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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擅入宫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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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文华殿。
平日由皇帝占据的主座现在空荡荡的,他躺在临时布起的一道屏风后,内侍们出出入入的伺候。
主座下一阶新设一条矮几,供东宫使用。每次皇帝聆听奏报做出裁决的时候,就中抽取两三件询问东宫的意见,也算是指导他的意思。
而下面,左右分别列了三张案陈,左面三张乌色的,后面依次端坐内阁三辅:商辂、吕原、李贤;右面三张红色的,则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所用,金英,怀恩,以及升迁不久的萧敬。
近日太平,多为琐事,对内阁票拟皇帝多无异议,很快通过了十之八九,眼看快结束的时候,皇帝忽然问:“太子,昨日纪妃来跟朕说,你无缘无故打死了她一个太监,是怎么回事呀?”
太子闻言,躬身行礼:“禀父皇,儿臣并非无缘无故。”
“怎么?”
“事情缘由是太监们不守规矩,原该走旁门,却非正门不走,为此还打了守门将领。”
“哦——”
“此事刘永诚应该知悉,父皇唤他前来询问,即知一二。”
皇帝沉吟不语。
“另外,儿臣根据此事深入一查,想看看是否所有太监都不把祖制放在眼里?结果发现,”太子顿一顿,“纪妃娘娘之兄、禁军副统领纪明,去年十二月前后,曾有两次不明原因擅入宫门。”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无不变色。
大圈中的小圈圈,小圈圈中的黄圈圈——宫禁森严,事关皇家安危及体面,除了极个别情况外,并不是句白话。单以外臣入宫门来算,若无宣诏无令牌无对点,三无之中只要犯一,就可按擅入宫门的名头来定罪——此罪小看不得,试想假若混进御膳房,是否有食物中下毒的阴谋?混进坤宁宫以内,莫非要败坏后宫?而大驾所至之处,更是警跸之地,擅自混入,难道要行刺要改朝换代?这种事情,如果宣扬出去。骇人听闻,所以一般只要犯了,一律死罪,且判绞不判斩——因为斩决要绑赴法场,而绞决在监狱中行刑,以为保密。
而十二月更是个让人敏感的日子,曹钦造反,就在十二月。更让人怀疑的是,曹钦试图夺门,本意就是约定禁军做内应,如果不是马亮告密,逯杲提前约制了禁军,后果不堪设想。
“事关重大,”隐约间屏风后的皇帝起身,问:“你从何处探知的消息,有何证据?”
太子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份文扎:“这是供词,请父皇过目。”
裴当转出,将供词接进去,皇帝看了两页,累了,仍叫裴当拿出,命金英念给他听。一字一句,金英吐字方正,大家都听得很清楚,先是纪明骤然结交了好些来历不明的人,接着,七月初五及二十两日,本都不是他值班的日子,却以纪妃娘娘有命相召为由——因当时的守卫也知道纪妃娘娘是常派人出宫送东西给兄长家的,没敢多拦,放他进来了——至于进来后做了什么,暂时不知。
“父皇,身在禁军,不应不知出入之规,明知而故犯,且又非常时期,论其居心,实在不测!”
殿角的香炉袅袅散发着郁郁的檀香。
此时在场的众人,未料事态发展,不知今日怎生收场,无不屏声息气,全神贯注在皇帝、以及可说是未来皇帝的身上。
在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沉寂中,只听皇帝道:“金英,你现在管着东厂,这等大事,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金英跪下,心中快速盘算,打定主意后道:“禀万岁,东厂为万岁耳目,各方一举一动,不敢虚报。纪副统领之事,虽得之却未敢证实,故此——”
“为何不敢证实?”
“因、因看在纪妃娘娘面上——”
“她的面子大还是朕的面子大!”皇帝道:“着令,将纪明押交北镇抚司,到底真相如何,尽快审来。”
“是!”
行过大礼,众人退出殿阁,太子道:“金公公请暂留步。”
金英弯腰:“老奴在。”
太子笑一笑,靠近,“圣躬不豫,一切以求安定为主,所以我建议公公,不宜多问。”
问,自然是审问之意。
“为什么?”
“问起来必兴大狱。”
“必兴大狱?”金英摇摇头:“老奴愚钝,请殿下明示。”
“类此擅入御在所情形,又是涉及到曹氏一事,试想,曹氏一案已经牵连多少人?久闻公公礼佛,必不忍多造杀孽。假如纪明供词中牵扯太多,如果仔细查问,一来影响人心诸多不便,二来,本该可以消弭于无形的隐患,重新激出,说不定激出许多变故,所以此案,最适宜的做法,乃速即处决,以免多所牵连。公公以为是也不是?”
金英抬头看一看眼前的少年。
一身朝服,金冠玉带,英姿勃发,流转的桃花眼中,此刻墨瞳异常幽亮深邃。
生来立于顶端的人呐!
作为内廷太监,不像外廷的大臣,是时时刻刻依附皇帝而生存的,一旦皇帝倒台,宠信的太监立即失宠,一文不值。像兴安,他选择了景帝,他就必须得大力支持,不支持不行,换了皇帝,脑袋不丢就不错了。而外廷大臣不一样,他们可以继续凭本事混饭吃……金英看一眼不远的王纶,思索,他以后代替的是自己的位置呢,还是裴当的位置?
纵然明白以后的路,然而,试图让路好走一点,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多方图谋的。所以刚才,皇帝问他纪明是否真有其事的时候,他宁愿担着责任,也不想丝毫得罪储君。
现如今,可以考虑送储君一份大礼了。
把头重新低下,他答:“殿下说得极是。老奴一定处置得干净利落,无懈可击。”
这边,三阁臣一路无言,回了内阁院子,商辂朝吕原李贤道:“两位慢走,到我房中喝杯茶。”
仆役奉上毛尖,茶叶在水中陆续立起,商辂徐徐吹气,道:“今日之事,两位有何看法?”
吕原道:“纪副统领如果真的卷入曹氏一案,纪氏一族危矣。”
“李贤,你说呢?”
“族危不至于,毕竟宫中还有个纪妃娘娘。”
商辂点头,“这事来得突然,连东厂都不知道,不知东宫到底何意?”
“想是关心陛下安危,”吕原答:“陛下这一病,连太医院盛御医都说难有有效之策,大家的目光自然都移到东宫,听说有人进了东宫的谗言?”
商辂面色一变:“果有此事?”
太子出宫为沂王期间,几乎是他看大的,因此向来拥护太子。李贤把从太子发难开始时候想到现在,加上对宫内的一些关注,慢慢抓住了苗头,看一眼把茶盏放下的首辅,慢慢道:“这事确有些传闻,半个月前我曾在宫内遇到袁指挥使,他去看陛下,说陛下跟他说,将来无论谁继位,对新君都要像对陛下一样。”
“怎说‘将来无论谁继位’?”商辂惊疑不定:“这岂不是教人猜疑?”
“是,这是关系社稷安稳的大事,还请首辅找时机谏劝才好。”
“这个自然!”商辂恨不得现在再进宫求证,喝了口茶,稍稍冷静,朝吕李二人道:“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保护东宫。”
“谨遵台旨。”吕李二人起身,李贤道:“听说进谗之人是内廷的人,所以我猜今日太子殿下突然提起此事,说不定是其反击,我看不管纪明参与也好,不参与也好,我们都不要管,要是有人上折子诉说隐情什么的,也一概不发,总之,先不点破。”
商辂听说可能是太子主意,自然同意:“反正纪明擅入宫门不假,仅这个就罪不可恕。”
吕原捋着胡子:“纪明此人,一点不明,平日名声不好,贪赃枉法营私舞弊一样不落,若不是宫内有个娘娘罩着,早不至于还在京城呆着。也罢,咱们就慢慢喝茶,看接下来这一场戏罢!”
于是,在内阁装聋作哑、东厂不遗余力的情况下,不过三日,金英就奏报结案:纪明确有图谋,只是胎死腹中,按例,全家妇孺赐死,纪明绞立决。
深宫中的纪妃娘娘得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屁股坐在绣墩上,“不可能,不可能!我哥确实是来看我,来看我!”
“娘娘,娘娘!”四名大丫鬟争先恐后围上,安慰她。
“奉篁,”陷于疯乱边缘的纪妃突地一把抓住心腹衣袖:“你知道的,对不对?十二月初一跟初五,我没带别人只带了你到紫光阁赏梅,中途我将你支开,但第二次你还是碰到了,当时一个太监打扮的人跟我说话,你问他是谁,我让你别多问,你记不记得?”
奉篁点头,电光石火间明白了,掩嘴:“莫非娘娘说那就是——?”
“不错,那正是哥哥!”纪妃一立而起,“走,马上跟我到万岁面前去说,说我哥是被冤枉了!”
奉篁被她拉着踉跄几步,挣扎:“娘娘,娘娘!”
纪妃不耐她挣,横眉:“怎么,你不愿意去?”
话语间森寒,俨然不去就得死之意。
奉篁低头:“娘娘,奴婢不是不敢去,奴婢得娘娘赏识,娘娘要奴婢上刀山下油锅,奴婢也没有二话!只是娘娘请三思,现这样去,实在去不得!”
纪妃胸脯起伏,喘气。
“娘娘平日是最明白事理不过的,这种时候最不能自乱阵脚。奴婢只说奴婢想到的两点,一,娘娘要奴婢作证,好,奴婢作证,可陛下难道不会怀疑娘娘是为了给副统领脱罪故意揽责上身的?奴婢跟了娘娘将近二十年,奴婢作的证,恐怕谁都不信;二,娘娘这么去一说,等于承认了副统领确实进过宫,还是遮遮掩掩以宦官身份进来的,陛下难道就不会追问,如此形迹,进宫来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说?退一万步讲,陛下不问,那副统领私自进宫也属事实,不说他本身大罪,还会连累到娘娘身上,会说娘娘私自放人进宫,娘娘!您冷静想一想,现在要说纪府男女老少还有一线生机,那生机就全系在您身上!您这样一去,岂不是连自己也断送了?”
“可是,这是栽赃,这是陷害!”纪妃咬牙,格格作响:“之所以罪名这么快定下来,是因为诬赖我哥说有弑君之罪!我如果不去作证,如何把这点洗得清?”
这正是症结所在。
不去作证,是死;去作证,也是死。
她现在无比后悔自己把自己的笨哥哥叫到宫里来,原意只是要他打探打探朝野上对太子的态度,以及适时为德王造势,谁料惹出这么大一个麻烦!
太子!
她真是小瞧了他!
他们纪家,三代单传,她只有这一个哥哥,娶了二三十房小妾,都只生女儿,如果哥哥一死,他们纪家岂不是再也无后?她入宫那一日就曾发誓,一定要家族荣归,她自己没有儿子,享不了儿子的福,但她一定要哥哥留下根苗,而不是三代之下,族谱上再无其名!
不动则已,动必封喉。
她现在才彻底看清太子多狠的心。
他并不来直接对付她,也许他不屑于同女人斗,也许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平日她采取的那些小动作他看在眼里,一一接受——然后,当他要动手的时候,他就抓住她最最重视的东西动手,微笑的,仿佛毫不费力的,捏碎,踩死,让她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求陛下,一定要设法救哥哥出来!”她摇着头:“我要去禀明万岁,一切都是太子的阴谋,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太子是故意的!”
“娘娘!”四鬟泛白了脸色,惊恐的抱腰拽手:“娘娘,您冷静,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
“放开我,我去找皇上!”
奉篁以眼色示意奉簄去关上房门,转脸,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我求您了!奴婢不忍看娘娘这么多年辛苦毁于一旦!”
啪!啪!
纪妃反手甩拉住自己奉笛奉箜各一巴掌:“今日谁拦我,别怪我杀谁!”
奉笛奉箜跪下,纪妃走到奉篁跟前,掐住她脖子:“你还要挡路吗?”
奉篁闭目:“娘娘要走,请踏奴婢的尸体过去!”
“你——!!!”纪妃气极:“你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奴婢明白娘娘心中巨恸,可是娘娘,事已至此,外面人众口一词,我们根本辩无可辩。娘娘唯有恢复平日睿智,或许尚能求陛下留下妇孺性命。”
脖子上的钳制渐渐松开。
“……你……你是说……没得救了?我,我哥他……”
泣不成声。
奉篁惊讶睁眸。
在她印象中,从未曾见刚硬冷悍的娘娘露一丝软,更何况掉泪。
而此刻。
纪妃只手遮脸。
两行热泪,从手指缝隙中,滚滚而下。