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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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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哉再回到甄家已经是八月中旬,农历八月里的天气已经转凉,因着中秋节临近,府里的丫鬟婆子都忙的脚不着地,恨不得一时能生出三头六臂来才好。
萧略的小院里也栽了两棵金桂,不仅有桂树,还移栽了一棵有年头的银杏,民间有乡试折桂,会试探杏的说法,取意“桂林杏苑”。此时正值满园桂香,一阵风过便摇落了一地金灿灿的桂花。萧略出来的时候,慕容哉正站在门口仰着脖子,看一群小丫鬟们兜着竹编的小篓接桂花。他也不知站了多久,肩膀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桂花,额头上,眼角上都带着疲惫的纹路,只一双眼睛里依旧神采奕奕。
萧略咳嗽一声,见慕容哉回神,这才开口,“慕容先生怎么不在家中过了中秋再回来?我前几日听人说中秋前后要有大雨,想着怕院子里的桂花都叫雨残了,未免可惜。趁现在天气正好,先要她们淘洗干净,在日头底下晒了。过几日做成糖渍桂花,也要人送一罐去先生屋子里。”
慕容哉眨了眨眼睛,伸手掸干净肩膀上的桂花,殷勤夸张的笑容又浮在他的脸上。慕容哉喜欢笑,无论同丫鬟小厮说话,还是同主子,与同僚说话都带着笑,就好像他这个人从没有半点难过愁苦的事情。院子里都是浓郁的桂香,他深深的吸口气,笑着开口,“我也是听人说中秋前后便要下大好一场雨,我怕叫这场大雨困在路上,故此特意提早回来的。”
萧略诧异的挑了挑眉毛,慕容哉的语气随意,话里像是暗指了什么,又像是单纯的回答。风已经停了,萧略微微拧着眉心,正想要试探,后者却已经扭过头去看着两个小丫鬟举着竿子往枝头打桂花,不愿再往下细说。
太太屋子里的小丫鬟怯生生的捧着个五彩描金盖盒走进院子里来,见萧略同慕容哉站在门口说话,立时羞红脸,吱吱呜呜半天才说明白是太太吩咐她送常家的月饼来。秋竹早已经听得院子里说话,亲自捧茶出来,又拿两个小钱打发小丫鬟回去。望着小丫鬟粉桃色的身影出了院门,这才撇着嘴角抱怨,“都说太太最不会管教下人,如今可见识了。哪来的野丫头,也不知道自己身份高低,竟奢想起主子爷来。”
果然,慕容哉一来,常夫人便又慈爱体贴起来。萧略正想着方才慕容哉说的话,此时也只能先丢开去,嘴角带出淡淡的笑纹来,“你倒是知道高低,平日口无遮拦的就也罢了,没见今日慕容先生在么?”
秋竹脸上也不由一臊,捧着盒子转身往屋里避,“听人说常老爷今年送来节礼皆是内造的,也不知道宫里的手艺比起咱们府里的好坏。好巧送了月饼来,我去装一碟子,大爷和先生尝尝。”
慕容哉的脸上还是笑,客客气气的道了谢。
萧略喝了口茶,入口清甜,回味悠长,原本是常二老爷孝敬甄老太太的。常老太傅已经赋闲在家,大老爷才升的户部员外,二老爷不过是个礼部的主事,近来常家的圣眷太盛,又急着拉拢甄家,未免叫人多想。
不一会秋竹便捧出一碟子酥皮月饼来,每个足有巴掌大小,精致规整,虽已经过几人的手,竟不见外头松软的酥皮有半点磕碰的,也就只有宫里专门做点心的御厨才有这样的手艺。最上头的几块已经用刀子切开了,依稀看得出馅子里头的几样果仁。
慕容哉伸手拈起一块递给萧略,笑着同他解释,“宫里头喜欢讨个口彩,但凡此类应景的节礼更不能免俗,大多都要用各色果仁和上冰糖,猪油做馅,倒不是为口味,单只为其中这个‘仁’字罢了。这些又要赏赐群臣,路上免不得耽搁时日,厨子怕放坏了,又刻意多多的加上猪油同冰糖。如此一来看着虽光彩,实际并不好吃。”
萧略浅浅咬了口,果仁甜腻的要命,又伸手放下了,只是挑着眉梢去看慕容哉。一个落魄秀才本不应该知道这些,更何况慕容哉看着也并不是一个喜欢卖弄才学的人,甜腻的冰糖味渐渐化开,只在舌尖留下淡淡的酸味,萧略的眼角弯了弯,低声开口,“不知先生家里的事情可料理完了?”
慕容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隐晦的神色,也伸手拈起碟子里的月饼咬了一口,摇了摇头,“须知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
话犹未完,一个小厮慌张的一起跑来,到了院门口才放缓步子,喘着粗气说是常老太爷来了,要大爷去前厅见客。萧略淡淡应了一声,仍转身望着慕容哉。然而方才慕容哉眼睛里的那种神色已经不见了,捏着没吃完的那块月饼站起来,“大公子今日不便,在下改日再来讨赏。”
小厮又在外头催了一遍,慕容哉已经晃晃悠悠的走出院子去,萧略只好进屋去换见客的衣裳。见客的衣裳也都是现成的,秋竹早已经取了一件石青色团花暗纹长衫候着,又拧了帕子要萧略擦把脸,细细端详一遍,见没有哪里不妥当的,这才催着他出门。
萧略踏进前厅的时候,屋子里的西洋座钟正敲响第十下,甄珏同甄瑾都已经在了,甄瑜因就要出阁正关在房里赶些必须要新娘子亲手做的女红事物。甄应嘉陪着常太傅做在上首两把椅子上,常夫人同常家的大老爷并坐下首,甄珏同甄瑾都还未落座,只是倚在常夫人身边,像是观音菩萨座下的一对金童玉女。
甄应嘉正陪着常太傅说话,神色虽然亲热恭敬,眼神里却已经透着不耐烦,此时见萧略进来,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微微一挑眉毛开口责备他,“如何才来?难倒非要人三请四催去请了你才肯来?”
甄应嘉的口气听着并不十分严厉,萧略勾下唇角,先弯腰向常老太爷行礼告罪,“方才正随慕容先生读书,不知阿翁到访,还望阿翁莫怪。”
萧略的身子还没有弯下去,常太傅就已经抢先一步扶了起来,眯着眼睛细细端详一番。萧略额头上的硬痂已经脱落,许是调养得当竟也没有留下疤痕,只在鬓角上留着一个淡粉的红印。科举取士虽说唯贤是举,实际上却也是要先看相貌的,单是殿试一关,五官不端的都已经被删了下去,免得惊扰圣驾。所幸萧略的五官俊朗精致,又胜在皮肤白皙,衬着这样一抹红印倒也不显得突兀,常太傅心里松了松,这才笑着开口,“听说你前些日子摔坏了身子,如今看来可大好了。”说着就要伸手把萧略搂进怀里。
萧略又是弯腰行礼,只规规矩矩的回了一句,“有劳阿翁挂心。”
这就显着生分了,常太傅看了萧略一躬到底的姿势,又看了眼常夫人,心里叹了口气。因着玉儿是自己老来得女,又是常家唯一的嫡女,自小倒叫自己同她母亲娇惯坏了,只一心风花雪月,半点拿不起当家夫人的手段。若不是因为这,当初也不会贴着甄老太太的冷脸非要做个亲家,当初只想着甄家世代功勋,甄应嘉又是独子,玉儿嫁进来后也不必受妯娌的闲气。谁知又闹出这般的事来,几次三番的家信里都说甄宝玉蠢钝不堪,半点不通诗书,放着亲生的儿子不亲近,倒去教养别人的儿子。
屋外有个大丫鬟悄悄的探头进来,见甄应嘉点头,这才开口,“方才常府派了人来传话,说是府上有贵客临门,催老太爷,大老爷快些回去。”
常夫人的眉梢挑了挑,抿着嘴角去看甄应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甄应嘉只能无奈的摇头,他一贯知道自家夫人是一副孩子心性,最不耐烦这些官场上的套路,若非今日来的是父亲和哥哥,想必她又要托病不见客。此时听众人说了一个时辰的场面话,恐怕早已经不耐烦,只等着午膳后私下同父亲叙旧家常。如今听闻父兄不及用膳就要赶回府去,少不得闹别扭,只得开口留客,“眼下时辰已经不早,老太爷不如用过午膳再回去?便是贵客临门,府里也有二爷照应着。”
常太傅的脸色犹豫了片刻,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临了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扶着桌子站起来,“我知道你一贯心疼玉儿,她如今已经是做了母亲的人,你也不必太过骄纵她。她自小被我同她母亲骄纵坏了,总有许多不周到的地方。今日府里还有贵客,我不便在这里用饭,改日必然要再来的。”又多看了萧略一眼,从腰上解下一枚扇坠来塞到他手心里,“我听你父亲说,你正念四书。今日虽匆忙,下次再来我可是要考较你的。这个扇坠儿你且拿着玩罢,下回要是答的好,再重重的赏你。”
门外的小厮来禀报常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常大老爷轻轻咳嗽两声,脸上现出着急的神情来。常太傅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起身颤颤巍巍的往外走,常夫人忙上前扶着,一众人都跟着送出门去。出门院门便要上轿,常夫人心里不舍,也叫婆子抬了一定软轿陪着送出去,只把几个孩子打发回来。
甄应嘉只的送到院门外,看着轿子走远了,这才回头看萧略,“方才慕容先生在你院子里?”见萧略点头,不由厉声追问了一句,“他都同你说了什么?”
萧略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不过说了两三句闲话,听说外祖父来,他就告辞了。”
这一次甄应嘉没有追问,他甚至没有再开口,只是拧着眉心望着越走越远的轿子,过了许久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你外祖父赏你的是好东西,平日里不要带在上身,免得你粗心摔了,丢了。”
甄应嘉的声音很低,带着疲惫的口气,听着竟像是另外一个人。萧略低头看了眼手心的里扇坠,这是一枚白玉雕成的扇坠,坠子里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红线,这是古墓的陪葬品才能生出来的血沁,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有市无价的珍品。萧略没有回头,像是全然不曾听到父亲的叹息,只是缓缓的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