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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审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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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王死而复活了。
不,倒不如说,东王计策成了。
东王说,是太子截杀了先皇,大逆不道篡位,如今更是叛逃而去,是为废帝。
然而到底是谁杀了先皇,抑或是先皇自己死的,都不得而知。
而东王在发觉先皇驾崩之后,立时假死,而那所谓打进来的骆国人,也早已和他商定好了,如今他简简单单地将骆国碾过的地方一一收复,却又割地为盟,让出十三城。又说即将返京,揭破太子阴谋,拨乱反正,清查朝中逆党。
消息传到京中时,东王的车驾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京外十里地便驻扎下来,不肯进京。
本就因今上逃跑而朝中慌乱之际,还是林泽闻这做宰相的出来主持局面,认定逃走的太子谋反,主持朝中文官纷纷踏着尘土跑出城,三请东王入京。
东王说不清缴完逆党绝不入京,林相等人则是苦苦相劝。
早就知道这戏码的林泽闻当着众人的面,在那萧瑟的深秋寒风中脱下外衫,以头抢地称京中百姓需要东王主事,磕得脑袋都破了,东王终于“转变心意”,勉为其难地带兵进京。自有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又有一众妇人献上为将士预备冬衣靴帽感激众将士保家卫国。东王下马来,看见众多妇人,却没看见林泽闻的妻,眼底微暗,却还是做足了场面,哭道,有此百姓,我自当竭力云云。
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进了京,许则之呼出一口气,心中又有些判断,不卑不亢,出门时还教了他的便宜儿子许灵繁几个字,见了身披甲胄英姿勃勃的东王,屈身下拜。
东王是在进京的第四天开始清算的。
自他进京以来,人心惶惶,而许则之对她说也不要往丞相府走动了,或许会有大祸临头,卓灵的信写了烧,烧了写,只觉得愈发焦灼。事关生死,许则之一改从前任她自由散漫的样子,看管她很紧,不准她随意出门,只怕她在外头遭遇散漫不好的事。
第五天,审问的人拖走了许则之,兵士看押了每处院子。许灵繁知道不好,竟也主动地跑到她院子里来。她心道,如此小孩都知道找她来寻找庇护,黄子芩是否知道遇见了危难该向人诉说?黄子芩可还好?虽然林相是东王一党,但太傅可实打实的算是太子那边……然而听明公他不光是太子的老师,也是先皇的老师,要以此为由头动她……小孩子在她屋子里尽可能地保持安静不惹她嫌,她担忧着黄子芩。
还是兰英道:“我且去和那些个兵探问一二。”
卓灵拦住了,叫了个知道她和单家来往的家丁去了,探问了如今许则之正在受审,又听见她询问丞相府如何,自然说是一切如常。
并不如常,林泽闻已经三日没有回家了,都在东王府不知做些什么,黄子芩也听到了外头的风声,直到听见许则之被带走才觉得惊怖异常。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作出吃斋念佛的模样,逗逗阿绒,看着婴儿无力的双腿站几下就要跌,跌在她怀里,雪茵躺在床上,满怀天真的母爱。
等到无人之处,她才把外头的事情拿出来说。
“父亲那里如何?”她问道。
“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人说,东王也拜会过一次,但似乎也没有说什么。”
“我该回去一趟。”
如今看来,是东王胜了,太子南逃,已经是铁板钉钉的逆贼了。大将军解决北边的战事,西边割了地,暂时安稳了,接下来东王就是要南边打,手里有兵,而太子除了一支皇家禁军之外就没有人手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个中细节,不是她这样久居深宅的妇人能知晓的。
按理说,丞相府是很安全的,但她心中惴惴,总有些不安之处,细细去想,却也不知是哪里想得不对,头昏脑涨理不清楚。
那新娇娘她终于是见了一次,确实柔媚无辜,眼含秋水,见了她,不情愿地跪下磕头,旁边的雪茵哼哼着,很有些先来者的得意,黄子芩也懒得多管她开销大又肆意挥霍,也不多责问,只问她,林相离府之前可有说过什么?对方说:“我又知道什么,那些朝中的事情怎会与我讲,夫人都不知,我哪里会知道?”
雪茵仗着自己在黄子芩的院子里住,已经有了主人的气势,想要讥讽两句,却又觉得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也腌臜,捂住了阿绒的耳朵。黄子芩也没有与她这轻慢的态度生气,就叫她回去了。
这府里上上下下,一旦有人与她牵绊,她就百般不能放下。水香自是不提,如今阿绒和雪茵也成了她的牵挂,她抱着孩子竟也不知道托付给谁,像是四周都有丝线拽着脚,一旦她想着和卓灵偷偷离开,便有这无穷无尽的缠累。
然而即便抛下这些,京城也全然戒严,谁也出不去。
更何况她那离开的念头只是想一想,心事总是垂着的,在坏事与更坏的事之间权衡,力挽狂澜地选那件坏事,从未有过更好的念头,那些念头又伸进土里扎了根,她就成了一片孤寂的林子。
备车,往娘家赶去,父亲只说:“你来很好,如今也见我最后一眼。”
“什么?”黄子芩不解,黄太傅笑道:“我活三朝,已是足够,阿芩,如今已不是高门从立的时候,我没有子嗣才能活到如今,然而眼下也非得到了抉择的时候了。我这做父亲的,回想此生,最得意两件事,一是叫你习字念书,多有历练,二是为你选了好人家,恰逢时运,该是你命里尊贵,我不能拖累你。”
“是东王向您施压?”
“我本就活不久了,不必伤怀。”
黄子芩与父亲对坐,只觉得滑稽,父亲得意的两件事,是她平生最痛苦的两件,偏偏此时父亲交代后事一般,她也不能不庄重地听着,又想,是了,因着林泽闻挑中了东王,有一些运气……可之前林泽闻可不是这样,整日惶惶不安,甚至没了那挺胸抬头的尊严前来寻她慰藉。
这些话,她竟都说不出口。
只有父亲一厢情愿地想着这些事是为她好的。
家里这些人,等到父亲死后,也都要一一遣散了,各奔前程。林泽闻要主事,如愿以偿地等到了岳丈的死。
林泽闻终于回了一次家,东王府实际上也成了朝廷上朝的地方,诸多要事都从府中传递。然而府邸窄小,他恨不能立时劝东王这就登上大位,他还能少跑几步,但话可不在这时候说,他体会着东王的意思,在明面上只当东王对皇位毫无觊觎之心,整日垂着头勤勤恳恳。
林泽闻能在丞相的位置上坐得久,全是因为他很会体察上头的心意,从不忤逆一二。别的皇帝担忧相权,到他这里就全无担忧,他把自己当做个奴才而不是臣子,勤勤恳恳地做好自己的摆设,因此地位稳固,反而受人尊重。
然而在东王亲自提审许则之的时候,他有些慌了神。
从前他有心与许则之交好,然而这人是个迂书生,油盐不进,既不献媚讨好,也不过分远离,行事为人都恪守君子之道,无可指摘。如今因涉及太子被抓了来,一身囚服也遮掩不了他平静的神情,即便提起家中的妻眷也只是面露担忧,并无不得体之处。
东王从其他地方知道了太子南逃之前给亲信发过密信的事,问许则之,许则之说确有此事。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本王还在京中时便听说过你惧内的名声,与夫人感情甚笃,你不曾考虑过她们的安危么?还是只愿做那沽名钓誉之人,连妻眷的性命也不顾了?”
东王笑着,倒也不避着人,林泽闻闷闷地笑了声,四周便也传出哄笑。
许则之抬头望着东王,东王又是笑得嘲弄,他也垂了眼,等四周的人都笑够了,才道:“臣与夫人成亲时,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不过是三文钱的布鞋。那时是丞相夫人做主,劝她下嫁给臣。”
东王斜了林泽闻一眼,林泽闻抿了抿唇,收敛笑意。
许则之又道:“臣贫贱之时,夫人不曾嫌弃半句,反而处处照顾。后来蒙先皇恩德,臣考中进士,四处做官,夫人随同颠沛流离,更无半句怨言。臣与夫人感情并非一个‘好’字可说尽的。得了密信后,臣请夫人一同看,夫人与臣是一样的心意,气节也好,名声也罢,臣夫妻两个身子都不甚好,即便有敌来犯,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但逃走便要鄙夷彼此,因此,即便死在京中,也是臣与夫人共同的心愿,仅此而已。”
东王冷笑一声:“你辅佐太子时,你夫人也是知情的了?”
“是,殿下刚回京时,太子不安,召臣见面商议,夫人却说此事太小,亲自去看望病中的太子妃。臣夫妻膝头无子,仅在年中收养了一孤儿,因此从前小郡主也常来臣家中玩耍。”
他交代得很详细,并不遮掩什么。
只是他倒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所做的尽都是帮助太子立功,在先皇面前显出能力的事,与东王并无太大牵扯。
一件件都对得上记录,东王也察觉出此人没有虚言,冷冷道:“你真是不怕本王,全都交代了,也是写好遗书了吧?”
“并未,遗书不过是些遗憾与未竟的事业,若说事业,在活着时也已竭力做过了,因此没有遗憾,即便死了,人也不需要多写半个字来注解我许则之的一生。”
许则之虽然说得有力,心里却想,到底是要死在这里了?微微合眼,还是轻声央求道:“我虽然是太子亲信,夫人也多有帮忙,然而决定跟随太子的是我而不是夫人,若殿下肯,还请饶过夫人性命,女子久居深宅,不晓得这些……诸多罪责,还请都算在我头上。”
深深下拜行礼,东王敲了敲桌子,笑得很是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