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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燕尔(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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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婆已在正堂中相向而坐。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大人已年过半百,略略有些发福,泛着红光的面庞向人昭示着他养尊处优的生活,迥迥有神而微现憔悴的眼神传达了主人精力的旺盛和心力的疲惫。这双眼睛同时告诉我明诚身上闪烁的智慧来源于哪里。公公此时正用和蔼的目光看着我,我感受到的却是这目光之后的冰冷。明诚的温厚其实是来源于他的母亲,郭氏夫人出身名门,知书识礼,她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在告诉周围的人,什么是温而不懦,进退有度。
我向公婆行了大礼,把盛着红枣栗子的盒子献给公公,表示“早自谨敬”,又把盛着缎修的盒子献给婆婆,表示“断断自修”。
婆婆向公公使了一个不易被人觉察的眼色,公公便咳嗽一声:“清照,你往后就是我们赵家的媳妇了,与妯娌小姑要和睦相处,我们是一家人,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明诚如今还在太学,时常不在家,若有什么难事,多与你母亲商量。”
公公话音方落,婆婆就很有默契地接道:“最要紧的还是望你们早日开枝散叶,为我们赵家添丁添喜。”
我的不禁羞红了脸,低低答了声“是”。
“存诚、思诚都是为着你们的婚事特意从任上远道回家的,尤其是思诚,千里迢迢从潍州赶来,清照,快去见过兄嫂吧。”婆婆话中虽有感念二子旅途劳顿之意,但看到一家子天伦得聚,却难掩其乐融融之喜。
我在婆婆的贴身侍女纤云的荐引下,一一向兄长和嫂嫂们行礼,明诚与他长兄的容貌更为相像些,更有婆婆的气韵,只是他的大哥三十余岁,稍显老态,而明诚的二哥思诚长得更像公公。
两位嫂嫂身边各自带了两三个孩子,明诚大哥的长子最大,已有十一二岁,明诚二嫂的怀中却还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其它的几个孩子年纪尚幼,也都是粉团儿似的可爱,靠在他们母亲的身边,咿咿呀呀的只叫“婶婶”。
明诚的妹妹含烟,是公公的妾侍所出,只是生母早逝。想必公公当年是信守“娶妻娶德,纳妾纳色”的,含烟的美艳即是无可辩驳的明证,而这样的美艳,是婆婆身上所没有的。含烟已许配了我的弟族——李擢,只待他们年纪稍长,便结秦晋之好。
从今以后,明诚的家,也就是我的家了,明诚的亲人们,也就成了我的亲人,我朦胧地意识到,结为夫妇,也许真的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三日后,明诚陪我回门,当看到他口称“岳父”“岳母”时露出的羞赧之色,我禁不住拊掌而笑,惹得母亲薄责道:“都成亲的人了,还这么没规矩。”
素简作为陪嫁的丫鬟,此时也向我的父亲母亲行了礼。我的贴身侍女,本是有素简和冰弦两个的,但冰弦的母亲还在我家,是以我在出嫁之前,让冰弦做了弟弟李迒的侍女,以使她们母女长聚。
我与明诚两个人的生活从此开始。很多年后,每当我站在晚来风急的庭院,望着阴满中庭的芭蕉,品着难销浓愁的淡酒,数着北去的大雁咀嚼着无尽的冷冷清清,惨惨戚戚时,我才深深地体会到,与明诚相依相伴的二十八载光阴,是多么美好而甜蜜的日子啊!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这二十八载光阴装在水晶瓶里,让她可以永不流逝,可是,再美好的日子,也终会渐行渐远,无论是天潢贵胄或是贩替走卒,或许你可以选择幸福,却没有能力留住她。
也许,是我太贪心了,因为我的生命无论结局如何潦倒,终究还是有二十八年,那么长的一段平凡而华丽,素朴却温馨的婚姻。比起这世界上的很多人,我已经拥有了很多不可企及的幸福。
如果没有这一段平凡而华丽,素朴却温馨的婚姻,以及即使明诚不在了,却依然绵延不尽的爱情,我是不可能在明诚离去之后,又坚韧地生存了二十余年的。我的生命,前半生在寻觅和享受爱情,后半生则在思念和回味爱情。
明诚,即使你不在了,我也知道,这一生,从你出现的那天起,你一直活在我的身边,一刻也不曾离去。
这一年的寒秋与严冬,是在我们小别的忧伤与重聚的欢欣中过去的。明诚在太学作学生,每月只有初一十五才能告假回来,我与他聚少离多,便有些不可释怀的清愁,散落在曲词之中,点点斑斑。
一个春日的午后,我在暖融融的和风吹拂下,伏在书案上睡着了,朦胧中,一件轻薄的夹衫盖到我的身上,我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是明诚!他纤尘不染的笑容一如寂寂春夜中清朗的淡云疏月。
他掇了一个绣墩,与我促膝而坐。一边抚摸着我的脸颊,道:“才几日不见,你又清减了许多。”
我笑笑,无语,让脸颊埋在他宽大而温暖的手掌中。
他指着桌上一张浅青的薛涛笺,道:“这支《浣溪沙》是你新填的?”
我点点头,道:“你要听吗?我唱给你听。”
他双手交叠放在盘起的腿上,带着满足的笑容道:“洗耳恭听。”
我命素简搬来瑶琴,神思微凝,素手纤纤已抚上琴弦:
髻子伤春慵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
玉鸭薰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辟寒无。
他在背后拢我入怀,声音里含着一丝凄然,道:“晚风庭院落梅初,清照,我总不在家,冷落你了。”
我头一歪,枕在他的胳臂上,睨着他道:“太学里那么多学生,不都是如此,我不会怨你的。只要你心里想着我就行了。”
他一下子转到我面前,单膝着地,居然像孩童撒娇似的道:“我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你摸摸,”他把我的手贴在他胸口上,“里面满满的装的都是你。”
因连日来不得一夕好睡,翌日,我沉沉地直睡到了窗外日迟迟。一摸身旁山枕,却已凉透了,便起身叫素简,问道:“明诚呢?”
“姑爷早起说要去买什么东西,想必快回来了吧——小姐还是先梳洗吧。”说话间,素简已端来水盆。
果然,素简方走到门外要泼掉残水,就回头向我喊道:“小姐,姑爷回来了。”
明诚带着诡秘的微笑走到我身边,我见他一只手背在后面,便知是拿了什么东西,头作势一歪,笑道:“什么好东西,还藏着?”
他眨一眨眼睛,道:“给你个惊喜!”说着将身后之物在我眼前一晃,一团火红掠过,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们小小的斗室!
是一大束红梅!清蕊若裁,玉瘦檀深,霜姿雪韵,暗香盈盈,如今本是梅落之时,这束红梅却有十之三四的花朵还含苞欲放,那些已然盛开的花瓣上,挂满了晨起的露珠儿,如美人临风饮泣,别具情韵。
我的心如同这四月春风中盛放的红梅,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明媚而柔软,我努力抑了激荡的心念,道:“这个时节,你是如何得到这束红梅的。”
他揽过我的肩头,声音温存,若一池春水,“你只道庭前梅落,对月伤春,却不知汴京城帝都繁华,人烟阜盛,还有花匠一年四季都在培育这艳若朝霞的梅花。喏,‘聊赠一枝春’。”
看着明诚微微泛红的双颊,我不禁心疼,“晨起春寒料峭,若冻坏了该如何是好?”
说着用双手捂住他冰凉的手,只是他的手那样大,一时无法暖透。
“这屋里暖和,一会儿就好了。清照,你闻闻这花香不香?”他把一束梅花举到我的面前。
“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岂能不香,不只香,还甜呢。”明诚这一番心意,直叫我甜到心底。
“说起来,这梅花还是我们的媒人呢,去年春天在你家,若不是贪看那几株梅花,我怎会无意中闯入花园,怎会有后来之事,我又怎能得到这样一位心意相通,情深爱笃的好妻子。”
我忆起去年之事,柔情蜜意,一时不禁涌上心头。
明诚折下一小枝梅花,簪在我的鬓边,细细欣赏。
我一时玩心大起,问他道:“是梅好看呢,还是簪梅的人好看?”
他笑而不答。
我捧梅入怀,无限感慨道:“怪道那林和靖先生要以梅为妻,这红梅的暗香疏影,脱俗出尘,焉是群花可比的。”
明诚摇首:“我却不以为然,梅花再孤标高格,也终究是草木,哪比得上若梅一般清丽出尘,又有血有肉的人呢?”他抚摸着我鬓边的红梅,眉目之中饱含深情。
突然心中灵光一闪,如夏夜雷电,点亮四野。我忙道:“明诚,我又填得一首好词。”
说罢拿出一张深红的薛涛笺,毫端蕴秀,写了下来。
明诚看时,却是一支《减字木兰花》,道: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遂命素简搬来瑶琴,即兴而歌。
素简撇撇嘴,道:“往后小姐这琴也别收起来了,姑爷不在家时,日日弹琴填词思念姑爷,姑爷回来了便要将所填之词与姑爷同赏,唉,小姐以后若词名远播,可真要分一半功劳给姑爷呢。”
我只啐道:“越发会胡说了。”
明诚朗声一笑,豪气干云,道:“你别急,你就助我收集金石字画,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以后著文成书,我也将功劳分你一半,如此,还不公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