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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   中秋节前果真下了一场大雨,下了一天一夜雨势才渐缓,慕容哉撑着一顶油纸伞踩着木屐一路缓缓路过的时候,萧略站在屋檐下看落了一地的桂花。

      京里已经传来消息,御史台里四个御史联名上书,折子洋洋洒洒,言之凿凿直指前太子结党营私,横征暴敛,紧接着一帮言官群起而攻。言官品级虽低,却是朝堂上最惹不起的一类人,只因为这群人个个牙尖嘴利,又一贯以魏征自比,巴不得要留名青史,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能豁得出去。这几日里弹劾的折子像是雪花一般往内阁里投,皇上却留中不发,接连五个言官跪晕在大殿外头。

      内阁里三个首府大臣本打着息事宁人的法子,却叫个愣头青指着三位老大人的鼻子拐弯抹角的一顿臭骂,就是一贯最没脾气的礼部尚书都被骂出真火来,当场砸了茶碗。整个京城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味道,这样的紧张也蔓延到了金陵,从常家人张扬的行事和甄应嘉疲惫的神色就不难推测时局的动荡。

      萧略的指尖上扣着一枚扇坠,丝丝缕缕的红线像是一道道要命的枷锁密密麻麻的缠在坠子上。常家后来没有再派人来,京城来的贵客像是给常老太爷下了一剂定心丸,常二老爷倒是又派人送过两三回摆件玩物,都是宫里流出来的精品。

      一阵风过吹着枝叶上的雨水纷纷扬扬的砸得伞面作响,几点水花飞溅起来沾湿了慕容哉的衣摆,屋檐下的鸟雀一时都哜哜嘈嘈的叫闹起来,他便停下脚步,缓缓的转过身子望着院子里的人。慕容哉的眼眶下带着一抹黛青,但面上却打理的很干净,鬓角同胡子都是新修过的,光洁的下巴上没有半根胡茬,只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

      雨又渐大起来,雨滴打在青石铺的院子里像是一声声战鼓,催的人心绪不宁。慕容哉没有转身离开,却也没有准备进来,萧略迟疑了片刻,只能开口招呼,“慕容先生何不进来避雨?”

      萧略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慕容哉的人已经走进了院子里,木屐踏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沉闷的声响,油纸伞已经被收了起来,只在屋檐下带出一道长长的脚印。屋檐下放着一把竹编的躺椅,躺椅只是普通的样式,做工也不精致,上边却配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锦缎靠枕。甄应嘉最讲究行止有度,一向秉持坐如松,卧如弓的规矩,府里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家具,这把躺椅是萧略特意要人从府外头淘买来的。如今时局艰难,甄应嘉早已免了晚间的功课,萧略本就不爱出门,再加之这两日连天的大雨,连老太太屋子里的请安也都免了,他又嫌屋子里闷的慌,每日也只是坐在屋檐下翻翻书本打发时间罢了。

      慕容哉打量了几眼躺椅,自己在椅子上靠了,又将靠枕抱垫在脑后,这才笑着开口,“天色尚早,大公子如何不多睡一会?”

      萧略也低头看着慕容哉,反问他,“天色尚早,慕容先生如何不多睡一会?”

      慕容哉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缓缓的闭上双眼,像是就要睡过去。念柳轻手轻脚的捧着茶出来,见萧略做出噤声的手势又悄悄的退了回去,慕容哉却又突然醒了过来,低低的开口,“这场雨已下了两天,想来也是该歇了。”

      慕容哉说话总透着几分神秘莫测,要人摸不着头脑,但这一次萧略却听懂了。他深处深宅,周围不过一帮镇日挂心胭脂月钱丫鬟婆子,打听不到多少外头的事情。可他总算是多活过一世,经历过那些风风雨雨,猜的出慕容哉的意思。雨总是要停的,慕容哉说的却是京城里的这场腥风血雨,宫墙之内,朝堂之上的风雨。这个人从头到脚透着诡异,竟像是能够未卜先知,萧略深深的看了眼躺椅上的男人,但他的双眼还是紧闭着,像是又睡了过去,看不透面具下的表情。

      屋子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这是小丫鬟们准备早膳的动静。萧略轻轻的挑了下眉梢,他又想起那日慕容哉未尽的话来,他不由的想要追问下去,但开口问出的却是另一句话,“不知慕容先生祖籍何处?”

      慕容哉的表情突然怔了怔,半晌扶着扶手缓缓坐起来,伸手捧了茶碗喝下去半盅,这才僵硬出的吐出一个词来,“苏杭。”

      萧略眉心拧紧了,慕容哉的官话说的很好,好到要人听不出其中半点吴侬软语的婉转绵软来。甄宝玉自小生在金陵,长在金陵,自然不知其中分别,萧略却已经明白了慕容哉的意思,若不是久居京城,一个苏杭人又怎么能有一口地道的官话?慕容哉没有说破,萧略也没有追问,院子里又静了下来,只剩下雨声簌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院子外的小路上忽又有个戴斗笠披蓑衣的小厮急冲冲的跑过去,蓑衣并不长,露出好大一块雪白的衣摆叫雨水打的湿透,斗笠上隐约写这个浅白的常字。萧略的心头猛一颤,转身去看慕容哉,慕容哉也正抬起头来看他,四目相接,两人眼神不由的都沉了下来,常家只怕是出大事了。

      常家果然是出了大事,甄家的人口众多,常家的小厮又是光明正大的一路撞进正房里,常老太爷病危的消息很快就四散开来。

      消息传到萧略屋子里的时候,他正喝着一碗碧梗粥,手里的勺子顿了顿才又送进嘴里。屋外的雨已经停了,慕容哉的人也已经走了,方才的话却犹在耳边。这场雨来的突兀,去的也突兀,就像是常老太爷的这场病,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转眼却是要没了。常家早已经乱成一锅粥,甄府里也忙忙乱乱的张罗四处寻医。

      秋竹的针线是屋里最拿手的,此时也顾不得梳洗,只披着一件袍子靠在桌上紧赶慢赶的做一套裁孝服,以防万一。念柳方才从外头打听了消息回来,红着眼圈向萧略回话,“原先常老太爷的旧疾已经多年未范,谁知昨夜里有故友来访,老太爷多饮了几杯,今天早上就瘫在床上起不了身。等常家请来大夫,已经是神智不醒,水米不进了,如今不过是用药吊着性命,怕是要不好了。老爷同太太都已经往常府去了,老太太如今不许别的人往常家去,说是大爷,二爷同二姑娘年纪还小,大姑娘又合过八字,如今去了也不合适。”

      屋子里的西洋座钟又敲起来,一声紧过一声,像是催命的丧钟。萧略手里的筷子微微一抖,一筷青菜滑落下去,在桌上带出一道油腻的水渍,像是屋檐下那道长长的脚印。常老太爷恐怕是中风,到了他这个年纪瘫在床上,很少就能再站起来。他又想起了慕容哉临走前眼神里那抹诡异的神彩,心中不由烦躁起来,丢下筷子转身走出屋子去。

      屋外是一片水洗过的青葱碧绿,青石板上还留着浅浅的积水,天色已经渐渐放晴,只在东北角上还留着一块阴沉沉的雾霭。几个丫鬟婆子正忙着指挥小厮收拾前日刚挂上去的灯笼,这本是为了中秋做的装扮,甄家同常家是姻亲,甄应嘉又是同常家的两位老爷同朝为官的,如今常老太爷去了,甄家还有几位没出五服的主子,自然也不必再过中秋。

      有个机灵的小厮已经迎了过来,萧略随口吩咐了几句,又打发开去,自己一路信步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甄老太太院外。牡丹正带着几个小丫鬟收拾院子里叫风雨打落的花叶,慌忙迎了他进去,边走边抱怨,“屋子里头的人都死了不曾,如何叫你一个人这样出来?也不叫你换了木屐再来,外头这样湿滑,但凡有个万一如何是好?”

      屋里熏着暖香,萧略深吸了口气,略微辛辣的香气蹿进胸口里,倒使人精神一震。软帘隔开了视线,只听到里头传来轻轻的哭声,他淡淡的勾了勾唇角,低头看了眼自己濡湿的鞋面,扭头问牡丹,“谁在老太太屋子里头?”顿了顿,又吩咐,“我方才吃不下早饭,如今倒有几分饿了,老太太用过早饭没有?”

      牡丹好笑又好气的替他打起帘子来,“老太太一早就用过早点,正同大姑娘说话呢,你先进去请安。我去瞧瞧小厨房可还有剩下的点心,收拾一碟子施舍你吧。”

      牡丹说着便已经转身往屋外走,萧略迟疑了会,也走进屋里头。屋里只有两个人,甄瑜已经哭肿了眼睛,只趴在甄母怀里低低的啜泣,见有人进来忙又用帕子掩住了脸。萧略的眼神闪了闪,也别过脸去,视线落在地上的衣篓里,篓子里露出白色布料的一角,这些日子甄瑜一直关在屋子里绣出嫁用的喜帕,如今帕子还没绣好,却又急急忙忙的赶制孝服了。甄瑜出阁的日子挑在明年的三月,按丧制未出五服的孙辈需守丧一年,这婚期免不得要往后推了。只是甄瑜的年纪已经不小,若是再误一年便难找到合适的夫婿,谁人又料得到明年的事情呢?

      甄母的眼睛也肿着,她一贯不喜欢常家人,但她自己的年纪也已经大了,突然听闻常老太爷的事,也免不得想到自己身上,同甄瑜抱头哭了一回。牡丹小心翼翼的端了一大碗燕窝粥,又并着几样饽饽进来,见屋里哭声歇了,才又看了萧略一眼,“大爷巴巴的一早来请安,还不曾用早膳呢。老太太同大姑娘虽伤心,到底要保重身子,大爷吩咐厨房里新炖的燕窝粥,老太太,大姑娘也勉强一同用些才好。”

      萧略挑眉扫了眼牡丹,后者不动神色的努了努嘴角,又去吩咐外头的小丫头打了热水来伺候梳洗。碗是碧玉的荷叶盏,燕窝是上好的金丝燕,萧略淡淡的扫了眼,只是沉默看牡丹拧了帕子递到甄老太太手里,看着她擦了。这才亲手盛了小半碗燕窝,用帕子垫了塞进老太太手里。

      甄母的眼睛肿的厉害,勉强睁开来看了萧略一眼,拎着勺子慢慢了的喝了一下半下去,才哑着嗓子开口问他,“你父亲可有要人传话回来?”

      萧略摇了摇头,又站起来接过碗去添了半碗,拈了一个饽饽塞进甄母手里,“还不曾传话回来。方才要人去打听了,还是用药吊着,怕是今天晚上的事了。”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中秋的灯花也都收拾了,门子上的人也都吩咐过,这几日是概不见客的。老太太放宽心,我方才一路走来,看府里都打点妥帖了,不会叫人挑出错来。”

      她只记得宝玉小时候赖在自己怀里撒娇的无赖样子,一眨眼,却已经长大成人,到了能替自己分忧的年纪。甄老太太心里一面觉得安慰,一面又感叹自己老了,联想起常老太爷的病,忍不住拉着萧略的手又哭了一回,唏嘘感叹起来,“我可怜的儿,要是日后我走的早,留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怎么是好?他日,若没有我护着你,她岂不是要翻了天去——”

      萧略的眼眶也有些泛红,他自以为看惯了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炼就一副铁石心肠,此时还是不免动容。牡丹和芍药都在边上低声劝慰,让有小丫鬟取了东西来伺候甄老太太梳洗。他亲手伺候老太太洗脸,梳头,还自己动手给老太太调了个挺好看的胭脂,“老太太可不许再哭,再哭要伤了身子。您呀,得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等着宝玉金榜题名,封侯拜相,风风光光的办寿宴!”

      甄老太太终于被逗笑了,“还要看你风风光光的娶一房媳妇儿,先生一个大胖儿子,再生一个漂亮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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