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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新与旧(1) ...

  •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原以为幸福是没有尽头,没有边际的,但是当灾祸骤然降临时,我才明白母亲说的话,福气,是不会跟谁一辈子的。
      大宋自王安石变法、神宗驾崩以来,渐渐分成了“元丰党人”与“元祐党人”,又称新党与旧党。党争最初因为政见不同而起,后来就演变成排除异己的夺权之争。
      新旧党争本是朝中之事,与我这个闺阁女子不相干,但就是崇宁年间的这次党争,让我第一次尝到了世事的艰辛与无奈,甚至,差一点毁了我与明诚的美满姻缘。
      我的公公赵挺之是“元丰党人”,新党,而我的父亲,因为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出于苏轼门下,所以,是旧党。

      明诚仍旧是每月初一、十五才能告假回家,我们也仍旧在这期盼与喜悦的轮回中过着貌似平静的日子。
      这几日素简的针线活好像多了不少,只要我不唤她,她就坐在那里不停地缝啊,缝啊。我起先未曾在意,后来留心一看,她缝的竟是一套男人的衣裤!我并未要他替谁做过衣裳,她又无亲无眷,这衣裤是给谁的呢?
      当我问她的时候,素简支支吾吾,一会儿说是纤云托她为在外做官的哥哥缝的,一会儿又说纤云告诉她此事不可外扬,要我不要去询问纤云。我与素简情同姐妹,也不愿疑心她,便不再细问。
      但是疑影始终是在心里种下了。我越想越不对,纤云的哥哥虽是小官却也是有官服的,更何况素简手中的衣裳,不像是做官之人所穿,倒像是家仆的衣裳。
      难道她与赵府中哪个仆从交好?想到素简若真能得遇良人,终身有靠,我心中一阵欢喜;但想到与她一起长大的情分,若是她成亲之后,我要与她姐妹分离,心中又是一阵酸涩。
      无论我多么舍不得素简,总要为她的长远考虑,我决定弄清此事。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中,终于,素简吐露实情。
      她一边哭一边言道:“这件事清楚明白之前,我本不欲让小姐得知的。”素简抹了抹眼泪,又道,“如今小姐早些知道,有个准备也好。前几日我听跟随赵老爷的赵福说,咱家老爷最近在朝中的日子很不好过呢,赵福说了一堆什么‘新’啊‘旧’的,又说朝中的蔡京蔡大人如何如何,本朝几十年流放了什么人,又是关押了什么人,我也没大听懂,不过总之这回咱家老爷总难过这一关的。”
      素简一向遇事颇有主见,很少这样手足无措,这也难怪,朝中党争一起,连那些几朝元老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更何况素简这个弱女子?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向我袭来。
      我想起苏子瞻先生坎坷的一生,想起晁补之叔父波折的仕途,更想起险些被废的宣仁太后,党争,在这部强大的政治机器面前,每一个人都何其软弱,何其渺小!
      那么父亲的生死,家族的荣辱,我便置之不理么?不,即使知道自己就算以性命交换,也未必可保得父母亲族平安无虞,即使知道无论我付出任何代价,也不可能阻止这场铺天病盖地的政治风浪伤及家人,我还是要向那条荆棘丛生的路上走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直至倒下。
      在那个夜阑如漆,梧桐落尽的秋夜,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我辗转反侧,只是思量该怎么办?
      我首先想到的是明诚,他毕竟是我要依靠终生的夫君,天大的事,我还是会第一个想到他。但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父亲已经被卷入其中,我怎么忍心再让明诚以身犯险,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不能。
      然后,自然而然的,我想到了公公,公公几年来官运亨通,况且他是新党,为父亲说句话是一定有机会的,但公公是个醉心权力的人,明诚爱好金石,已让公公诸多不满,他对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何况亲家?
      只是公公虽然冷酷,素日对婆婆倒是礼敬有加,婆婆的确算的上一个贤惠的妻子和慈爱的母亲。
      主意已定,次日,寿萱堂前,我站在了在清晨的寒风中。
      一个时辰过去了,婆婆的侍女纤云带着三分愧色告知我,“夫人今日身子不爽,少夫人不必请安了。”
      “既然母亲抱恙,我更应该去探望。”说着,我便要往寿萱堂走。
      “哎……”纤云拦住我,“夫人说了,她虽有些不爽快,却不妨事,只静养即可,夫人还说如今炎凉更替,要少夫人保重身子,少出门为好。”
      我不是听不懂婆婆的意思,可是人被逼到绝路,有什么办法呢?接下来的几天,我仍旧执着地晨昏定省。
      终于,在我又一次踏地枯黄的落叶,准备黯然离去时,纤云叫住了我。仿佛正在水中挣扎的手指,碰到了一根软软的稻草,我回过头来,看见纤云欲言又止,终于,她咬一咬嘴唇,道:“少夫人好走。老爷今日未时三刻要去园子西角的凉亭坐坐,我也该去为老爷准备茶点了,不送。”
      说罢,她急匆匆转身而去。我不知如何诉说心中的感激,只能冲着她的背影,浅浅施了一礼。

      当公公坐在凉亭中远远望见我单薄的瘦影时,我看到他不易被人觉察地别了别身子,这个细微的动作又一次向我明证了,素简说的话全部是真的。
      我移近公公,在他面前施了大礼。
      公公的练达果然是官场中几十年练就的,他很快镇定下来,不急不徐道:“一家人,何必这般客气。”
      我咬咬牙,这些话已在我心中反复过几百遍,此刻要说出来,仍然是如此忐忑与彷徨,我一字一字道:“公公婆婆厚爱,儿媳在这个家里倍感温暖,可是,这次如果父亲不施以援手,儿媳的娘家,很快就会散了。求父亲看在明诚面上,救救儿媳的父亲,至少,不要让明诚有一个戴罪的岳父。”
      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公公似有感慨,叹息道:“媳妇啊,我何尝不知你此时的心情——为父也是在宦海中几经沉浮之人,实话告诉你吧,你的父亲……已经被关押了。”
      如同晴天霹雳,刹时间震得我悲苦难言,泪水不知何时已爬满了脸颊。
      但是,但是,不是早料到会如此么,卷入党争激流中的,父亲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只要救我的父亲!
      我抓住公公的衣角,像抓住苍茫大海中唯一的一点礁石,尽管粗糙难忍,毕竟是目前唯一的希望,“求父亲……求父亲看在亲家的份上,在朝中为父亲说句话,父亲……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啊……”我语无伦次,还能说什么呢,此刻若能保父亲平安,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会迟疑分毫。
      公公对我之言仿佛有一丝不满,沉默半晌,到底有些不忍,温然道:“你先不必悲伤,你父亲眼下还没有性命之忧。”
      公公的话让我心中略略一松。
      公公看了看我,又道:“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应该略知朝廷之事,不是哪个人可以左右的。大宋自神宗时变法之后,党争之惨烈,你也略知一二吧。”公公长叹一声,似有所感,接着道:“当年苏轼说我‘聚敛小人’,我何尝不知道那苏轼是个正人君子,可是为了官位,也为着一家老小的平安,不得不结党啊。”
      我垂首道:“儿媳不敢为父亲之事对您有所怨怼。”
      公公神色转为温和:“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媳妇。如今蔡京已将旧党的三百零九人刻碑为记,立于端礼门,所谓元祐党人碑,你父亲名列其中啊。他的事,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你该明白吧。”
      我略略安心,道:“儿媳多谢父亲,多谢父亲。”
      公公沉吟片刻,又道:“清照,为父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公公的话中大有蹊跷,我迷惑不解,道:“父亲有何吩咐?”
      “你与明诚成亲也有几年了吧,你看你长兄的儿子都要议婚了。”公公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唠家常一般。
      我的心中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雷雨前呼啸的风声。
      公公依旧很平和道,“自然,这也没什么,你们还年轻,况且就是你真的无所出,若是妾侍有子,也是一样的。”
      一样的?一样的!怎么会一样,我与明诚的海誓山盟,愿结一心,要有第三个,第四个,或者更多的人来分享吗?
      公公继续着他的平和,“我与你母亲都知道,你们夫妻情深,明诚又是个实心肠的孩子,如今就是我们逼他纳妾,只怕是牛不吃水强按头,若是由你开口劝他,他兴许也就应承了。清照,你毕竟年轻不经事,现在你开口劝一劝他,早晚你们子孙满堂之时,明诚自会感激你这个发妻通达事理,可敬可佩的。”
      感激?敬佩?我与明诚所有的深情在别人的眼中就值这些吗?
      那我们的爱情算什么?爱情,不是该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的么,不是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么?明诚,我的明诚怎么可以有妾侍?
      但是另一个强悍而冷酷的声音紧接着在耳边响起:你的丈夫为什么不能有妾侍?
      是啊,古往今来,上至母仪天下的皇后,下至嫁与商贾的妇人,甚至包括我的婆婆和母亲,哪一个女人不是看着丈夫的三妻四妾与自己分享夫君与家庭的?为什么我偏偏不能,若我把心中所想宣之于口,会如何呢?我只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妒妇,疯妇!
      我此刻才明白,原来在我的心底,竟然藏着这么多疯狂的信条,与礼法教诲,世俗伦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新与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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