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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斗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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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在太学的这段日子是我们成亲后一段极为顺遂的时光。公公在这几年中屡次升迁由吏部尚书拜右丞,又进左丞,又进中书门下侍郎,婆婆也被封为南昌郡夫人。父亲早于仕途一事上淡泊自守,几年间也始终无风无浪,安闲自得。
不过顺遂,并不意味着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虽然我与明诚于这上头是一样的心思,我们过得并不富裕,甚至可说是贫寒。这一切,只因为明诚对于金石古器的爱好与痴迷。
明诚在太学作学生,只有初一、十五才可告假外出。但他走出太学,去的第一个地方,不是回家,而是去京城的大相国寺,购买碑文果实,明诚虽然可以由太学供给饮食,但是尚未授官,并无俸禄,那么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当铺。
很难想像,丞相的儿子,居然是当铺的常客,而且典当的东西还不值钱,只是他的衣服。
所以,每当明诚走进归来阁,我就可以看到他的某一件布衫或褙子,悄然变作一册秘书省的逸史或是几支鲁壁中的竹简。
素简曾私下劝过我不能纵容明诚如此,一个官宦子弟就是不去官场结交,起码也要勤俭持家。但是我不想阻止他,因为我知道,金石,是他的生命。从我们的两缕青丝结在一起的那天起,我们就是夫妻一脉,祸福与共了。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些在已经渐渐逝去的岁月长河中沉淀下来的奇文异志,对我来说,也同样具有魔幻般的魅力。
我们的爱,首先源于心意相通,志趣相投,而不是礼法的约束与伦理的道义。难道这世上的夫妻,不都是因此才结成的么?当时我以为,是;后来我才明白,不是。
在无数个皎月初斜的夜晚,我与明诚坐于青缸画烛之下,欣赏着他淘得的一件件金石,相对展玩,如痴如醉,直至更声三响,月落西厢。
有时我们都倦了,也会作分茶之戏。明诚爱喝团茶,我便将团茶碾碎,注之以汤,此时盏面上的汤纹水脉会幻变出种种图样,若山水云雾,状花鸟虫鱼,恰如一幅幅水墨图画。
“所以,这分茶之戏,又叫做‘水丹青’。真是瑰奇多姿,变幻无穷。”明诚放下茶壶,舒一口气,他刚刚点过一碗茶,碗中的茶叶如绿钱浮于水渭,似菊英堕于樽俎。
分茶讲究对手腕、手指的控制,我无甚力气,常常输给明诚。时日一长,我心中不服,于是有一日,在明诚又近乎完美地点过一碗茶之后,我娇嗔道:“每次都是你赢,我要换一个玩法。”
“那你说吧,如何换?”明诚如兄长般点着我的额头道。
我想了一想,“咱们不要‘分茶’,来‘斗茶’如何?”
“‘斗茶’?可是我们只有青团,该如何‘斗茶’呢”
我笑道:“我说的‘斗茶’可不是苏子瞻‘岭外惟惠俗喜斗茶’之‘斗茶’,是我自己想出的新玩法。”
苏子瞻之所谓“斗茶”,是当年苏东坡流放岭南时在惠州所见所闻之民俗,“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最终根据汤色、口感、叶底等来评判输赢。我是想以‘斗茶’之戏来赢回明诚的,自然不能是这样斗法。
“我们一个人说一句诗文,另一个人要说出这句诗文在哪本书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输者高举双手为赢者鞠躬奉茶。”我素来记性好,此法必可赢他。
果然猜过数次之后,明诚已几番为我鞠躬奉茶,我虽赢了他,却也并不好受,待得明诚为我捧上第五盏茶时,我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摇首道:“罢了罢了,不猜了,我的肚子里快能撑船了。”
明诚见我如此,也不禁大笑,“人都道‘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明儿该与父亲做你这‘斗茶’之戏,再叫他多赢几回。”
待看我把一碗团茶强灌下去,明诚又道:“你先别高兴,我再说句诗文,准叫你猜不出。”说罢吟道:“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我眼波微横,道:“夫君耍赖,这明明是我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中的一句,让我如何去猜。”
明诚摇首叹道:“可惜可惜,这一遭娘子可是输定了。这一句么……就在我胸前布衫之内的桃花笺的第九行。”说罢由布衫之内掏出一张诗笺,果然正是他上月回家时,我写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
我惊喜交集,问他道:“你为何要将我写的诗藏在身上?”
他展开那张桃花笺,“我在太学日日想你,每次回来,就悄悄拣一张你写的诗词带在身上,见物如见人,也可聊慰我相思之苦。”
我含羞垂首,道:“也不怕叫你那些同窗看到,要笑你胸无大志了。”
明诚扶正我肩头,正色道:“你可说错了,同窗看到你的诗,都大为激赏,赞你笔锋雄健,不似凡俗的闺阁女子所作。”
我笑道:“这还得多谢夫君你啊,不是你回来给我讲朝中之事,边疆之患,我哪里会有这番怀抱。”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个坐守闺阁,却心忧天下的女子,但是在我的心底,只希望与明诚长相厮守,白首不离。一个女子,无论她如何才华横溢,甚至叱咤风云,最终的理想,也不过是作一个坚强臂弯中的柔弱的小女人。
当然,几十年后,当我背负着家国之恨,明诚重托,在江南的山山水水间东奔西走,憔悴了风鬟霜鬓的时候,我的行动,已经比一个普通女子硬朗太多。因为很多时候,命运,容不得自己选择。
自然,在这样的顺遂之中,也还是有遗憾与惋惜的。比如,当明诚喜欢一件金石。
而我们又无钱购买的时候。
一日,明诚从太学归来,还未进门,便听他在屋外高叫道:“清照,你快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我放下一册诗书,迎上前去,只见明诚拿着一卷画轴,却不展开,引我至书案之前,轻轻解开画轴上束着的红线,这轻柔的动作,使我想起我们新婚那夜,他揭开我盖头的一瞬。
画轴展开,是一幅牡丹图,我看一眼落款,是徐熙的真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徐熙是南唐时的杰出画家,曾被本朝沈括称为“江南布衣”。他性情豪爽旷达,志节高迈,善画花竹林木,蝉蝶草虫,妙趣横生。他的真迹极为珍贵,可是明诚,他又是如何得到这幅《牡丹图》的呢?
明诚看出我眼中的疑惑,窘然笑道:“这是太学同窗替他的一位亲戚寻找买家,出价二十万钱,我出不起价,却又舍不得,同窗便允我暂且带回家,给我两天时间想办法。”
明诚为人一向忠厚,难怪同窗放心将这样珍贵的书画交给他。可是两天时间,我们到哪里去凑齐二十万钱呢?
我想起了尚棋表妹的嫁妆,果然有的时候,世俗之心也不是全无用处,我若有这样丰厚的嫁奁,便可以为明诚购得他心爱的《牡丹图》了。
不由得又想起我们刚刚举家搬迁汴京时,尚棋到我家来拜望母亲,曾经对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道,“表姐嫁得贵婿,表妹如今自然是比不上的,但人生百年,世事变迁,秦桧他终有飞黄腾达的一日。”
我只在一旁悠悠地翻着诗书,心想,你的秦桧就是做了皇帝也与我无干。
但是现在,我必须为明诚想办法,我想起首饰匣里那支蓝田翠玉簪子。终究还得多谢尚棋的这支簪子,可是只是一支簪子又如何够呢?
明诚见我面有忧色,知我心中所想,旷然慰我道:“娘子不必为此忧愁,我虽极爱金石书画,却也知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来来来,清照,别因为这二十万钱坏了我们品画的兴致。”
只见此画以淡墨勾线,画上的牡丹、汀花、野竹、杜鹃,皆以淡彩敷色,无一不精巧生动,师法自然,超逸清雅,确是一幅难得的珍品。
明诚渴求的目光,更让我坚定了打算。
第二天一大早,我吩咐素简将我的嫁奁中所有稍稍值钱的首饰,衣物全部拿去当掉,当然,还包括那支蓝田翠玉簪子和议婚时婆婆簪在我发间的珍珠玲珑八宝金钗。
素简为我百般叫屈。我肃然道:“不要再说了,‘女为悦己者容’,这些衣饰留着还是当掉都无所谓,最要紧的是明诚高兴。”
于是明诚回来的时候,见到往日堆满诗书的案几上突然堆了这么多钱,不禁大为惊诧。
谁知他知道钱的来历后,非但没有欣喜之意,反而十分懊丧,满怀歉疚地对我道:“清照,你嫁给我这么久,我非但不能给你一天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还要你为我当掉嫁奁,让我于心何安?这幅《牡丹图》虽是我心爱之物,但再珍贵也不能与你的平安喜乐相比,明日我把它送回去,你快让素简把当掉的东西赎回来吧。”
我淡然一笑,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长随心爱之人,长为心爱之事。这幅《牡丹图》也是我的心爱之物啊,我与君志趣相投,你可别忘了说过的话,要把功劳分我一半的。”
明诚的眼中泛着一点亮亮的东西,忙别过头去,既而又转身向我,豪情万丈道:“好,我赵明诚有这样好的娘子,焉有不在金石上呕心沥血之理,我一定不负清照所望,将来必要学有所成。”
我巧笑嫣然,道:“我可不要你把心呕出来,我要你永远都好好的。”
明诚拥我入怀,久久不放。
我推开他手,道:“你先别高兴,这些还不够呢,我想还差一小半,实在无法,这次恐怕得向母亲开口了。”
“这……”明诚踌躇了。
我笑道:“我知道要你向母亲白白伸手,你自然是不肯的,我替你想了个妙宗,母亲每月都给我们月例,还会给我一点首饰,再给你做几件衣裳,往后我们的首饰和衣物都不要了,折算成钱,我方才让素简算了算,只需不到两年我们便可还清了。母亲还在午睡,等晚膳时分我们再去求她。”
我看到明诚轻松的笑了。
还未到晚膳时分,婆婆的贴身侍女纤云急急走进归来阁。
纤云是赵府的家生女儿,她父母已逝,只有一个哥哥,由于公公的照拂,在外地补了了个小官。纤云蜂腰削背,外罩一件半新的茜色对襟褙子,上面绣着几支灯心草。她不是那种令人过目不忘的美女,只是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纤云进门,行了礼,带了几分焦灼对我和明诚道:“少爷,少夫人,夫人忽发高热,如今已去请大夫了,少爷跟少夫人快去看看吧。”
明诚大为着急,一边携了我的手快步向婆婆所居的寿萱堂走,一边连珠似地问“何时发的高热”“如今怎样”“大夫何时到”。
公公连日天公务繁忙,常常在官衙当值,婆婆躺在牡丹窄榻上,双颊泛红,侍女飞星正拿着一条湿绢子为婆婆擦脸,榻边的架子上搁着一盆凉水。
我接过飞星手中的绢子,敷在婆婆额头,又命拿了一条绢子,慢慢擦着婆婆的脸和手。
明诚性子急,只一迭声道:“大夫怎么还不来呢?母亲,可觉得好些?”
婆婆高热之中懒说话,只摇手示意明诚不必着急。
不一时,大夫到了,把过脉后,对我与明诚施了一礼,道:“少爷和少夫人不必着急,赵夫人只是风寒,待我开两剂药疏散疏散,也就不碍事了。只是夫人素体虚,风寒痊愈之后,最好吃些补气血的药膳,如桂圆,红枣,或以冬虫夏草与红茶、蜂蜜一起煎汤服用,则是最佳,可保无虞。”
明诚不停地搓手,点头道,“一切听凭大夫作主,只要母亲身子百年康健即可。”
大夫开好方子,走了。我与纤云一起煎了药,喂婆婆喝下。
几剂药吃下后,婆婆的身子很快好了起来。自然,那幅《牡丹图》,也只能物归原主。
明诚要为我赎回所有的东西,我温然道:“别的也就罢了,那支蓝田翠玉簪子,我也不想要了,不必赎回,多出的钱你拿去购置金石吧,别总去当衣裳了。”
不出半日,明诚带着我当掉之物回来了。还有两只镶金石榴玉镯,那镯子通身翠绿,想必价值不菲,我不解地问明诚:“我不让你赎簪子,你却拿来买这个,那支簪子余下的钱只怕买一只镯子也难。”
明诚笑道:“余下的钱自是不够的,不过,我当掉了父亲送我的那件织金鹤氅。我知道你最爱玉镯,清照你手腕纤细,这镯子颜色又鲜亮,你带上一定好看。”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低到尘土里,然后静静地,开出一朵花来。
明诚替我把玉镯轻轻拢上手腕,怡似雪藕上缠着的一段莲茎。
“真好看!”明诚深情赞道,“等我考过公、私两试,便可以释褐授官,到时候有了俸禄,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
“清照不求锦衣玉食,只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幸福中。
我们在成亲之后的两年之中,尽情享受着爱情带给我们的欢悦与美满,真真是不识人间愁滋味。
每逢明诚带我出游,我就一定要他陪我去瓦舍观看杂剧,汴京城的瓦舍规模极大,十几座勾栏,每一座勾栏之中都在上演着精彩的戏文。我是极爱看戏的,一进瓦舍便不知该去哪一座的好,好一似声色乡中的饕餮盛宴。
有一天,我与明诚看一折《文君夜奔》,我对明诚道:“这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也实是奇音妙曲,竟惹得那卓文君屏风一望而不顾礼法,月夜私奔。”
明诚挑了挑眉毛,笑谑道:“独独相如的《凤求凰》是奇音妙曲么,绣江李学士家的小姐,沉吟之间便填得妙词,一支《点绛唇》,空惹得屏风一侧,闻者茶饭不思呢。”
听明诚提起昔年旧事,竟是别有一番情味在心头。
我又道:“那卓文君幸而是在汉代,若是活在本朝,丧夫守寡,私奔再嫁,便是父亲容他,旁人又怎能容得下她?”说罢不禁唏嘘。
明诚漠然道:“那是俗人的看法,我最不以为然了,男子可以再娶,女子为何不能再嫁,只情深意笃才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