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殿奇谭》子不语殇

26、人不还

　　翠羽的笑容在脸上凝住，慢慢冷漠下来。

　　毫无表情的脸，在幽蓝的光线中，平静的可怖。

　　两人的对视，众人的诧异，若有似无的杀气，沉默的让人压抑。

　　苏笙幽幽叹息，眸色慢慢暗了下来：“你明明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太子既然知道了，为何还将我留在身边？”翠羽并没有否认，平静的反问。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能帮助我的人。”苏笙如实的回答。他知道自己不能编一个翠羽想要的答案，去欺骗她，给她希望。面对一个鬼魂，欺骗是徒劳的，因为他们总是能轻易的看穿人心。

　　唐牧暗自捏了把汗：骨雕所带来的鬼气太重了，所以连他也没发现，太子身边还有这么危险的存在。苏笙说的没错，在他成为生灵的情况下，只有翠羽才能实质上的帮助他。开启地狱之门需要真正的鬼魂，引渡十二亡魂也需要真正的鬼魂。可是……若想要求鬼魂做事的话，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果然吗？”翠羽微微低下头，唇角上挑，长长的发帘下看不清表情：“这个宫中是没有温暖存在的，你对我温柔，只是想利用我而已。”

　　“翠羽……”感觉到越来越压抑的氛围，苏笙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妙。想要劝说些什么，火焰却围绕着义庄轰然燃起。

　　“现在我的力量变成威胁了，又想扔下我？”翠羽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火光明灭在那张惨白的脸上，说不出的悲戚和恐怖：“太子，你扔不下我的，我们生死都在一起。”

　　“翠羽，快住手！”火舌迅速吞没了身边的事物，苏笙一向平静的面容罩上了慌张神色：“放过他们，我跟你走。”

　　“放过他们？做梦！”翠羽忽然笑了，那张布满泪水的笑脸在火光中格外狰狞：“只要他们都还活着，我就要一辈子困在这里。等这整座皇宫都烧干净了，我们就都自由了。”

　　“如果你烧毁了这里，才会一辈子被困住。”浓滚的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唐牧蹲下身，意图和翠羽做最后的交涉：“熄灭火焰吧，放过我们，也放过你自己。”

　　“骗子！你想骗我熄灭了火焰之后杀了我，这样你们就安全了。”翠羽显然根本听不进他的话，火焰更加汹涌和灼热。苏砚本能的想冲进火焰中心的太子，却被唐牧拦了下来：“焱亲王，灵魂是不会受到火焰伤害的，保护好太子的身体，我们先去找出路。”

　　苏砚也只得答应这个应急之策，望着火焰中越发模糊的人影，他下意识的抱紧了怀中的身体。

　　三人分开行动，寻找着能逃出义庄的出口。可是周围都被布下了结界，他们即使打开大门，也只能看见熊熊燃烧的另一间义庄。

　　生死攸关的时刻，苏笙却冷静了下来，轻叹一声，他穿透火焰慢慢走到翠羽的身边，柔声说：“翠羽，我没有想扔下你，你不想困在皇宫这个牢笼里，可是你杀了他们会被自己的孽捆住，无法往生，日日徘徊。这样也可以么？”

　　“骗子！”翠羽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着，又被淹没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里：“你若是真的想走也不会等到现在！你根本就不想离开！”

　　“我没有骗你。”苏笙轻合上目，掩去话语中一抹叹息：“翠羽，还记得那个晚上你和我说过的话么？”

　　翠羽怔了怔，狰狞的面孔慢慢平复下来，多了些惊讶和犹豫。

　　她记得那个晚上，月色很冷，她看见太子独自一人坐在大殿的石阶上，出神的望着窗外的月亮。她就忽然很想过去和他说说话，很想为他做些什么。

　　可是，他们说了些什么呢，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是时间过得太久，还是说，那些汹涌而至的不安和憎恨，让她忘记了那些美好的事情呢？

　　“你说，你的梦想是离开这个冰冷的深宫里，去一个永远都是春天的，自由而温暖的地方。”他伸手轻拂去翠羽脸上的泪水，笑容轻柔而温和：“我的愿望也是如此。”

　　翠羽怔了怔，恍然想起那个晚上，想起他们在月光下促膝长谈，想起太子为她泡的那一杯芳香的茶。心里的恐惧，竟不是那么多了。

　　“一个人从天黑到天亮，那样被日复一日镂空的孤独，其实很可怕。”见对方渐渐冷静下来，他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眼中隐隐有温柔浮现：“独自期待着黑暗早些过去，期待着明天的光会带来些许的温暖。可是即使天亮了，这个宫中也依旧是冰冷的。”

　　舒缓而轻柔的语调，穿透噼啪的碎裂声引入耳中，仿佛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火势渐渐被压抑下来，翠羽感受着他温柔覆在脸上的手，如置梦境。

　　“而在那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将我拯救出来的人，是你。”苏笙轻拥她入怀，神色却渐渐落漠。袖中一柄碧绿的剑缓慢的滑出，剑尖正对着她的后背。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她耳边低声说：“所以，我会陪着你一起走的。”

　　苏笙闭上眼睛，握着剑的手却并没有颤抖，用力刺了下去。

　　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一僵，他睁开眼睛，眼中的柔情早已不在，只剩下了一片冰冷。

　　翠羽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颤抖的抓住他的衣袖：“你、你——”

　　话语还未说完，汹涌而至的黑暗便扯得她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声长长的悲鸣，如梦魇般在空寂的义庄内萦绕。

　　苏笙垂下手，望着空气中那些消散的烟雾低声说：“我会陪着你一起走的——但不是现在。”

　　火焰随着翠羽的消失而迅速熄灭，被火焰包围的众人并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独自站立在义庄中心的苏笙疑惑不已。

　　结界已破，光芒透过窗子铺洒进来，笼罩在苏笙的身上。

　　碧绿的剑尖上还散发着寒气，唐牧像是发觉了什么，悠悠的叹息：“太子，她要的不过是你一句话而已，你这又是何必。”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陪着她走比较好么？”苏笙轻吸了一口气，又缓慢的吐出来，面无表情的问。

　　“太子……”

　　“你觉得。”苏笙并不打算听他说下去，将那把碧绿的剑扔在地上，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对待这些魂魄，需要怜悯之心么？”

　　那是唐牧第一次从这个看似心如止水的太子身上，感觉到强烈的恨意。

　　他不知道这恨意来自于哪里，亦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沉默。

　　看了看还安静躺在苏砚怀里的身体，唐牧适时的移开了话题：“太子，您的魂魄已经离开身体太久，回魂之事，已经不能再耽搁了。”

　　苏笙下意识的看了看苏砚怀中的自己，视线却不经意与抱着自己的人碰触。一瞬间的悸动，他的视线又很快移开，淡然曰：“好。”

　　行至身体旁边，苏笙缓缓躺下与身/体重合。唐牧蹲下身，将牵连着金线的那只手轻按在他的掌心上，念起了咒语。

　　金色的光芒渐渐晕染开来，魂魄慢慢的与身体契合。毕竟离开身/体太久，要重新契合这个容器需要些时间。

　　等到唐牧松开手的时候，金线已经完整的回到了苏笙的掌心。

　　胸口的疼痛瞬间袭来。苏笙轻咳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苏砚正注视着他，刻意板起的面孔不经意间透露出些许担忧。

　　明显询问的眼神。事情做得太多太放肆，苏笙再面对他时多少也是有点不安的——虽然他知道这人其实并不会把他怎样。

　　但此情此景，他若移开视线定会让那人抓住先机，质问他一番。为了不输掉气势，他也只好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于是两位皇子“久别重逢”后相见的第一件事就是大眼瞪小眼。

　　不可否认，这样的对视，实在是很尴尬。

　　苏笙想现在是不是应该讥讽抱着自己的人两句，用来缓解一下现在莫名的氛围。张了张嘴，胸口却猛的抽痛起来，他倒抽了口冷气，不知不觉握紧了苏砚的衣衫。

　　苏砚眉毛一皱，也没有心思再询问什么，只是将他抱起身，对着义庄外不明所以的侍从说：“传太医。”

　　语毕，便一言不发的将他抱回了庆麟殿。唐牧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良久，方才踱步回到义庄内，若有所思的捡起刚才苏笙扔在地上的碧空剑。

　　依旧是彻骨的凉意，冰得唐牧浑身都僵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将剑放在掌中把玩，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要用它刺伤自己了……”

　　“怎么，还有什么鬼东西没走么？”魍魉站在他身后，看他自言自语的还以为他又在和鬼说话，冷不防的问了一句。

　　唐牧回过头，煞有介事的打量了他一番，又严肃的点了点头：“确实是有个鬼东西没走。”

　　“处理好那几个人，别让他们死而复生再来捣乱。”知道他说的是自己，魍魉也无心和他斗嘴，面无表情的指了指角落里那几具被烧成焦炭的武源人的尸体。

　　“在下是卜正，收尸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唐牧将碧空剑收进袖中，若无其事的拍了拍手：“倒是你啊，魍魉大人，好歹你也是个武功盖世的影卫，适才着火的时候不能保护一下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么？”

　　魍魉打量了他一眼，冷笑着曰：“一眼就瞪碎了我上千两的宝剑，你还好意思说你手无缚鸡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