有了期盼,却不知说话人已决意赴死。
疾步奔回落地的墙垣下,震伢子手拗向背后握住短箭,闭住眼狠心用力拔将出来,登时鲜血喷溅洒了一地。他倒吸口凉气,强自稳了稳身形,手在伤口上抹了把,随即朝着与栖蝶藏身处相背的方向走了几步,在墙壁上按下几处血手印。靠着墙连喘几下,复将银哨叼在齿间,提足一口真气吹响,同时身起,跃入了古城无边清寂的夜空中。
薪柴下的栖蝶看不到那刺眼的猩红,存着重逢的记挂,她开始在心里默念起数字。
一、二、三……二十九、三十……五十五……七十四……九十……一百——
数字的尽头,栖蝶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无比清晰的心跳。她双手紧握住木牌,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倾听着周围一切可疑而危险的声音。然而除了偶尔路过的微风撩动树上草间的枝叶,并了那秋夜不甘心的虫鸣,再无其他。
深吸口气,栖蝶抬起手小心拨拉开面前的枯枝,极为谨慎地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夜晚的空气,有一股淡淡的烟火味道,不似白日的清澈。栖蝶仰首贪婪地嗅着,用呼吸来体味活着的真实。举目怅望,天上冷月有星群映衬,地下谁人来与孤女相伴?又一滴温泪落进初秋夜的风里刹那作凉,栖蝶怀着忐忑,别无选择地独自向着城南的前行。
“冯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呀?”
阴冷中满含讥诮的腔调,栖蝶立时辨得,说话人便是方才那伙伏击之人的首领。猛回身,只见一人正从一处阴暗门洞里跨出来,手上的“金钢爪”在月光下泛着森白,可见有尚未干涸的血液正顺着爪尖,滴滴落入他脚畔的尘土中。
看见栖蝶惊惧惨白的小脸,他笑得愈加恶意:“嘿嘿,果不出我所料!那小子以为凭几个血手印就能惑我,忒是小瞧人了。”
“血手印?”栖蝶耳中嗡鸣,立时想到震伢子背上那支短箭,忙追问,“震伢子在哪儿?你们,你们把他也,杀了?”
“哈哈哈,”杀手仿佛听了一个很逗趣的段子,仰天大笑,“你这丫头当真不知死活,有那功夫牵记旁的人,实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处境。”
栖蝶起初并不明白那人的话,只觉得自己已然走投无路,无非是个死,还有何可操心牵记的?想也是白想。须臾,她忽回味过来,对方特特等她主动现身,也未即时击杀,这显然是有目的的。而如今,她的存活只对一个人有非凡的意义,那就是他的阿爹,沐昀阁主冯西园。
一时间百感交集!因为栖蝶知道,如果自己还有作为人质的价值,便说明阿爹还在生,父女还能重逢。可一想到敌方可能拿自己去要挟阿爹,要他应允什么可怕的阴谋条件,她又骇怕得血液尽凉。生与死的矛盾,毫不怜惜地压在了豆蔻女儿的心上,逼着她抉择,逼着她旦夕成长。
“不!”消弭了恐惧与犹豫,栖蝶话音里的坚定叫杀手一时错觉,以为误听了风声。
他确认:“你说什么?”
栖蝶面对他挺起弱小的脊梁,昂首正视:“我说,不!”
“不?”
“对,不。不跟你走,不贪生,不为人棋子!作了冯西园的女儿,既担得起园子里姑娘们的性命,更担得起自己的性命。非生即死,活着,我便是要出了金陵城去凌家的。你能带走的,只能是我的尸首!”
是宣言也是挑衅,栖蝶的话让杀手不由眯起眼来,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看似不堪一击的小女子。
他啧啧咋舌,将两只钢爪交相摩挲,发出金属特有的撕拉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栖蝶压抑住颤抖,在手心里握紧震伢子给予的木牌,一步不退,一声不求。
“哼哼,死硬的臭丫头!你既想死,便成全你。”
最后的恐吓,钢爪被高高举起,正挡在顶上,将不圆满的明月也割裂成几段。随后挟着那破碎的光,朝栖蝶狠狠挥下。
栖蝶已经合上了双眼。她想着不去看那冰凉的兵刃,只在心里怀念和阿爹在一起的温暖,就必然不会在脸上露出恐惧后的狰狞。这样的脸才该是给阿爹和琦哥哥看见的面孔,是他们眼里一直漂亮的蝶儿。
还有震伢子,应该已经先去了冥府的震伢子,今晚护她最多的震伢子,自己还没给过他好脸呢!所以一定不能变得丑恶呀,这样才能在见到时,好好笑着,再跟他说“谢谢”。
强忍的泪自眼角夺眶而出,晶莹着正要落去尘土间,却意外沾在一襟暖怀里。栖蝶只觉肩头一紧,显是被人拥住。她下意识抬头,顶上的阴影里,是一张少年肃然冷峻的容颜。
“琦、哥哥?!”
凌玥琦右手持剑,稳稳指向前方。眼里看着的,却只是怀里的小人。
少年眸光柔软,笑得温暖:“抱歉蝶儿,我来晚了!”
栖蝶拼命摇头,想说什么,喉头却哽咽,终究一个字都未能倾诉,只紧紧捉着凌玥琦衣襟,低低啜泣起来。
她无心在意,那个几乎害她命的人已被斩下一臂,挣手捂血流如注的肩头断口狼狈趴在地上惨呼。
她安全了!——只确信这一点,足矣!于是此刻她放肆,她示弱,她要狠狠地哭出来。
原该是温情抚慰的时刻,不料那杀手倒是个极端偏执的,指点要穴止住血,剩下一条左胳膊,还要操起自己的独爪颤巍巍站起来。
对着凌玥琦,以及随他而来的冉跃和十四人凌家卫队,他怨毒地咯咯疯笑:“没用的,少当主,没用啦!”
凌玥琦扫了眼月色,方赏他淡淡一瞥:“天亮尚早,胜负难说!”
“呵呵,我家主子隐忍谋划了五年,就是等今夜一击而中。本来我们就没想过要对付凌家,因为那根本不可能会成事。可是毁不了凌家,毁了冯西园也是一样的。所以我们赢了,主子赢啦!”
他笑得狂戾,全不顾所言字句戳疼了栖蝶的心,叫她安心过后复战战兢兢。
然而不同于张皇无措的栖蝶,凌家来人,便是年仅十四岁的冉跃也没有丝毫动容,俱是冷冷地注视,不驳斥,也不阻止。
终于那人独个儿笑得自己都觉乏味,便渐渐收止,将咽喉里挤出的声响变作戏谑的冷哼。只凉夜里听来,倒似是牙疼。
这时候,凌玥琦方是动了动,将栖蝶推在一名队士身旁,牵唇浅浅笑了一下,提剑走来。
“看来你也没什么要说的了,那小爷就让你死之前得个明白。你只道邱淼谋划了五年,需知凌家也防了他五年。怎不想想,你何以此时此刻在此地遇见我?莫非以为世上真有如此及时的巧合?”
杀手肩头一震,瞪起眼来:“你说什么?不,不可能!行动的时辰是在行动前一刻钟才传达下的,凌家不可能知道。”
“就是因为没料到你们敢在朗月之夜突袭,所以才耽误了这几个时辰。我们半月前便得着消息,秘密出发走水路,绕道杭州入运河,昨儿个夜里就泊在扬州。若不是错估了你们的用心,我们连夜赶路,何至于叫尔等一时得手?你现在最好求神保佑冯叔安好,不然,我爹定叫邱淼不得好死。”
杀手一句得意都说不出来了,惊骇莫名地盯着凌玥琦,似乎这样就能将他方才所言都瞪去九霄云外化乌有。然而他心里其实明白,少年所言字字为真,半点不虚。
好不甘心呐!为长久绸缪终于的失败,也为眼前少年英武,后生可畏。
“哼,”冷笑中又找回一股子的阴阳怪气儿:“果然是凌家,滴水不漏。只可惜他冯西园不过是个跑腿儿的,用完了人家也未见得信他,还要在他身边搁下探子,防着盯着。”
说完这话,杀手如愿看见栖蝶脸上神情瞬时僵硬,两只手紧紧交握着微微发抖。那手心里存着的,只她知道,不过是个木牌子。震伢子给她的木牌。
明知是挑拨,凌玥琦仅仅回身看了眼神色戒备的栖蝶,并不去解释。回头来不耐地撇撇嘴,提剑勾指轻轻弹了两下剑身,不知向着谁道:“问一声儿,那头的弟兄们料理妥了没?”
话音刚落,一名随从便自怀里摸出了一支银哨子搁在唇上有节奏地吹了起来。栖蝶识得,那跟震伢子带着的哨子一模一样。他说过,是队士们紧急联络用的。不过他吹的时候尖利刺耳,全不似这随从吹奏的,好似鸟叫一样的活泼悦耳。
同样的节奏吹了三遍便停顿,不一会儿,远处悠悠传来应和,哨声有长有短,与此前这边送出的又是全然不同了。也是响了三遍,且听着,好像还渐行渐近。
吹哨的随从恭敬禀明:“回少当主,那边的兄弟手脚麻利,敌匪全歼。”
“嗯!我们的人救下了?”
“是。不过,重伤!”
“啧!”凌玥琦歪着头,面露不满,“‘千人面’的死士各有分工,平时打打杀杀的,都是‘郊狼’、‘五步蛇’这些人的看家本事。‘磷蛾’嘛,顾名思义就是探听探听消息,传个信儿追踪个人,除了轻身功夫绝好用来逃命,真是没什么同人搏杀的技艺。爹将他们留在冯叔身边,不过是当个信差,只‘行乐坊’有不妥,我们好早些知道。再者说,凭他们的轻功,紧要关头带个人逃跑还是很便宜的。横竖江湖上能撵得上的也没几人,就是小爷我刚才听见哨声追来也是赶得颇吃力。所以哨声停的时候小爷还纳闷儿,别是来晚了。万幸万幸!凌家的人都是有骨气的,知道死要死得有所值。他拼了一条命引开你的喽啰兵,也给了小爷赶上来的机会。好啦,要紧不要紧的话都说完了,贱人,你该上路了!”
形容惨淡的杀手有些怔然地望着几步之外反射着清冷月光的十字将军剑,心头忽涌出宿命的感慨。他望着凌玥琦,眸光里竟然堆满同情与怜悯。
“啧啧啧,将军剑,少年功业!只可惜,老子不是亲的,儿子不是生的。”
冉跃一个跨步上前,喝斥:“胡说什么?!”
杀手笑得恶意:“呵呵呵,小奴才别吠,都不知道该效忠哪个主子呢!”
“你——”
“阿跃,没事。”凌玥琦意外并不显出怒意,坦然笑言,“他说的没错,我就不是我爹生的。又如何呢?”
栖蝶愣了,杀手也愣了。
“你知道?”
“知道啊!”凌玥琦无谓耸肩,“在冯叔说服爹决心放过邱淼之前,他便将一切都告诉我知道了。爹说,从此我就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了。没有秘密,便没有弱点!”
杀手结舌,栖蝶却惶恐:“琦哥哥,你,你们,说什么呀?蝶儿听不懂。”
凌玥琦回头抱以暖心的笑:“别怕,蝶儿,陈年旧事罢了!我其实同你一样,也不是我爹亲生的。只不过,我生父凌宣,是祖父膝下入嗣第五子。我是凌家嫡亲骨血,过继给大房长子凌觉,并无不可啊!”
这真相显然连杀手也是头次耳闻,下意识讶道:“你父亲竟是凌宣?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凌玥琦脸上始终带笑,“就因为他是弑父的逆子,凌家的罪人?哎呀呀,我当你们掀了凌家多大的底子,也不过是个皮毛,都是我爹许你们知道的。至于真正的过往,”少年眸光乍冷,“贱人们,又怎会懂得?怎配知道?”
长剑被举起,沐浴着月光,泛出幽幽的蓝。
“感谢我的父辈们吧!”剑锋落下,是指挥的号令,人员蜂拥而上,将他的话带在金戈交兵中。
“他们的牺牲与成全让我有机会站在这里,赐你一个应有的下场!”
血花飞溅的刹那,栖蝶被拥入一方温暖的怀抱。少年的身形如一面屏障挡住栖蝶所有的视线,低头间柔柔浅笑:“杀人不好看。乖蝶儿,把眼睛闭上,哥哥带你回家!”
“回家……”栖蝶并没听话闭上眼睛,只依在他胸膛,轻声呢喃,“能见着阿爹了?”
“……”
“琦哥哥,蝶儿要回家,回自己的家。”
“蝶儿!”
“纵然阿爹不在了,我也是冯西园的女儿,该去给他收尸的。”
分不清是因为过分坚强还是惊吓过度的痴傻,凌玥琦心疼地捧起栖蝶冰凉的小脸,随即在她清澈分明的眸光中了然了心意,涩然垂眉。
“好,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