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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擅出宫门 ...

  •   自那一夜后,太子待月昭的态度,咸阳宫凡有眼睛的都觉得,简直吃不消: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体贴到不能再体贴,熨帖到不能再细致。试看:太子每天寅时起床去乾清宫,按例三刻出发,可现在生生要提前一刻,跑到月昭房里看看她起来没有——太子殿下□□,没起来自然也起来了——于是在一众人的目瞪口呆下,阿芬奉月昭漱口,太子在旁边殷勤的递盐碟;阿芬给月昭梳头,太子喜滋滋的在后面捧镜子。往常一天内不到酉时是不回来的,现在瞅着缝儿逮空出现,月昭写字他磨墨,月昭做菜他帮手,就算月昭啥也不干干坐着,他也能在她对面呆看半天——宫女们瞧在眼里,抿着嘴笑,窃窃私语这对儿才像新婚,蜜里调油,其他人全不在眼内。
      作为被议论的主角之一,月昭想了很多。
      面对太子灼灼眼神,她当然明白。这几夜的夜夜无眠,她终于认清,也许自己心存怜惜,却了无爱意。
      虽然他极力成长,可远远不及她心底苍老的速度——也许,从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夜,她已经苍老了。
      ——是的,她明白他种种难得,特别是作为一个皇子,一个太子,一个将来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热忱,俊俏,种种种种,她一样无法爱上他。她无法爱上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男孩,从一开始不爱,就不爱。
      何况还有太子妃的虎视眈眈。
      看向镜中,缓缓抚摸上自己的脸。
      顶替来的、毫不见衰老的雪肤花貌。
      这个人,到底是谁?
      一点小小的朱砂痣呈在鼻梁偏左,要是再中间再上去一点,可称美人痣。
      然而终究不是。
      原来,她的骨子里,还是原来那个自己。

      “殿下可想过,从头到尾武英殿中之事,到底是谁做的?”
      下午无事,从箱子底将那幅绸卷拿出来抚摸半晌后,习惯性又到了紫宸丹阶。已是入秋天气,气温渐凉,太子赶了来,给她带了件羽毛缎锦的披袍,陪着往回走,边走,月昭问。
      这是多日来她第一次提起此事,太子忙不得提别的,喜道:“姊姊气儿消了?”
      “我哪儿生气。”
      “怎么不是生气,”太子道:“虽然姊姊不说,我却是明白的。”
      月昭有点恼,“不知你说什么。”
      “姊姊,我看到你,所有的心思就都在你身上了,你有一点点儿高兴,或者不高兴,我都明白,你说不是生气,那么,是不好意思?”
      月昭想板起脸来骂他一句油嘴滑舌,可自有了那层关系后,从前那种长辈对晚辈的态度就难摆起来,只好执意不看他。
      “姊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打我骂我,我都认,只求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月昭无语一回,方开口道:“真正说来,那件事并怪不得你,只不知到底何人要陷害你。”
      “姊姊是关心我?”
      月昭打定主意不接他的话,径自说下去:“后来我问德王当时具体情景,说馒头大家都吃了,不会有谁特别拿某块的情况;再盘问当时是谁在侍奉,说是杨柳……”到这儿轻轻一停,因为自从那天后,她好像真没见过杨柳了,莫非……
      “姊姊真聪明。”太子赞道,仿佛对整件事胸有成竹:“这件事姊姊不必再操心,来龙去脉,我已经清楚了。”
      “诶?”
      “杨柳不会再出现了。不过她也只是粒棋子,真正在后面下棋之人,姊姊心里想必明白。”
      月昭诧愕,转眸,对上他一直凝视她的目光。
      终于肯看他了。他一笑,月昭不知怎么竟不敢对视,把视线转向让人心安的某处值房——虽然已经渐渐看不见了。
      太子怎会不知她在想什么,又怎会不知这么多年来她为什么时不时就流连此处。顺着她望去,语气一转刚才轻佻,变为低沉带着郑重:“姊姊。”
      “嗯?”
      “你希望为他平反,对吗?”
      月昭猛地回头。
      “当年夺门的三家,一一覆没,姊姊,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根本不希望夺门发生?”
      她的眼光若剑,带着震惊——这一刻,他似是深潭里浮跃出的鬼魅,揭露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却又是那么不动声色。
      明明秋高气爽,她却不寒而栗。
      “你一直看着别人,我一直看着你。如果我说,哪一天,我能让那个人官复原职,送他灵柩返乡,派大臣给他致祭,甚至为他立祠——从此以后,你能不再想他念他,而看着我么?”
      白兰花树散发着幽幽香气。
      长身玉立的少年伫在丹阶上,面微微俯下望着比他低了一个头的女子。静静的,然而却咄咄逼人的在那里等待着。
      月昭张嘴结舌。
      “你新来的吧?我告诉你,我们可是纪妃娘娘宫里头的,这位,睁大眼睛看清楚喽,夏大总管!纪妃娘娘你该知道吧,你去打听打听,西华门我们走了多少回了,哪一次不是乖乖放行,头一次碰着不让走的!”
      一个特别尖细的公鸭般的嗓音突兀的传入耳门,难听非常,惹得月昭与太子不由不望。
      西华门内,一个红贴里的太监当头,拢手站着;后面跟着十数小太监,捧着盒子笼屉。说话的是个青贴里,正与守门的小将争论。
      守门小将道:“依我大明律例,太监不许走正门,只许走旁门。令牌我对过了没问题,诸位请走旁门便是。”
      青贴里道:“咱家就要走正门!”
      守门小将不理他:“还有,带的东西也需经过检查方能放行。”
      青贴里跳脚:“反了反了!你耳朵是漏子,咱家说的话全筛了听不见?!”
      月昭噗嗤一笑。
      守门小将继续不理,只把小门一关,砰,十来个太监就这么被拒之门外。
      青贴里死盯着眼前阖拢的木门,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吃了闭门羹。
      他嚎,一股气走上前,对着小门嘭嘭几脚,“给我开门!开门!!!”
      门内一丝动静也无。
      “大总管!”抱着踢痛的右脚,青贴里委屈的走回夏时身边,“咱们不能饶了他!”
      夏时眼睛微眯,招手示意他送耳朵上前,如此这般,青贴里连连点头,一个拍掌,十几名太监聚拢,他说了两句,太监们同时点头。
      青贴里重新走到木门前:“喂,里面的人听着,你们不是说要检货吗,出来,给你们检!”
      门内应了一句。
      “什么?我听不清!”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将道:“旁门也有人,让他们——”
      话未说完,变故突生。
      十几名太监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一哄而上,揪耳朵的揪耳朵,抱脚的抱脚,将他扑倒在地。
      小将一来没防备,二来双拳难敌四手,眼瞅的工夫身上就如雨点般被砸了无数闷拳。
      正门不止他一个,还有三名兵丁,闻了动静出来,没等施展开,也是被四五个对付一个,难逃拳打脚踢的命运。
      青贴里最解气,脚脚踢着小将,提着公鸭嗓骂:“叫你得瑟!叫你得瑟!你公公我没得瑟你得瑟!”
      尘土烟起,一片混乱。
      月昭抿了抿嘴,撇头,“走吧。”
      太子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唇角轻勾,也不说话,慢悠悠跟在后边,经过那群人的时候,夏时眼尖看见了,忙叫住手,打得正起劲的一伙人尚不知怎么回事,他疾步趋来:“太子殿下。”
      阿?尤其青贴里,他刚净身不久,由于死活跟纪妃巴上了那么点关系,升得很快,但大人物是着实真没见过几个的。
      闻是东宫,赶紧把衣服掸掸帽子摆正,虽然依规矩不能直视,不过光凭感觉,也能感受到天家人物就是不同啊!
      太子微微颔首,也不应,踱着方步过去了。
      问题是,他虽然颔了首,地上一群低着头的哪个敢看哪,因而有些尴尬的依旧跪着。
      月昭稍微放慢,瞅一眼远处被打得起不来的那几名守将,再瞅回来,轻道:“夏公公,请起罢。”
      “是。”
      青贴里想怎么是个女的开口,疑惑的打量她,然后,自以为明白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月昭欲言又止,随即想夏时在宫内混了多年,依她大概了解,总也是个明白轻重的——照理说今天这场架就不应该打起来——不过她自己本身够乱的了,无暇再细想别人,因而朝夏时微微点头致意,准备跟上太子脚步。
      偏偏,就在转身走了没丈远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隐约道,“……谁呀瞧那样……一个暖床的……也敢叫大总管起……狗仗人势……”
      月昭脚步一滞。
      很好,这些天她已经够郁闷了,现在简直就是有家伙专门来找揍!
      就在她捏紧拳头打算不顾里子面子先让自己畅快了再说时,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太子殿下走回来,脸上甚至带着微微笑容,可平缓的眉心隐然有暴风骤雨的趋势。
      他立到月昭旁边,宽大的袖子垂下,相接,然后,摸索到了她死死握紧的手。
      他伸手握住她,她一惊,不想抬头让他看到此刻自己的愤怒脆弱,只垂头无言默默用力,妄图挣开。然而不知何时少年已经长大,他修长的弹琴的手指不由分说,顺着她力道得寸进尺的嵌入她指缝之中,细细摩擦,甚至指腹沿着手指的边缘一直往上,来到根部抚摸!
      月昭轰的一声脸就红了,像被烧到一样。虽然袖子挡着外人根本很难看到底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狎昵,而他的力气也意外的大,牢牢攥住她的,没办法抬起来也无法抽走。
      “夏时。”太子淡淡道。
      “是,奴才在。”
      看着本来该走的人再次回头,十几个已经放松的太监又重新行礼,太子正眼不给他们,只对红贴里的首领道:“你是老公公,宫里的规矩应该知道。”
      “是,是。”
      答应之后,半晌无语。
      太子不开口,谁也不敢大喘气。
      好久没跪这样久了,膝盖止不住发麻。夏时一面得意今天可以借人之手好好教训以为借着跟纪妃那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也不怎么放在眼里的青贴里一顿了,一面佯抖着嗓音问:“那……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是故意装傻吗,”太子看着他的脑瓜顶,“还是说,你在宫里呆太久,呆腻味了?”
      “奴才明白!”夏时立时迅速的转首朝青贴里道:“你!自己掌自己巴掌,一百下!”
      “啥?”青贴里莫名其妙的指指自己,“我?”
      “放肆!”夏时怒叱:“太子殿下赏你的,教你规矩,还不快动手?”
      “可,可我为啥要——”
      “我看他是不明白,”太子殿下不疾不徐道:“这样糊涂的人留在宫里是浪费粮食。行了,也不用他自己打了,交给慎刑司吧,本宫不想再看见他。”
      慎刑司是行刑;不想再看见他,是死杖。
      太子一句话,定人生死。
      知情的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青贴里,而青贴里还浑浑噩噩,不明白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死杖。
      月昭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第一次目睹的那个场景。
      冰冷,狠恶,无声无息。
      像久远的黑白电影。
      她打了个颤,所有的怒火一瞬间熄下去,凉成了灰。
      不,他这样维护她,可不但没有丝毫高兴,反而心惊。
      这一刹,她再次体味到了当年在午门外的那种感觉。
      虽然当时,她是被人主宰的那一方;现在,她是主宰他人的一方。
      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欣喜的,不是吗?因为拥有了特权而不把他人放在眼内,因为自己心情不好而迁怒旁人,实在是一件失礼而丢人的事。
      人与人,本质上,是平等的。
      不管你聪明也好,愚笨也罢;美貌也好,丑陋也罢,在本质上,都是人,都是为了活在这世上,讨一口饭吃的人。
      这是她作为一个受了那么多年教育的人,在心底里时刻告诉自己的事。
      可是,她来到的、在她眼前的,是阶级社会。
      就算太子对她再好,也不可能真正明白她心中所想。
      争权夺势,勾心斗角,是这个四方城里的常态。
      “怎么?还不动手,要让本宫亲自把他搀走吗?”太子的声音冷冷响起。
      跪了一地的人这才慌不迭动起来,齐心协力把还不明白的青贴里拽起,毫不客气的连拖带拉,青贴里高亢的叫:“干什么干什么?你们造反了不成!”
      “放开我,放开我!”挣扎的声音一路远去。
      “我们走吧。”
      再回头来面对她的人,云淡风轻。
      月昭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怎么了?”
      “他是纪妃娘娘的人,你这样做,会不会——?”
      看着太子泛出的笑容,月昭对自己那个气呀!明明有一肚子要数落他的不是,可是怎么一出口,最先关心的还是他的安危?
      “总是要对上的。新账旧账,这次跟她一起算。”
      太子心情愉悦的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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