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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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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退众人,东王歪着身子,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林泽闻撤走,关上门,里头只有一线口子,是专用来听声的,人也堵住了,他微微眯眼,双手背后,大踏步地往前走了。
东王与许则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许则之入狱了。
黄子芩从林泽闻口中听见这消息,蹙起眉头:“以什么罪名?”
“就是蹊跷在这里,说是因着辅佐逆太子的罪,然而这样大的罪,也并未牵连家人,至今他家宅平安,也无匪徒骚扰,反而有官军看守,”林泽闻道,看看黄子芩忽然关切的神情,不快道,“这时候,你总不会是在担心他夫人吧?须知我可因着你们要好的缘故,被东王冷眼看了,日后若能不来往便不来往,以免横生事端。你在家里吃你的斋念你的佛都好。”
这话一出,黄子芩眼神略垂,又冷冷地注视着林泽闻,笑道:“只怕东王起了爱才之心,要把许则之收为己用,太子当政时也不见你从中阻挠,你这样的墙头草,现在还有点用处,等东王立下根基来,少不得把你拔了烧了,换个忠臣良将立在宰相的位分上。”
她先前很少对林泽闻这样直接地言辞刻薄,但如今却是直接挑明了他林泽闻是条听话的狗,对谁都有些用处,但若真要为国之重器,却是不够用的。
相较之下,或许坚守在京城的许则之更堪大用。虽然东王从前被人评为狼子野心,被士人所不齿,然而太子带走了一帮办事的官员,此用人之际,说不定就不拘一格提拔了许则之呢?
她心里也是猜测,想着能够割地与骆国和谈的东王,或许与南逃的太子和先皇都不甚相同。
笑得很淡,林泽闻面色大变,狠狠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一介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
“是,我当然是什么都不知道,是你一定要与我商议的,那我便有些胡乱的揣测,你听听就好了,何必动怒呢?”黄子芩叠了叠帕子捂在口上,轻轻笑着,露出一双冷冷的眼。
这些事,不过是她揣测的,她揣测不了朝廷的事,也因着被拘在院墙中太久了见识也有限。但她能够揣测得出林泽闻的恐惧,林泽闻怕什么呢,慌什么呢,为什么事情而恼羞成怒会扬起巴掌来打她呢?
一巴掌下来,她也只是平静地绷住了体面,闭眼忍了忍鼻腔的血腥气与眼前的斑点般的疼痛,再次用帕子捂住口鼻,有一角已经湿了。
但没给林泽闻看见,林泽闻这人,先皇还在时很是有些沉着的手段与平静的外表,而自从乱了起来,他便也失序了,又因着她父亲过世,她没了依仗,他自然就不再多考虑半分,只是打下来之后才又后悔了,却也没吐个软话,绷着脸离开了。
拿下帕子,睁开眼,眼前的花一朵两朵三四朵,不太看得清楚,雾蒙蒙的。手帕上的血污被她攥了攥,水香走上来,惊了一惊,黄子芩却笑了:“我如今,又有些力气了。”
“再叫医者来瞧瞧吧!”水香哀求道,黄子芩却摆手道:“给我端盆水,我洗洗就好,有些吃的没有?”
用清水洗了口鼻,血腥味才算散去,水香端上来一盘米糕,清淡不油腻,黄子芩硬逼着自己多吃了两块,又实在也吃不动了,面色发白,喉头蠕动,眼看就要吐出来,水香连道:“吐便吐吧,小姐或许是吃得急了。”
然而黄子芩却紧紧捂着,瞪着地面,仿佛是与什么赌气一般,不肯吐出来。
“我该多吃些。”
一连两天,黄子芩都逼着自己吃下些平日里几乎不用的东西,她不喜荤腥,什么肉都嫌油腻,却要逼着自己吃,吃了吐,又要勉强,又常抱着阿绒出外走动,连雪茵也高兴起来,说夫人有了精神,比什么都强。
黑白无常走到了床边,黄子芩猛地欠起身子来说不肯死了,决绝地和阎王爷斗起法来。
自己也并不对活着这件事有多大期望,也并不展望卓灵说的那些美好的未来。
不过是允诺了,应了,便只好去做,好在死后与卓灵见了面还能坦然无惧地说她没有再欺哄她了。
仅此而已。
阿绒含着手指,被她拉了下来,襁褓中的小家伙睁着眼睛,胎毛薄薄一层,懵懂地看她,又瘪着嘴,似乎是不高兴,但也没哭,过了会儿就抽抽搭搭地要找亲娘去,雪茵就接过来,还要抱怨一下:“这丫头愈发沉了,有时候抱她都有些抱不动。”
黄子芩道:“你也该庆幸是个女儿家,若是个小子,更有分量,沉得人受不了。”
说的是林博,她生林博时,也并不比雪茵大多少。
雪茵眼神略垂,以为黄子芩要说什么,没想到她也只是提了这么一句,面色如常,仿佛已经从儿子的死中走了出来,亦或是用父亲的死浓墨重彩地盖过了儿子的死,悲苦是一条河,源源不断地卷着些悲哀的水花。
水香过来给她搬过一张椅子,她摆摆手,背手站着,又用帕子捂住嘴巴,在院子里徘徊着走了会儿,回了屋关起门和水香说话:“还能再打听到外头的消息么?”
“和老爷说的一样,表小姐家里是有兵丁守着,但也规矩。那道进出的门也被封上了,但也联络上了府里出来采买的人,说表小姐身子还好,家中一切都好,小少爷如今在表小姐那里吃饭。”
“小少爷……”她想了想,“就是从外头认养的那孩子。”
她静静地想了会儿,把那没见过的小孩的影子从脑子里驱散了,手上叫人拿起账簿来,慢慢地计算着。
“到时候还需你去庄子上……”她顿了顿,“若是能不回来,就尽力拖延,不必回来,能把雪茵带走的由头……容我想想。”
“夫人?”
“该给你的地和人,我都不会少了你的。只是到时候只怕有匪徒来抢,护不住安全,我出面就过于显眼了,你私底下……”
“您决意与表小姐走了么?”水香打断黄子芩的思考,黄子芩心中还在想什么珠宝细软给与不给,被她截断,也并不抬头,还要继续想下去,但思绪已经断了,最终还是答道:“我并未想好,只是在想,若是能替你们提前谋划好,若真有走的一日,我或许,也能豁出去……也或许不能。”
“明白了。”
若是不为她们谋划,夫人是断然不会离开的。
她不会做这拖累。夫人眼下的一切都是往好了去准备的,多吃多动疗养身体,为她们谋划,这一切都是向好的。
她总得想办法与表小姐联系上不可。
毕竟许大人还在狱中,拖得越久变数越多,只怕或许东王发怒,忽然处罚,那时便也无力回天。
卓灵家中,许灵繁住进了她的院子中,早中晚各给她请一次安。许则之是有心维护家中的平静,请来先生为许灵繁开蒙,小孩倒也用功,每日总会带着书回来,坐在门口咿伊啊啊地读着,卓灵并不喜欢孩童,听着便觉得烦,但也没办法把小孩赶出去,只好装作听不见。
外头的消息也是有的,她也探听了丞相府的消息,只说一切如常。
她却格外心焦,恨不能变成耗子挖一条直通黄子芩院子的通道,又恨听明公在这当口去世了,原先的宅院被林泽闻顺手取去了,也真是赘婿的不要脸,她越想越多,越想越繁杂,心中竟冒出个念头,那日阿芩答应得格外痛快,该不是在哄她吧!
光是这么一想,她便觉得格外痛苦,只想着自己恐怕要在猜忌中大病一场了,无论如何都想要往外寄书信,然而这家戒备森严,一只鸽子也飞不过去。
就这样心焦了半月有余,忽然戒严消失了,然后,便收到了来自黄子芩的信。
她欢天喜地地拆开,里头说,城外流民众多,贵妃建议各家命妇都劝说自家夫君,施粥放粮,以渡这苦寒冬日,而东王又加了一道,说建议这些流民以工代赈,这赈灾的米粮便由各家来出。
各家便响应着,黄子芩写信来便是说,因许则之还在狱中,但她卓灵还是朝廷敕命的妇人,施粥行善也是该响应的,她愿意帮她筹措此事,为许家显名,丞相也愿意多补些粮食进来,若是愿意,就当借的。
兰英不解:“如今老爷也被关进去了,这林相是东王的人,也不避嫌么?不怕东王猜忌?”
“这是阿芩的私印,是她的主意……她这是在告诉我,兼明可能快要出狱了。”
兰英不知道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只道:“但愿是好消息。”
“我这就写回信,也不该就由丞相府出粮,家中有余粮也是该出的。给我喊冯管事进来,丞相府好意,我们自然该接了。”
信件飘到东王的桌子上,东王道:“这林泽闻倒是有些心胸的,罢了,既然他有这份眼力,也不好说好说歹。兼明,本王这诚意可还够?”
许则之沉静道:“林相有位好夫人。”
东王笑道:“本王进城之前,便有消息先传给林泽闻,然而进城之后,迎接我的众夫人中,却没有他的夫人,兼明,你说这是为何?”
“阿姊身子不大好,去年太医曾说,怕活不过这几年了。因着同朝为官,臣总也没有去探望过,然而臣的夫人却总是去,每次都忧心挂念。而前些日子没了独子,恐怕身子更不好了。”
东王若有所思,又看看桌上信件,笑道:“罢了,一个女子,既然与你家有旧,那本王也不好说什么,叫太医去诊治,务必要将这夫人身子养好了。”
许则之面色一变,抬眼望了望东王,东王道:“怎么?”
“太医连着看了好些年,然而阿姊身子衰微是确有其事,只怕也不是人力药力所能医的……”
“那是太医在宫中久了,怕死,不肯用药,给人吃些治不好也吃不死的东西,怎能好?若是治不好丞相夫人的身子就要他们的命,保管什么妙计良方都能出现,兼明何必忧虑?”
许则之眉头皱起,又强忍着舒展开来:“殿下若肯开恩,还请下令准许臣的夫人能常去探望阿姊,若能准她亲手侍候汤药在阿姊身边……”
“叫你夫人去丞相府,这有失体统,罢了,南苑虽还未修好,却也是山清水秀的好去处,又听闻丞相夫人也是向佛的,不如就叫她去南苑的寺中清修,你夫人同去,这总好了吧?”
“臣,谢殿下厚恩。”
“回去吧。”
回家时,东王的车驾亲自来迎他,送他回家去,他推拒再三,心中冷寂一片。
他该如何对灵妹交代呢?
他看出东王要撇掉林泽闻了,熬了他半个月,他才回过味来,东王要招揽他,把他当做一条比林泽闻有才能的狗。他固然可不受,然而他宁可与卓灵死在守城战中殉国,却不能连累卓灵死得不明不白。
他以为自己能稍加运作,尽可能地护住些什么的。
然而没想到,东王竟然这样决绝。无用的狗并不是撇到荒野,而是——杀了吃肉。
或许黄家阿姊自己还没明白过来,听明公势大,留下的朝内资产被林泽闻吞下,然而林泽闻又是不可信的,若黄子芩表现出些靠谱来,便叫东王看见听明公的影子,那先皇与武宗,还有太子的影子朦朦胧胧地罩在朝上,显出他的名不正言不顺。
该怎么对灵妹说呢?你多陪陪阿姊吧,那些太医只怕用些虎狼之药,药性猛烈,要催着取她的性命?
然后催着林泽闻在两年内死了儿子,岳丈,和正妻的狼藉声名中续弦,把听明公代表的那旧日势力一口气吐出来。
或许能有几日欢乐时光吧。
阿姊对他有恩,却也是笼罩在他头顶的阴云。活着一日,都提醒他,他能娶到卓灵是她黄子芩的恩赐。他感激,也并不盼着她死,只是偶尔,他也不想要这沉重的感激,他只在乎能与卓灵厮守一生,不需要再多一个永远高于他二人关系的长辈。
卓灵会念着她,自己也感激她,总会多出这么一个人。
这最后的时日……他猛地觉得自己卑劣,又静静地想,若黄子芩不是女子,如今东王的权衡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踏进门,下人爱戴他,纷纷欢呼报喜。
卓灵也很是高兴,他一进院门,看见她正在为与丞相府一同开设粥棚的事情忙碌,院中冯管事低头听她说话,她边说边手舞足蹈,终于拍下板来道:“就这么办吧,到时候先送我去丞相府,我还是与丞相夫人同乘。嗯?你在看什么?哦,你回来了,果然!你没事就好。”
许则之猛地抿住嘴唇,还是没有将真相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